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是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差点将母亲带走。经过全力医治,命是保住了,但母亲的双眼,却看不见了。
每说到此,母亲总显得很乐观,用年轻人无所谓的口吻,说:“凉拌呗!”
父亲和母亲,住在农村。住的是一排四五间的平房,四周围起了一个小院子。母亲失明后,渐渐地也开始适应了。母亲可以摸索着自己穿衣起床,可以自己拿筷子吃饭,可以自己打扫卫生,等等。
唯一不便的,可能就是上卫生间了。农村的卫生间,不像城市建在屋子里,而是建在院子边上。从房间走出来,去卫生间,需穿过一条10来米长的水泥路。
母亲看不见,辨不清方向,从房间出来,她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本可以扶墙,但扶墙太危险,房间里闷热,窗经常是开着的,母亲若是扶着墙走,头就会撞上。而且,有一半的距离是没有墙可扶的,那里是一块菜地。父亲母亲吃的菜,基本都出自这一块菜地。以前是母亲侍弄,现在换作了父亲。
因而,母亲要上卫生间。就只有喊父亲帮忙。当然,每次父亲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跑来,拉住母亲的手,很细心地带她一步一步地走,直至到达卫生间。
上完卫生间,母亲又由父亲扶着,一起回到房间。母亲总开玩笑地说:“为你劳碌了一辈子,总算可以得些你的回报了。”父亲就温和地笑。
每次都要由父亲带着去上卫生间,总是有所不便。若是父亲正好走开呢?我也曾想过,若不行,就在屋里建一个卫生间吧。父亲母亲居然都不同意,说:“咱农村人,可不习惯在屋里建卫生间啊,那臭烘烘的味儿,谁受得了?”我解释说:“其实冲洗干净了,就没什么味儿的。”但他俩一脸坚定的表情,表明了我的劝导失败。
事情没解决,母亲上卫生间,还是要父亲带。
父亲不厌其烦,没事总说那一句:“要是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说得多了,母亲就听烦了,听厌了,不理他了。
一天,我回老家时,看到父亲正低着头,一手拿着一个锥子,一手拿着一把榔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用力地敲击。我吃了一惊,问父亲:“你干吗呢?”父亲抬头,看见是我,微微一笑说:“我看到城里的那些人行道的中间,都有一条盲道,我想给你妈也弄一条。”我不解,父亲不会是想在水泥地上敲出一条盲道吧?这可是个很有技术含量的活啊。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没事,你看着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吉利的话说得太多了,还是原本就是注定的。有一天,我还在上班,住在农村的弟弟打来电话,火急火燎地说:“哥,你快回来吧!爸快不行了!”我的脑子里嗡了一声,赶忙放下手上的活儿,赶到了弟弟所说的中心医院。
医院里,父亲已经神志模糊了。他反复拉着我和弟弟的手,不断地重复一句话:“照顾好你们的妈妈……”
送走父亲,最痛心的莫过于母亲了。我请了假在家里多待了几天,母亲的精神一直很恍惚,一会儿忘了这,一会儿忘了那,一会儿又说到父亲,说他跑哪里去了,还不回来。然后,母尤就噤了口。她是想起父亲已不在了吧。
又一会儿,母亲忽然摸索着站起了身。我说:“妈,怎么了?”母亲说:“我上卫生间。”我说:“我扶您。”母亲摇摇头,说:“不用。”
在我诧异的眼神中,母亲扶着门框从屋内走到了屋外,走上了那条通往卫生间的水泥路。我不经意间发现,在这条水泥路的中间,有一条条并不起眼的凸起,你不细看是不会注意到的。这应该就是父亲给母亲弄的所谓的盲道吧。更为神奇的是,母亲居然真能循着那一个个凸起的指引,一步步地很安稳地向卫生间走去。
这小小的凸起,果真有这么大的作用吗?不,不是的。这应该更是父亲母亲这么多年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那种感情的指引吧。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