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街三十六号的丁先生死了。虽然我们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尸体,但是作为刑警队的队长,凭借直觉我很确信,两个星期以来都没人看到从家中出来的丁先生,十有八九是被人谋害了。
“丁曼秋小姐,”我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或许说是女孩更为合适,“如果你爸爸死了,你会感到高兴吗?”
“问这样的问题不大合适吧?”她坐得笔直,微微收紧了下颌,露出警戒的神色。但她的嘴角还是微笑的弧度,无论怎么看,她都算是漂亮。她清瘦,五官很立体,乍一看是文静而聪慧,不同于常人的女孩,坚定的眼神给人力量感,只是她过分的冷静让人感到不安。
我还记得当我们一队的人敲开她家的门,询问她丁先生的去向时,她就是这副样子,礼貌、节制、戒备又没有丝毫惊慌。
“他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事实上,他时常莫名地就独自离开,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她那时对我们说。
“有两个星期了,你不觉得太久了?”我那时问她。
“哦,或许是的。”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但我并不能够去找他,我爸爸不喜欢别人做不必要的打扰。”
至今为止,类似的对话不断重复。丁曼秋是极少数能够抵挡住我们警队轮流盘问的人,而且是女人。她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我们的很多警员,毕竟就目前看来,她是知情人、证人,或者是凶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并没有寻获一点有力的证据来迫使她说点什么,一切都只是猜测,可怕的猜测。没有尸体,猜什么都是徒劳的。
“我很希望你合作,”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那是一双安静的眼睛,有水波在徐徐地荡漾,“丁小姐,你的爸爸,现在去向不明,生死未卜,你为什么不焦急?”
“是不是一定要哭天抢地才算是焦急?”她反问,很明显又占据了主动权,“而且,认为他生死未卜的是你们,我从未这样想过。在我看来,他只是去他想去的地方享受去了。我说过,他经常这样。”
“行了,”我说,“让我们来说点别的。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爸爸是什么时候?准确一点的时间。”
“对不起,”她又笑了,“我记不清。是你们说,我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两个星期。所以,我连他是哪天走的都不知道。”
“这不太可能,”我也笑,“你们住在一起,家里只有你们!根据我们的调查,你的弟弟大约三周前就去参加学校举办的夏令营了,你的妈妈在三个月前就搬离了你们家……”
“看来路队长已经掌握了一些重要线索,”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对邻居的走访很有用处,但可惜只是一些表面现象。让我来告诉你吧,虽然家里只有我和我爸爸,可我们几乎是不见面的。每天,他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按时把饭菜送到门口,就这样。他可以与世隔绝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我却不能。我白天的时候要去大学上课,双休日还要打两份工,回到家后就要急忙为他做饭,很抱歉我没多余的时间和力气去时时关心他是不是一直好好地呆在房间或是出走了。直到有一天,我当然忘了是哪天,或许是在你们找来之前那天,也就是我那好心的邻居报警之前那天,我早晨起来发现昨晚的饭菜还摆在门外,所以我想,哦,他又走了。就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种生活?”我不觉得她在说谎,“丁小姐,请别介意,这种生活听起来是很可怕,并且古怪的,一个正常的家庭里不会有这样的生活。”
“路队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不动声色地说,“并非每个家庭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也许你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你当然是的。我看得出来,你很负责,而且冷静,对人礼貌,即便是对我这样的嫌疑人一样很尊重。你这样的男人可以创造一个传说里幸福的家庭。”
“谢谢你。”我试图对她微笑,又接着问,“那么,你爸爸有怪癖吗?他都会做哪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或许这能解释他的失踪。”
“怪癖?”她重复,“可以这么说吧。他个性很古怪,专制、暴怒,喜欢喝令别人。谁打扰了他的生活,他就会动手,打死人都是可能的。自我出生,我便怕他。不仅我,我们全家,几乎都在怕他。听起来很可笑吧,一个人的存在居然能够成为一个家庭恐惧的根源。人经常说,看一个男人的本性,只看他对他女儿怎么样就知道了,他待我并不好,因此,他必然本性古怪。”
“你的意思是,你受到过暴力的虐待?”我感到自己捕捉到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你爸爸曾经威胁过你?伤害过你?”
