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楚是医学院的学生。大三开始到附属医院实习,当好友得知她被分到外科雷丁医生的组上时,十分羡慕,“雷丁老师技术好,又肯教学生,长得还很帅,是‘外科一根草’呢。听说还没有女朋友,楚楚,你近水楼台,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哦。”
“不过……”好友顿了一下,“听说雷老师有个奇怪的禁忌——他不收13号病床,管辖的床位从12床直接跳到14床。”
有这样好的学习机会,宋楚很高兴。对于传闻,宋楚不以为然,听说雷丁早先年去欧洲留学,呆过好长时间,想必是受了西方信仰的影响。不过,堂堂一个外科医生会煞有介事地在意这些事件,是有点可笑。
终于见到雷丁。
他穿着白大褂,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工作:接诊,问病情,讨论手术方案,手术,术后总结……他对病人巨细无遗,在手术台上技术高超——符合电视剧里面那些年轻有为的医生形象。
但雷丁也不是完美无缺,除了不收13床的传闻外,他还有个受人诟病的习惯——藏私。他每经手一个病人,都会在一个黑皮本子上记上几笔,有人想看看他写什么,他总是推托。大家私下里就有些议论,说他有好经验不拿出来分享。但宋楚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毕竟是自己的经验结晶,有所保留也无可厚非。
由于刚接触临床,所分配的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雷医生让她先熟悉熟悉组上负责的病人,复习学过的知识,多看多问,慢慢来。
2
这一天轮到宋楚值班。闲得无聊,宋楚把组上病人的病历从大柜子里拿出来边看边研究。病历毕竟不如小说吸引人,宋楚勉强看完1床到3床的病历,就呵欠连天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洗漱睡觉。
睡得朦胧中,宋楚好像听见有人开门,有事护士也要先找值班医生,谁会先想到她这个刚来的实习生?宋楚没在意继续睡。
不经意从眼缝里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宋楚想把眼睛睁大点看个清楚,但眼皮好像千斤重,就是睁不大。宋楚很费力的辨认出那影影绰绰的白衣人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刘海很长,宋楚看不见她的脸。
“我要找——”小女孩敲着床头的栏杆。
“找什么?”看着那身病号服,宋楚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小病人。
“找……病历。”
“明天再找不行吗?”宋楚含糊地问。
“找……病历……”小女孩不依不饶地敲着栏杆。
真是讨厌,宋楚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桌子前,看见病历散乱的堆在桌上。
“哪一床?”她想赶紧应付了小女孩。
“十……十三床。”
宋楚灯也没开,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光线翻找,10,11,12,14,15。
“没有13床的,你是不是记错了?”宋楚打个哈欠,回到床上躺下,“去问你妈妈到底几床,明天帮你找。”
“13床,13床……”那小女孩仿佛一直念叨这个数字,但宋楚太困了,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宋楚收拾妥当,准备收拾好病例放回办公室的柜子——等会儿医生们上班找不见病历可不行呢。
她忽然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白影子,小女孩,找病历……13床!
她扑到桌子前,原本乱糟糟的桌面此刻整齐摆放着两叠病历。最上面的两本分别是12床和14床,那么……她昨夜真的起来帮那小女孩找过病例吗?
宋楚心跳加快,跑到走廊上。已经有护士在做准备工作了,医生们也陆续来上班,来往的人让她平静下来——昨夜的事或许是一个梦吧。
查房的时候雷丁注意到宋楚脸色不好,随口问:“昨晚睡得好吗?”
宋楚不敢把昨夜的事据实以告,只得一个劲儿猛点头。
雷丁就继续带本组人马巡房。他们从6-10床的病房走出来,进了11-15床的房间。雷丁照例走到每个病人床前,询问病人感觉怎样,胃口如何,排泄多少,又仔细地为手术后的病人检查伤口愈合情况。宋楚小心翼翼的朝12床和14床之间瞥了一眼——和以前一样,那张床是空的,没有床单枕头,连13的字样也找不到,而且已经被其他床位的病人废物利用,拿来放洗漱用具了。
等到出了病房,宋楚忍不住问:“雷老师,我们组为什么不收13床?”
雷丁在黑皮本子上记录的手停下来,微皱眉头,“为什么问这个?你听说了什么?”
和他之前的和蔼态度天壤之别,宋楚十分后悔自己多嘴。
看着她尴尬的神情,雷丁放低口气说:“我们组没有13床,不是我的问题——是因为有些病人很迷信,认为这个床位不吉利,我们就只好撤消了这个床位——病人不愿意,我们总不能勉强人吧?”
