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认为她只是具尸体,一具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女尸,安静地呆在玻璃缸里。只有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死,是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不知道。是的,谁又怎能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地一死再死而依然无法泯灭自己的意识,无法像从泥中拔除一棵杂草那样将之从那久已腐烂、分裂、转化成其它事物的肉体中清除。“人是无法死去的,永远无法。”可是,等她明白,她却已无法让他们知道这一点。作为无声无形的灵魂,她被剥夺了一切可以向外界传达信息的手段——手势、眼神、语言、动作……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自己说,有什么必要去说明这一真相呢?在她曾经享受过的宁静无忧的死者生活中,她没必要说出自己的身份;现在,在她进一步厌倦、恶心了所有种类的生活之后,她又何必说出呢? 她知道自己活着时过于多愁善感,却没想到死后依然如故,以致总是心猿意马。看来和人一样,灵魂也有它们自己特有的发育规律,也有自己的性格成熟过程。这种性格让她重新堕入一场原本早就结束了的噩梦中,但这能怪她吗?从一开始,她就无法适应作为死者的生活,无法专心致志地做一具尸体。每晚入睡前,她都劝说自己别再去注意“那个”世界,不去听,也不去看,她对自己说,那些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只要阳光撕开窗帘钻进来,只要阳光穿过玻璃注入缸中,溶解在福尔马林里,她的四周就立刻会变得金光闪耀,如同夕阳下的水面一样辉煌。这时,总会有光线折射向她的眼睛,她就及时地醒来,并且,还带着一丝不合时宜、令人羞涩的喜悦与感激之情,就像很久以前第一眼见到他时一般。为此,她真想冒险哭上一次,但她不能哭,因为一哭,眼泪就会渗进周围的液体里,导致液体成分的改变和她身体的腐朽。 实际上她也早被剥夺了哭的权利。因为她在这儿,是由于她死了;但也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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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她死得不彻底,她还活着,否则就没有所谓的“她”。这些又有何区别呢?重要的是,她将不再哭,也不再笑,不再因为别人的行为,特别是他的行为而喜悦或担惊受怕。过去她竟然把死亡看作是时间的结束,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幼稚浅薄啊!现在看来,死亡所剥夺的,只是她身上有重量的一切东西,只是她身上占用空间的一切东西,但这根本就不能算是失去,现在她知道死亡是合算的,因为死亡补偿给她无穷的时间,因为她只用一点点的空间就换来了无穷无尽的时间。如今,生活结束了,但这只是说,过去那种动荡不安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从现在开始,到将来,到永远,甚至到时间的终点之后,她的生活都将一成不变、永无尽头,她的命运之河将永远这样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再也不必担心遭受凄风苦雨的侵袭了,这是真正的永生。 想到永生,她不由自主地想,他快来了,这么多年来,他总是第一个到实验室上班。一进门,扔下公文包,他就会立即朝她走来,拿起抹布擦拭她的玻璃缸,就像呵护他心爱的小金鱼。这样,她就有理由认为:他知道她的烦恼,知道她讨厌灰尘,知道她喜欢透过一尘不染的福尔马林和玻璃观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一尘不染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只要实验室里空无一人,灰尘就会乘虚而入,从空中洒落下来,无声无息却又无休无止地坠落下来,覆盖住地面、桌面,自然不放过纸张、书籍以及她的玻璃缸。由于无事可做,她曾经仔细观察过这些灰尘的由来,却没有获得任何可以使人信服的解释,因为她的第一种解释是:灰尘是从真空中突然显现的,而在此之前,它们显然是隐身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第二种解释就更为匪夷所思:它们是从物体的表面涌出来的,就像人活着时出汗一样。想到第一种解释,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恐惧,这些灰尘穿过天空、穿过屋顶,隐身而来,难道有什么目的?难道只是为了让她被彻底地埋葬?从这天起,她就开始盼望他来上班,她注视着他拿着干净抹布的手,那手柔和地擦拭玻璃缸,似乎在抚摸她的身体,这时她就想象自己是他饲养的、为他而生的一条小金鱼。她注意到他每天最先,也最认真擦拭的,总是她的玻璃缸,甚至有几次,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裸体上,那时,她
惊惧地觉得两个人的目光几乎就要相遇了,她甚至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如果面前有块