“您是否想要让我去做一个验伤报告?然后,我就有了所谓的杀人动机,以此来迎合您心中我爸爸已经被杀害的推论。”不得不承认,她的语言很犀利。
“我没有怀疑你,”我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说说吧,你爸爸平时都是怎么生活的,他的日常习惯。”
“他过着像是逃学生一样的生活,”她说,依旧很平静,“你一定调查出他是无业游民,每天在家里,上网打游戏,或者是去那种成人聊天室。他有网瘾,当然,还有烟瘾、酒瘾,他还喜欢赌博。其实你们可以去一些赌博的场所找找他。”
自接到报案到现在,所有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个遍,没有任何踪迹。我仍旧坚信,丁先生已经遇害了,不然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在你口中,”我说,“你爸爸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真是这样吗?”
“我不会诋毁他来向你赚取同情。”她的目光忽然锐利。
“你妈妈为什么搬走?”我重新开始询问。
“这个你们应该问过她了吧,”她恢复了安静的样子,“很简单,我爸爸在家中打我,用鞭子抽我,我妈妈很愤怒,所以就走了。”
“你妈妈很愤怒,所以走了?”我看着手里的笔录,无疑,是一致的,但我还是困惑,“你妈妈没有保护你?”
“她保护不了,”她回答,“我早说过了,我爸爸很凶猛,在家里每个人都要寻求自保。”
她用了“凶猛”这个词,这是一个形容猛兽的时候才会用到的词,而吐出这两个字时她眼中的光芒也令我不寒而栗。
“怎么她之前没有搬走?”我问。
“大概是因为之前没有合适的去处。”她冷笑,“现在有了吧。”
我明白她有所指,这一点,也是和调查一致的。丁曼秋的母亲在接受询问时承认现在和情人住在一起,提到她失踪的丈夫,她表现出了适当的担忧,还有一些无奈。她说她离开家也是逼不得已,受丈夫欺侮太久,离婚又离不成,不然绝不会舍得抛下一双儿女给那个禽兽。我承认我理解那个女人,做警察这些年,见惯了这样的恶人。只是那女人苍白柔弱,这一点在丁曼秋身上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送丁曼秋走出询问室,队里的小文正急匆匆向我走来。
“那么,路队长,再见了。”她以女孩子特有的笑容向我挥手,整个人明亮光鲜,“各种各样的人正等待着你去拯救,请别在我爸爸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再见。”我简短地说道。
“队长,我们有新发现。”小文说。
“关于丁曼秋的事情?”我问。
小文边把一摞资料递给我,边说:“怪不得这个丁小姐对我们的盘问泰然处之,原来她就是时下正当红的悬疑小说作家,火禾。你知不知道她?她可是专门写杀人案件的。你说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怎么爱写这种东西?根据资料显示,她所拿的稿费,足够应付一家人的生活,而她父亲明显靠她养活。我联系了跟她熟悉的编辑,编辑说,丁小姐个性温柔沉稳,从不提起和自己家庭相关的事……”
原来她是火禾!我心里一惊,然后又恍然大悟——禾字旁和火加起来不就是丁曼秋的“秋”么。这个女孩实在令人震惊。老实说,我自己也是火禾的读者,她的作品《凶者有泪》、《泣歌》、《死亡盛典》都是难得的悬疑作品。在她所讲的故事中,每个凶手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残忍的血腥场面下,往往还存在着最深刻的不得已。而最重要的就是,故事的结局,罪犯往往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按照书评人的说法是“真正的慈悲往往掩盖在最深的邪恶之下”。现在想起来,让我不禁一阵瑟缩,难道说,真的是她杀了她爸爸?