宋楚点点头。
后来的几次值班,宋楚都睡得很安稳,渐渐忘了白衣小女孩,忘了神秘的13床。
3
没想到,一个月后,真的有了一个13床病人。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女。与朋友出游时发生车祸,摔到山地上,断了四根肋骨,左肺被刺伤,严重影响呼吸,非得入院急救不可。主任把这个病人安排到雷丁的组上,让他来负责治疗。雷丁却说本组的病床已经住满了,不可能再加病人。
主任有些为难,因为雷丁的刀下功夫是公认全科最好的,而且病人是个年轻女孩子,为了不留下难看的疤痕,缝合伤口的时候尤其要细致,换人未必做得满意。
雷丁坚持不肯。但病人父母,两个五十多岁的人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央求雷丁救他们女儿。甚至惊动了其他病人和医生,纷纷质疑雷丁。主任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做主让护士去把13床整理出来,雷丁不好再抗议。
有了床位安顿下病人,紧接着进行手术。雷丁主刀,宋楚作为实习生,担当雷丁的助手。宋楚很激动,第一次参加大手术,又是站在那么英俊潇洒下刀如神的雷医生旁边。
手术做了好几个钟头,大家忙出一头一身的汗,终于顺利完成了。
雷丁连休息也顾不上,掏出本子写记录。宋楚被他认真负责的样子深深打动了。当医生,就要当这种对病人负责的好医生!
又是宋楚值班,雷丁临走时对宋楚说:“病人已经回到病房接受看护,按我的经验来说没有太大问题,就是失血过多需要输血,晚上可能要麻烦你跑一趟血库,去取配好的血液来给病人输,你可要仔细比对,不要拿错了。”
宋楚连忙说没问题,取血嘛,仔细一点就是了,小CASE!
雷丁被她爽快的样子逗笑了,拍拍她肩膀离开了。
宋楚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回想起拍在自己肩膀上的那一下,有些莫名的欣喜。
果然,凌晨一点过的时候,值班医生通过专门的传话系统叫醒她:“实习同学,请你去血库取13床病人的200毫升全血。”
因为有任务,宋楚并没有睡实,听到叫自己,就赶紧起来,拿了单子去取血。
很晚了,白天里人来人往的医院好像变成空城,除了几个值班的护士,整个医院静悄悄的。宋楚坐电梯到底楼,再走到对面检验楼的一楼血库,从小窗口外把单子递进去取血。
血库的值班医生很快给她拿了一袋鲜红的血液。宋楚记得雷医生的叮嘱,反复核对了病人姓名和血型才回到住院部。她实习的外科在12楼,和来时一样得坐电梯上去。上班时间拥挤不堪的电梯,此时也安静而快速的上下往复着。宋楚进了电梯才要关门,忽然另一个病人也急急的冲进来,在她之前按了12这个数字。
门缓缓合上。宋楚想,这么晚了还有病人到处跑吗?而且还在12楼……
正在想着,本来背对她的那个病人忽然幽幽的转过身,个子矮矮,头埋得很低,宋楚只能看到她的刘海。宋楚下意识的把手中的血袋抓紧了一点。
“那……是要给我输的血吗?”病人手指着血袋,微微抬头。
宋楚差点要叫出来——是那个不知是不是在梦中遇见的小女孩!穿着和上次一模一样的白色病号服。
“不是。”宋楚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在做梦,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没有瘫软掉。将血袋紧紧护在心口,宋楚大声说:“不是你的,是给13床用的。”
那个小女孩置若罔闻地靠近她,“是我的,我就是13床——”伸手就来抓那血袋。
宋楚拼命保护着血袋,不让它被抢走,但那小女孩居然埋头,死死咬住了血袋的一角!
不行!这袋血是事先配好等着用的,如果被夺走,血库不可能马上配出一袋新鲜的血,病人怎么办?宋楚一面推女孩,一边看电梯的显示数字。
已经到10楼了,待会门一开自己就大喊,就有护士能过来帮忙了。
小女孩依然咬着血袋不松口。宋楚大惊,血袋重量并没减轻,但是,血色已经变得越来越淡,最后好像白开水的颜色一般!怎么办哪,宋楚又急又怕,终于哭叫出来。
“叮咚”一响,电梯门开了。宋楚正要叫那几个护士,忽然发现小女孩不见了,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而她自己依然保持着推人的姿势,重心不稳,宋楚踉踉跄跄跌出电梯。
护士看见她的样子,不禁问:“怎么啦?”鬼大爷鬼故事
“血,这血——”宋楚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好把血袋高高举起来。
“取个血嘛这么紧张,”护士不满地从她手上拿走了血袋,“嗯,就是这袋没错,回去睡觉吧。”
“可是那血——”宋楚想要解释,但发现护士拿在手上那袋血一点异样都没有,鲜红鲜红的。
不会吧?自己明明看到那血被小女孩吸成“白开水”了呀!