镜子,她是会怕看到自己脸红的。 但是她还有脸吗?那具身体,那具在福尔马林溶液中浸泡多年的身体真是她吗?真是她从前柔软纤细、饱满多汁的身体吗? 她记得在“那件事”之前,她是有身体的,而且是一个吸引着无数目光的身体,嫉妒、或是觊觎的目光。 “那件事”发生后,她最后的记忆就是他的双眼。他是为她做手术的医生,他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伤口,一边紧张地手术。当最后她眼前的天空突然迅速地昏暗下来时,他的目光就是她最后见到的一线光明。她见他轻轻地,不为人所见地摇摇头,然后她迎到了他的目光,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她会因为他的眨眼而消失无踪。这目光给了她求生的欲望,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起了头,看见了他两掌的鲜血,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这种晕眩只有坠楼的人才体验过,像是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要把她推出自己的身体,而她却丝毫使不上力气,就像在梦中的人想要抵抗时那样无力,就像行将溺毙的人想要抓住东西时一样慌乱。 于是,她就只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听之任之了,如同一个旁观者。她看到了自己颈上的那个大窟窿,旁边是身穿白大褂的他和他的同事,他们忙碌着,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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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针头插入她的大腿静脉,到现在她残留着着那种感觉,血液从静脉被点滴抽出,直至流尽的感觉。同时,他们用另一个针头给她打点滴。后来她才知道注入体内的是防腐剂——由他特别配方的福尔马林溶液。当时,她感到自己的血液正慢慢地离开身体,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充满血管的福尔马林,它们在她的血管里奔腾,从心脏开始,经过动脉,到达胸腔、腹部、四肢,慢慢浸渍了肌体的每一个细胞,替换掉了所有的体液与细胞液。一开始,她非常厌恶它们,她自己也无法说明为何会对曾经使用过的身体那么敏感,她只知道自己的确厌恶它们在她体内缓慢而不间断地流动,厌恶它们甚至不放过她的眼睛,她过去明眸善睐的眼睛,现在也充满了这种恶心的液体。她的气管、胃、以至血液里,都充满了福尔马林,要是在活着时,她一定会因为受不了那种气味而呕吐的。但现在,她慢慢地认识到,自己之所以还能在这里,不正是由于这种液体吗?虽然别人都认为她是一具尸体,但是,除了不能说、不能做什么以外,她还是保留着一个正常生命的所有功能,她能看、能听、能想、能每天看到他,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这样的生活不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完美境界吗?她逐渐学会了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她不再厌恶,不再呕吐,不再介意他们把她抬到阳光强烈的窗口下,不再介意某些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向她一丝不挂的身体,也不再介意有人用手指扣击她的玻璃缸。记得在活着时,她最害怕的就是声音,只要门铃或者电话铃声一响,她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因为只要那种声音一响,就表示过不了多久,她就得出去或者有人就会进来,那个世界总是用声音来打破她平静的生活,使她在声音中一天天地烦恼、苍老。而现在,当那种声音透过玻璃、响彻她周围的福尔马林时,她觉得很好,因为那表示这里有人,也表示这里有他,她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变成了耳朵,都张开来迎接那种声音,和那声音一起颤动。是啊,她害怕独处,害怕被孤零零地扔在这个密封的、狭窄的地方。她很高兴自己没有像其他尸体一样被埋进阴森森、潮湿黑暗的地底去慢慢地发霉、腐烂,如果那样的话,在那漫漫无期的过程中,她还得忍受老鼠的啃啮,蟋蟀和地老虎的蚕食,最终变成它们身体的一部分。看来他确实是最了解她的人,他知道她会难以忍受死后那种孤寂凄惨的生活,所以,他让她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实验室里,留在了他的身边,就像他们相见第一眼时许诺的那样:永不分离。他真的做到了,现在她所享受的,就是他赐予她的永生。慢慢地,她开始喜欢这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有时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是个死者,为了证明这一点,她还回忆起了小时候听过的白雪
公主故事:“白雪公主在棺材里躺了很久很久,像睡觉似的。她还是原来那样,皮肤像雪花那样白,脸蛋儿像鲜花那样红,头发像黑檀木那样黑……”想到这里时,她心绪安宁,因为她可以肯定自己的记忆比生前毫不逊色。她想:如果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复活,就像从大梦中醒来一样简单自然,就像从棺材中醒来的白雪公主一样。只需她的