“据熟悉的亲戚们讲,丁先生生活糜烂,以控制他女儿和妻子为乐。当然,他妻子早已搬走,所以就只剩下他女儿。据说丁小姐去和编辑谈出版的事情,丁先生也会因为她出门时间太长而暴打她一顿。诸如此类的事件不胜枚举。对于丁小姐的弟弟丁仁亮,也一样时常受到无端的呵斥和虐待。也正因如此,丁小姐才会在弟弟一放暑假就给他报名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夏令营。”
“她是一个好姐姐。”我忍不住说。
小文奇异地看着我,“你很怪,队长,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笑着问。
“你看起来很可怜她。”小文小心地说,“你的脸上有悲悯,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是因为凶手是一个二十岁的漂亮女孩吗?”很明显,他想让气氛缓和一点。
“谁说她是凶手了?”我没笑。我笑不出来。
2、
第二天,又有新的证据。丁家的电费在这个月出奇得高。小文把单据放到我手上时,笑着说““我们快结案了,队长。网上有消息说火禾的最新短篇要发表了,题目叫《消失的尸体》。”
“你认为丁曼秋会愚蠢到把自己的杀人方法写进书里公之于众?”我说。
“有些杀人犯喜欢炫耀……这是犯罪心理学课上讲的。”小文很有信心地说,“而且她那么冷静,说不定发出来也是向我们挑衅。”
“行了,”我挥一挥手,“你进队里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既然案子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由我亲自来查接下来的事情。二队刚刚转过来一起超市枪击案,就此可能会揪出一个非法销售枪支的团伙,你带队里的其他人迅速跟进。”
“枪击案?”小文看起来很兴奋,似乎他进队的三年内还没有碰到过类似的案例。
“快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着小文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打开手机上的备忘录,没错,今天正是火禾书友会的活动日,地点定在公园路28号的一家酒吧,我看了看手表,暗暗制订了自己的计划。
下班后不久,我就钻进了书友会活动的那间酒吧,门口的侍者告诉我今天酒吧不营业,我说我是来参加书友会活动,这才得以进门。活动已经开始了,墙上贴着火禾前几部作品的巨幅海报,映着酒吧里昏暗的灯光,让人毛骨悚然。我向来不赞成把书的封面绘制得血腥骇人,毕竟有些故事读起来别有深意。我喜欢火禾的作品,大概是她讲故事的方式,从不想要制造恐怖来带动感官刺激,她讲故事是原发性的,让人很感动。从活动场面来看,丁曼秋的读者众多。我打量着他们,青年人居多,聚成一群群,兴奋地高谈阔论。也有零散的像我一样的中年男人,百无聊赖地穿梭在人群里喝酒。
“嗨,你是第一次来?”一个戴眼镜穿白衬衫的男人来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啤酒,“之前没见过你。你好。”
“你把人记得这么清楚?”我接过他的酒,对他点头致意。
“我是火禾的责编,也是书友会的负责人,”他微笑,“老实说,大家都习惯网络社交,愿意出来玩的不多,所以基本上来的人我都认识。不瞒你说,我们是看人来得差不多了才决定宣布活动开始的,刚刚有几个节目你没看见。”
“我是第一次来。”我说,“你知道,年纪大了,不太好总跑出来玩。何况还是为了个悬疑小说作家。”两个中年人看见我和那编辑谈得火热,也坐了过来。
“是啊,为了火禾。”责编先生笑着大声说,“火禾不露脸,你们不知道她本人怎么样。如果她肯把照片发出来,我担保她现在一定更红!告诉你们,她是一个绝对的美女!”
几个人听见后一齐发出男人特有的欢呼,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丁曼秋冷静而清秀的脸庞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真不希望她被任何污言秽语打扰,在这一刻,我真不希望这些男人谈论她的相貌。
“你是她的编辑,有没有她的照片给我们看看。”男人们都聚过来怂恿着。
“我也想看看生活中的火禾。”我附和着说,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我预感到凭借照片能让我看见真实的丁曼秋,能让我接近案子的真相。
责编先生豪爽地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们传阅。人多手杂,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别人拿去。不过那张照片上的内容还是顷刻间就刻在了我的心上。
照片中,扎着粉红色围裙的丁曼秋,怀抱着两只巨型犬,笑得灿若桃花。她身后的背景是纯白的,墙上有几个大字:惠安动物乐园。
“火禾这么年轻!”“好美!这身材!”“这是在哪里?去那里可以看到火禾吗?”人们纷纷感叹。
我欠身拉了责编先生一把,笑着问他:“火禾小姐难不成是宠物医院的工作人员?你们也太克扣她的稿费了!”
责编爽朗地笑着,“那是火禾小姐自己的意愿。这个惠安动物乐园还是她提议筹资建立的,里面主要是收容流浪狗流浪猫,治愈动物的疾病并为它们找到新家。火禾小姐可是很有爱心的,她最爱这几只大型犬,平时总是自己带食物去喂它们。”
我心中一沉,猛然想起火禾某部作品中的一句话:没有比动物的消化系统更好用的垃圾桶了。丁曼秋灿烂的笑容在眼前浮现,我想小文是对的,我不忍,实在不忍。
3、
书友会上收获颇丰,我开着车整理得到的信息:丁曼秋是一个木工爱好者,她喜欢制作木工模型,双手有力,家中也有木工工具;丁曼秋有爱心,喜欢喂食动物,每周最少要去四次惠安动物乐园,最近去得更勤了;丁曼秋在大学中学习的专业是医学,这也是她能写出那么多精彩案例的一个基础,她上解剖课时的勇敢冷静全校闻名。丁曼秋最大的痛处就是她的家庭,因为她的家庭,她始终拒绝出现在读者的视线里,拒绝任何外界的打扰。
天黑了,车在郊区的一座小屋门前停下。我下了车,掏出钥匙开门。保姆陈妈从里屋迎出来,“路队长,你可来了,你爸爸是真的要不行了,还不送医院哪?”