护士把血拿到13床去给病人输。“等等!”宋楚叫她。护士说:“等什么呀,病人等不及的,要赶快输才行。”
“要不要先去化验一下……”
宋楚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血库盖章的血难道有问题?小丫头,你的任务完成了,快去睡觉吧。”
宋楚想,若自己告诉她电梯里发生的事,八成被当作没睡醒的梦话。但刚刚的事绝对不是幻觉,她有些害怕,不敢回值班室,搬了把椅子,趴在护士站的台上睡了。
4
凌晨四点,宋楚被杂乱的脚步声惊醒。
她抬起头,居然看到雷丁。
雷医生一脸紧张:“值班医生给我打电话,说13床病人的情况忽然恶化,我赶来看看怎么回事。”
宋楚心里一沉,跟在雷医生后面去看病人。
13床的少女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值班医生看到雷丁就像看到大救星似,拿着刚刚的检验单子说:“查血结果是极度贫血,血色素掉到只有五克了——才输的血跑到哪儿去啦?难道体内有什么出血点没被发现?”
雷丁把检验单仔细看了一遍,果断地说:“立刻通知血库备血。”
“打过电话了,可血库的人说不可能立刻配出需要的血。”
雷丁拿起电话:“我来拨。实在不行只有先借用其他病人同血型的血来救急。”
宋楚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拿了输完血的空袋子,跑到化验科。刚好是她同学当值,“兰兰,赶快帮我化验一下这个血样。”
兰兰诧异地看着她手上的空袋子说:“不是输完了吗?”
“就用上面残余的一点血来检验吧,拜托快点,我有急用。”
兰兰点点头,立刻换了手套接过去涂片染色。不到几分钟出了报告:“什么血液?分明是生理盐水嘛,一个红细胞都看不到,你该不会拿错了吧?”宋楚顾不得跟她解释,转而问:“对了,你知不知道已经出院的病人的病历放在哪儿?”
她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那个小女孩为什么要来找13床病历?为什么要换掉13床病人的血?难道13床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兰兰见她这么认真也不好打趣,“病历科在3楼,但是,现在不是上班时间,那又没人值班。”
宋楚想了想,“如果不行,我就闯进去。”她害怕事情的发展等不到天亮了。
兰兰关切地说:“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人值班,实在走不开。你去的话千万小心一点,那里的防范不是很严,但你也别弄出太大的声音。”
宋楚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个闯法,没想到那里居然灯火通明,几个研究生做课题需要资料,在那里通宵整理。宋楚撒谎说自己也是为了做报告找资料,有个研究生很理解的让她进去找,还告诉她哪个科的病历放在哪里。
宋楚找到外科雷丁组的病历,足足塞了两抽屉。她把曾经住过13床的所有病历找出来,挨个翻。说雷丁从不收13床病人的传闻也有假,比如他在两年前就有13床病例,但那些病人不是老大爷就是中年妇女,哪有什么小女孩?她问那个研究生,是不是所有的病历都会收藏在这里,有没有遗漏的情况?