王子到面前,轻轻唤她的名字。 她没想到,即使在死后,那个世界还是让她伤心不已,还是再一次让她堕入她以为早就结束了的噩梦中。就在那个星期天,她像往常一样安静呆在玻璃缸中,怀着甜蜜的期待等待开门的声音。那声音来了,可他却带进来一个女人。那女人手捂口鼻,以遮掩福尔马林那股刺鼻的气味,到处看,走到她的玻璃缸边停下了,然后围着它转。她听到那女人说:“她生前倒真是个大美人么。”随后,他们又说了些她和他的事,有很多话,都是她不愿意记住的。但是,从那天起,她的大脑好像被煮沸了,那些话在里面从早到晚翻腾个不停。尤其是,当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时,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幕:他们拥吻着,随后,他迫不急待地扯开她的纽扣,她则顺势倒在玻璃缸前的地面上……她不再看下去,她宁愿自己的眼睛早就在火葬中化为灰烬。 那天,他没有擦拭玻璃缸。不过她倒宁愿如此,不然,她会不知怎样面对他,她怕自己会因为克制不住的伤心而颤抖,那样就会泄露出她并没有真正死去这个秘密。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再也没有她一眼,他们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出去了。那天下午,整个下午,她都一动不动地盯着玻璃缸,盯着那些透明的液体,她看到眼前的光线慢慢黯淡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起初她以为天色暗了,但随即明白:玻璃上的灰尘在变厚!在一切都将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她知道,她终于解开了心头的那个疑团:那些灰尘来自所有人的尸体,来自那些火化的,或是因无人处理而自然腐烂的尸体。在黑暗中,她反而具备了洞察一切的视力,她专注地看着那些骨灰被风吹起,无声无息、纷纷扬扬,又不可阻挡地潜入这个世界的每个孔隙,缓慢而持续地覆盖上所有物体的表面,涂抹去它们一切令人厌恶的细节,进入人们的水源、空气、肺泡、血液、细胞,涂抹去生死间的一切差异。 局面发展成这样,想要安逸地做一具单纯的尸体也不可能了。她还想重生吗?她再也不想了,她对原来的那个陈旧世界厌倦已极。她难道愿意回到从前,去重复过去的那种作为活人的生活?这样做究竟有何意义呢?为什么要回到面目丑陋的躯体中再去接受它的摆布呢?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与苍蝇为伍,与苍蝇争夺这个世界仅有的一点粮食?难道只是为了拥有这一堆由骨骼、血肉与毛发拼凑起来的如此易腐的东西?或者只是为了去重复那摄食与排泄的可笑动作?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灰尘,她知道自己不够勇敢,她居然花了这么多年才愿意从那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现在,应该是学习先她而逝的前辈们精神的时候了。他们不是一个也没有复活吗?他们不是全都化作尘土了吗?就她所知,这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重生的能力,而是因为一旦站到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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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角度来看世界,就没有谁愚蠢到想要重生。所有的灵魂都对
死前的挣扎呼嚎、贪生怕死感到羞愧,也会惊讶于自己过去的浅薄无知。 她开始为自己的麻木感到震惊与羞愧,是的,自己不是早该明白这一切吗?她记得去年,出去休假的医生把一盘布满肿瘤的肝脏遗忘在实验桌上,等他们回来时,盘中除了飞出一大群苍蝇外空无一物。啊,什么是肿瘤?也许身体就是大脑的肿瘤,或者倒过来,大脑疯狂的思想才是身体的恶性肿瘤?她突然意识到:也许在本质上,人的身体都是由苍蝇构成的。即使不是苍蝇,也还是其它种类的小
虫:器官、蛔虫、神经元、杆菌、细胞、蛋白质……它们暂时与你为伍,是因为每个小虫都怀有不可告人的险恶用心,人们竟然天真地认为身体是他自己的,而且心甘情愿地为之驱驰,为它承受劳役、病痛、束缚与屈辱,为它煞费苦心、殚精竭虑,为它生活! 她生前没弄明白,甚至在死后,还在为自己没有像旁边几个玻璃缸中的尸体那样变成酱褐色而感激不已。是啊,肉体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形状有何必要?摄取与排泄的可笑动作有何必要?良好的消化与畅通的大便有何必要?拥有这一堆由骨骼、血肉与毛发拼凑起来的如此易腐的东西有何必要?那具精心保存的肉体已不会再使她有丝毫的快意,是的,那结构,那早被栽植、预设了死亡的人体结构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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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空洞。是时候了,是第二次去死的时候了,她是多么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尸体一点点化作尘土,弃她而去,在周围的液体中漂浮出去,逐渐涂满玻璃的内壁,慢慢地覆盖住那个苍白、空洞、荒诞、可悲的人类世界。是的,只有用尸体的灰烬才能把她和那个世界隔离,只有这样才能构筑自己的世界,而她,将作为一个没有形状的变形虫永远生活在自己的新世界里,没有泪水、排行榜、
爱情、心理学……没有那么多怪异的事,这才是完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