我跟随她进屋,打量着躺在床上衰弱的老男人。这是我的爸爸。我年少时候家里一场大火,他虽侥幸逃命,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只能常年卧床。这些年我把他安置在这里,雇了保姆看护他,如今他老得不行了,也快走了。
“陈妈,谢谢你。”我说,递过装了钱的信封,“你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吧,你女儿不是盼着你回去吗。我把我父亲送到医院去,这就走。”
陈妈接了钱,还想跟我说点什么,但看我脸色凝重,也就沉默着收拾东西去了。我站在床前看着我爸爸,他在昏睡,没有表情。那一刻我想起了丁曼秋,她是否也这样默默注视过她的爸爸?
4、
开车载着昏睡的父亲到丁家的时候,已近晚上十点了,微雨下了起来。
我敲了敲门,很快,传来丁曼秋的脚步声,我低声招呼,“是我,刑警大队的路队长。”丁曼秋开了门,略带惊讶和狐疑地看着我。但是她还是礼貌地微笑着让我进去,没有一点遮掩。
“路队长亲自登门,该不是有了我爸爸的下落吧?”披了件外套的她从卧室快步走到我跟前。
“你爸爸的下落大概只有你知道了。”我轻声说,打量着家里的摆设。是很整洁漂亮的家,就像是丁曼秋给人的感觉。
“路队长还在怀疑我,那么,”她长出一口气,“是不是带了搜查令来?独自一人来搜查一个女孩子的住所,是否有些不妥?”
“请丁小姐放心,我没有太多要求,只是如果能去丁小姐的房间里看看,”我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带着我走进她的卧室。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书房,整整三面墙上都是书架,摆满了各种的悬疑小说,当然,她自己写的,还有别人写的。一张洁白宽大的写字台靠墙放着,左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些木质的模型。
我拿起一个木质的小轿车,想起她是木工爱好者,“很漂亮,丁小姐的手艺?”
“哦,不,”她说,“那是我弟弟做来给我的,他喜欢木工,我陪他去学过。”
“这么说来丁小姐也会?”我转头看着她。
“当然,”她笑了,很放松,“只是我不喜欢做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你想看我的木工作品吗?它们就在你的眼前。”
我环视着屋子,笑了,“书架?”
她点头,“路队长很厉害。”
“丁小姐和弟弟都喜欢木工,所以家里一定有老虎钳。”我一边说一边向客厅走去。
“路队长要借用吗?”她跟在我后面,“我的那把很大,不知道路队长用不用得惯。”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手,没错,上面有一些薄茧,手臂很结实,应该是有力的。
“我只是问问。”我说,“哦,对了,丁小姐家里的电费,最近似乎是出奇的高。”
“多谢您关照,我还负担得起。”她说,眼神中有了明显的戒备。
“其实我是你的书迷。”我说,“我知道你一定不愁生活来源。不过要你养活一家人,还真是辛苦。”
“您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她问,“是书迷,还是警察?”
“两者都有吧。”我说,“丁小姐最近在做什么呢?怎么会用那么多的电?”
“我想是冰箱和微波炉。”她又坦然了,“冰箱漏了电,我报修了,可是迟迟没有人来,至于微波炉吗,我最近在练习烧菜,等弟弟夏令营结束回来做好吃的给他。”
“丁小姐准备得很充分。”我赞许地看着她,“你是一个很好的姐姐。”
“不,”她说,“我对弟弟向来很严厉。”
“你弟弟会伤心吗?”我问。
“为什么伤心?”她看着我。
“爸爸死了。”我说,“假如说,爸爸死了。”
“哦,可能吧。”她干巴巴地说。
我在客厅四处走了走,终于,我下定了决心,“丁小姐,我将在你家的洗手间做一个血液反应测试,你觉得怎么样?”
“请便。”她说,“您知道,我无法反抗。”
我蹲下,打开工具箱,开始工作。丁曼秋就站在客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别太紧张,”我说,“聊聊天吧。你猜我今天去了哪里?我去参加了你的书友会。你的读者都很热情。你不出席还真遗憾。”
“我知道你去了那里。”她说,声音忽远忽近,显得不真实,“你一定和我的责编聊了很久,套到了我的很多信息。别紧张,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看到了今天书友会参与人员的合影。”
“合影时我参加了。”我低着头认真工作,“希望你知道我喜爱你的作品。怎么样,有新小说了?”