研究生说:“应该都在,除非——”
“除非在入院24小时之内自动出院或是转科。”忽然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说。
宋楚看见在门口出现的雷丁,吓得身子一抖。
“你跑这来干什么?”雷丁显然很不满意,“血库同意借血,要我们派人去取,回头你就不见,要不是有人看见你往这里跑,我还真找不到你呢。”
宋楚觉得雷丁看自己的眼神有点阴郁,完全不像平日里和蔼正气的雷老师。她竭力保持着平静说:“我帮师兄来查资料。他们马上要做报告——”
暗地里给刚才那个研究生使了个眼色,那位仁兄也够义气,马上说:“对啊,是我叫她来帮忙的。”
雷丁看了宋楚好一会儿,终于点头,“算了,你擅离岗位的事我暂时不追究,你现在的任务是再次去血库取血。”说完递给她取血单。
宋楚条件反射地后退,“老师,对不起,我……”她可不敢说电梯里的遭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晕血——”
雷丁狠狠瞪她一眼,“晕血还学什么医?真受不了你们现在这些娇气的女孩子。我自己去取!不过”,他脸色很难看地补了一句,“我会在你的评语上如实记录的。”
“怎么了?要我帮忙吗?”等他走后,那个研究生问宋楚。
“不用了,谢谢。”宋楚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竟然紧张到不顾实习生的职责,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而事实上什么事也没有。
还是赶快回去,跟雷医生认个错吧,难道真要他在评语上大书特书自己“晕血”吗?这么一来就别想当外科医生了。
5
宋楚回到12楼,场面依然混乱。雷丁提来的包随意放在护士台上,宋楚看到里面露出一角黑皮笔记本来。
她想起,雷丁经常在这个本子上写些什么。宋楚忽然想看看里面的内容……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得体,但一种突如其来的好奇心紧紧攫住她的心。她趁乱将那本子抽出来赶快跑回值班室看。她翻得很急,希望能赶在雷医生取血回来之前发现什么……
本子很厚,第一页的日期是三年前,看来用了很久。内容上看得出来都是雷医生思想中的精华。有的一天就几个字,有的日期下面则是空白,还有就是在教科书上也找不到的病历心得。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宋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什么。她忽然看到一个“13”,赶快停下来,看看日期,是两年前的——正好是资料室里最后一份13床病历日期前后。
“计划尽快将这个病人转往别组,取下13床的号牌,从此不收13床病人。很不科学,但为了避免不愉快的回忆……”
她如获至宝,马上翻看前面的记录:“病人体温忽高忽低,主诉夜间有幻觉,连老专家都觉得棘手,莫非……”
再前面一天:“今日终于收入新病人,病情简单,手术顺利,尽量多关心。”
宋楚有些疑惑,为什么叫“终于”?还有,既然手术顺利,为什么还要“尽量多关心”?也许答案就在前面几天的记录中,她往前翻却翻不动了,仔细看,原来前面几页被人用胶水粘在一起了。宋楚很矛盾,如果要看,就只有撕开,这样一来痕迹就太明显了……
这时外面的声音忽然大起来,宋楚吓得赶紧溜出值班室,把本子塞到雷医生的包里。
“雷医生,雷医生——”一个护士花容失色地叫道。
跑到出事地点,宋楚大惊。电梯门开着,雷医生躺倒在电梯里,脸色惨白。一只手紧紧抓着一袋无色透明的液体,另一只手的手腕处有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汩汩的往外淌。
有人实施抢救,有人电话报警,有人维持秩序劝看热闹的病人回房……宋楚却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从雷丁手腕的伤口处抬起头来,嘴唇鲜红。她站起来对着毫无生气的雷丁说:“都得死——抢了我13床的人都不能活,你也是——”
然后,就踩出一个个血色的脚印,蹦跳着下了楼梯,消失了……
6
雷医生的死因由医院专门派人调查。而13床病人也随即转交别的医生负责。据说调查小组查了一个多月毫无收获,最后不了了之,全院的追悼会上主任发言,只用“心血管疾病突发”一笔带过死因,而对雷丁的医风医德做了高度表扬。
只有宋楚知道,那几页粘在一起的笔记上写了什么——
“13床来了新病人。一个小女孩。从大老远赶来,急诊,摔伤,出血较多,但未伤及重要脏器,及时止血输血就好。但她家里没钱,我让她父母赶紧筹钱。主任找到我,说他亲戚来检查,让我安个床位。其实他亲戚根本没什么大毛病,完全不急一时,但我马上要进行职称评定了……其他床都让不出来,13床小女孩的父母还没筹够钱。我终于成功劝说那小女孩自动出院,反正也没钱,不能让她在这儿碍事。赶紧把主任的亲戚安顿下来要紧。一天都不到,索性连病历也不用写了。今天看城市新闻,无意中听到一条消息,说是有目击者发现一家三口不明原因跳河自杀。捞上来的时候,父母身上并无异状,而那小女孩有陈旧性摔伤,体内多处血肿,据法医鉴定,跳河前此女孩已严重失血而死——幸好没有病历记录……”
宋楚一边想着被自己烧掉的记录,一边听着正在念悼文的主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时,她好像又看见那个穿着白色病服的小女孩,奋力爬上会讲台,向着主任一步一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