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曹操就以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奸雄,所以在京剧里的曹操是张白色儿的花脸。其实曹操也未必多想杀人。据说他原来也是一个非常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也非常重感情的人。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曹操虽然残忍,却并不暴虐;冷酷,却并非无情。残忍和冷酷不是他的天性,是他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中被逼出来的。因为他不残忍,别人就要对他残忍;他不冷酷,就战胜不了一个又一个凶险的敌人。他面对的,毕竟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知有多少人在居心叵测地,抓他的辫子,不知有多少人,在处心积虑地找他的岔子,不知有多少人,在幸灾乐祸地看他的笑话,不知有多少人在磨刀霍霍地想要他的脑袋。他不能不冷酷,不能不残忍,不能不抢先一步地,要了别人的性命,甚至不惜误杀无辜。然而,热爱生命,重于感情,又毕竟是他的天性。所以,他杀人不眨眼,却并不以杀人为乐;执法不讲情面,却有时也会通情达理。
这样的事例很是不少。就拿攻杀袁谭后,曹操曾下过一道命令:谁敢哭,连你老婆孩子一起杀!然而冀州别驾王修却公然违抗命令,赶到袁谭尸身边号啕大哭,还要求收葬袁谭的尸体。曹操故意默然不应。
王修说:我受袁家厚恩,不能不报。让我收尸以后再死,我死而无憾!
曹操大为感动,说:这真是个义士啊!
他不但不杀王修,还任命他为司金中郎将。孔融死后,许多原来和他交好的人都不敢去吊唁,只有京兆人习脂(字元升)去了,抚着孔融的尸体哭着说:文举呀文举,你舍我而去,我以后还和谁说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习脂见到曹操,向他认错,曹操却叫着他的字说:元升呀元升,你倒是个慷慨多情的人!又问他住在哪里。听说习脂刚搬了家,便马上让人给他送去一百斛谷子。
据可靠的历史记载,实际上曹操自己就是一个慷慨多情的人。郭嘉英年早逝,曹操悲痛得死去活来。他给朝廷上表,给荀?写信,同荀攸等人议论郭嘉,每每痛哭流涕,声泪俱下。他说:奉孝年不满四十(实为三十八岁),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就有十一年。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全都是他和我一起硬挺过来的。那都是千钧一发的艰险呀!我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奉孝却当机立断鼎立玉成。只有他,最知道我的心愿呀!诸位和我,都是同辈人,只有奉孝最年轻,我原本是要把后事托付给他的,谁知道他竟先我而去呢?奉孝其实是知道危险的。他身体不好,南方又多瘟疫,因此常说要是到了南方,只怕就不能活着回来了。可是为了和我共渡难关,他还是硬挺着去了。这样一份情义,如何叫人忘得了!如今,我虽然为他请了功,讨了封,可
延大笑曰:“杨仪匹夫听着!若孔明在日,吾尚惧他三分;他今已亡,天下谁敢敌我?休道连叫三声,便叫三万声,亦有何难!”遂提刀按辔,于马上大叫曰:“谁敢杀我?”一声未毕,脑后一人厉声而应曰:“吾敢杀汝!”手起刀落,斩魏延于马下。
这对一个死了的人来说,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天下相知的人是这样少,好容易有了一个又弃我而去。苍天哪,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呀!读着这样的文字记载,恐
庶如萤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
怕连我们自己也要为之感动的。甚至对于背叛了自己的朋友,曹操也很看重当年的情谊。陈宫和曹操有过一段不平常的交往,曹操出任兖州牧,就是陈宫的功劳。后来,因为诛杀边让一案,陈宫离开曹操,投奔了吕布,而且死心塌地地帮吕布打曹操,被俘以后,也死不肯投降。曹操就叫着他的字说:公台,你死了不要紧,你的老母亲可怎么办呀!
陈宫长叹一声说:陈某听说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老母是死是活,全在明公您了。
曹操又问:你的老婆孩子又怎么办呢?
陈宫又说:我听说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后,老婆孩子是死是活,也由明公看着办了。
他说完了这些话,头也不回,昂首就刑。曹操流着眼泪,为他送行。陈宫死后,曹操赡养了他的老母,还为他女儿出了聘,对他们家比当初是朋友时还要好。
据可靠历史记载说,曹操确实诗歌很重友情的人。他非常希望在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中,能有更多的朋友。他在《短歌行》一诗中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这首诗也是很感人的,它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青青的,是你的衣领;
悠悠的,是我的深情。
只因为你的缘故啊,
让我思念到如今。
麋鹿找到了艾蒿,
就会相呼相鸣。
我要是有了嘉宾,
一定要鼓瑟吹笙。
明明的是那天上的玉轮,
不知何时才中断它的运行。
深深的是我心中的忧思,
也许永远都没有止境!
来吧,朋友!
越过那田间小道,别管它阡陌纵横。
有劳你枉驾前来,让我们久别重逢。
把酒临风,握手谈心,
重温那往日的友情。
这首诗难道不是很感人的吗?
其实最能体现出曹操的重情的事,大约还是在他临终之际。
那是在公元220年,征战了一生的曹操一病不起。这时他已六十六岁,按照“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说法,他也算活够了岁数。曹操是个豁达的人,对于生死一类的事看得很开,对自己的功过得失似乎也无所萦怀。他留下了一份写得断断续续的《遗令》,算是最后的一个交代。然而,这个天才的杰出的政治家,却出人意外地不谈政治。对自己一生的功过得失也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在军中执法,总的来说是对的。至于发的小脾气,犯的大错误,不值得效法。
至于余下的篇幅,就是一些琐事的安排。比如婢妾和艺妓们平时都很勤劳辛苦,我死了以后让她们住铜雀台,不要亏待她们。余下的熏香分掉,不要用来祭祀,免得浪费。各房的女人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学着编丝带草鞋卖,等等,等等,颇有些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就凭这点,很让后世的一些人看不起。陆机是晋人,说得还算委婉,也说得文绉绉的:“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吊魏武帝文》)。苏东坡就不那么客气了。他说不管什么人,只有“临难不惧,谈笑就死”,才称得上是英雄。像曹操这样,临死之前,哭哭啼啼,“留连妾妇,分香卖屦”,算什么事呢?因此他撇了撇嘴说:“平生奸伪,死见真性。”(《孔北海赞》)意思也很明显:别看曹操平时人模狗样的,装得一副英雄豪杰气派,地地道道的一个奸雄,事到临头,还是露了马脚。
苏东坡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位文学家,但对他老先生这番高论,却实在不敢苟同。曹操是病死的,不是拉到刑场上去砍头,你要他如何“临难不惧”?曹操并没有呼天抢地哭哭闹闹地不肯去死,又怎么不英雄?老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曹操虽非就义,但死得还算从容。能絮絮叨叨地安排这些后事,就是从容的表现。
不错,与许多英雄人物临死前的慷慨陈词、豪言壮语相比,曹操这份《遗令》一点也不英雄,是完全上不了台面的,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我以为这正是真实的曹操。他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神。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也不想做)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敢于把“凡夫俗子”的一面,公开暴露出来,并不遮遮掩掩,装腔作势,正是曹操的过人之处和英雄本色,丫的本意就是想说:我就是个俗人,你们又能怎么着?我就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又能怎么样?
因此我个人以为,曹操这份《遗令》,实在比那些充满了政治口号、写满了官腔套话的“遗嘱”,要真实得多,也要可爱得多。反倒是了不起的苏东坡,多少露出了点庸人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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