“是啊,《消失的尸体》。”她说,“刚刚完成,还在修改。”
“或许可以让我先一饱眼福。”我把试液喷洒在地面上。
“可以,路队长别笑话我就行。”她说。
“超市里有一种漂白剂,清洗之后测试不出血液反应的。”我说。
“哦,我知道那牌子。”她说,“女孩子特殊情况的时候都用那东西洗衣服。化学试剂去除多米诺反应比较可行。”
“用在瓷砖上没有什么用吧。”我低声说,地面上已经有一滩滩的血迹浮现出来。
“是啊,”丁曼秋走近了一点,“但是对于破坏血液分子很有用处。”
我猛地起身回头,看见她手里拎着一把斧子,就站在我身后。
“杀人灭口?”我笑了,“这样留下的证据会更多。”
“我不过是吓你的,”她说,依旧平静,“我是想让你知道,连这个,我也有准备。”
“你是个很棒的作家,也是个很棒的杀手。”我说,“你杀死了你爸爸,在洗手间里分尸,用你的木工钳把他的骨头钳碎成粉末,再把他的身体、切成一块块,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破坏里面的细胞分子,从而让别人分不出是动物的肉,还是,人肉……”
“然后我有自己的大本营,我有我亲密的流浪犬朋友。”她苦笑着说,“这些你都知道了。”
“煮熟了美味的人肉来喂食狗,没有比动物的消化系统更完美的垃圾桶。”我看着她微笑。
“所以,我的电费那么昂贵,所以,你们找不到已经消失了的尸体。”她微笑着接了下去。
“丁曼秋,”我看着她,“你为什么?”
“为什么你很清楚。”她看着我,第一次那么凄楚地看着我,“他折磨我,我已经受不了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死的人就是我!”
“我理解你,曼秋。”我说。
“你理解我?”她苦涩地低下头去,“你怎么理解我?我要我自己活着,我要我弟弟活着!所以,那个人必须死!必须死在我的手上!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如果我不理解,”我扶住她的肩膀,“我就不会在晚上一个人来这里求证。我只想知道真相。但我不会伤害你。”
“你不抓我?”她惊异地抬起头,“你、你为什么?”
我笑了,笑得很勉强。我说,“这说来话长。小时候我和你有一样的经历。我妈妈很早就走了。我有一个姐姐。多么相像。但我的姐姐不像你。她做了我爸爸的奴隶,和他一起来折磨我。他们不让我上学,只让我出去打工挣钱,他们甚至逼我,逼我去偷去抢……我很痛苦,我知道,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就必须死。”
丁曼秋捂住了嘴。
“后来死神来了。”我说,“是一场火灾。真是可怕啊。大火吞噬了他们,我无能为力。他们很痛苦,但是我不痛苦。我知道,我可以重生了。”
“那真是太好了。”她的眼睛闪烁,泪水要流下来了。
“你说,谁能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做了纵火犯,烧死了他的可怕家人?”我看着她,她点了头。
“就好像,谁能仇恨,一个二十岁的漂亮女孩做了杀人犯,杀死了她的恶魔爸爸?”我继续说。
她点着头,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拉着她的手,走到门外,走到我的汽车旁,我打开后备箱,已死去的父亲的脸露了出来。
“早在三十年前,他就该死了,他命大,没死。我又养他这些年。我知道也许有一天他能帮上我一些什么,今天就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刻。”我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丁曼秋。
“别这样帮我。”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出声,“你这样帮我让我难过。如果你是我爸爸那该多好。如果你是我爸爸……”
“我带来了生石灰。”我低声在他耳边,“加上水,腐蚀他的脸。懂吗?虽然烧伤了,可还是腐蚀一下保险。两天后,我们会找到这具尸体,我会叫你来认尸,你找寻一个特点来辨认,确认他是你的父亲,法医的报告和DNA检测我来帮忙,他的死因与你无关。记住,与你无关。”
“我好怕……”她搂住我的胳膊,“我真的不是铁石心肠,我真的有害怕过。我真的有下不去手……那是我的爸爸。”
“现在这是你的爸爸,”我指着面前这具尸体,“来跟你爸爸告别吧。”
她回过脸来,哭着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风把她的哭声打散。我拍着她微微颤抖的脊背,耳边又回想起二十年前放过我的那个老警察所说过的话。
当时他叹了口气,然后沉重地说,也许每过二十年,都会有一个该死的爸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