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朋友向我描述她的友人病得双腿像枯木般瘦，我恐怕不会再忆起那一段乡间小事了。
我不认识朋友的友人，据说那是个擅园艺的雅士，年轻时颇有几段浪漫情事，可惜薄缘难以深耕，就这么孑然一身老了。朋友跟他的交情不浅不深，近二十年了，比普通朋友黏些但还揉不成知己，宽着说，算是放在心坎儿上的人。
朋友得知他罹患重症，即刻动用人脉打探
她买了一顶时髦的扁帽送给他，在帽上签名的不是那位炙手可热的政治人物，而是她的法师朋友及几个莫名其妙被抓来签名的比丘、比丘尼。她说她拿着帽子跑去佛寺，虔诚地找了一下午的“祝福”。
“戴着吧。”她对即将动手术的友人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永远永远记得，你不是孤独一人，我会陪你走这段路。”
好大的气魄。真是好大的气魄！敢对人说“我会陪你走这段路”，这么一句话，让人听了觉得这还是执手不相忘于江湖的美好时代。
我叹了口气，忽然，没头没脑地勾到一丝念头，觉得他俩之间绝非一张白纸，遂大胆地问：“你恋过他对不对？要不然怎会……”
“年轻时候的事情，不重要了。”朋友说，“他是很好的人，好人应该有人珍惜。人跟人之间有什么没什么很重要吗？疼一个好朋友需要百千万个理由吗？俗脑袋！”
那个人的病情不乐观，两人都知道往下的路不只是泥泞，更是暗无天日的暴风雪。起初，他们互相瞒着对方，用尽虚言浮词鼓舞对方的心情，�狗植怀鏊遣∪肆恕：罄矗饺硕即是盍耍诓》坷锵嘤低纯蕖Ｋ甑娜耍薜锰槔嶙莺幔薨找财Ａ耍脸炼�
她守在床边，看他睡着。那一刻，她知道自己会很快失去他，心里却不再悲伤。
她说，他那张布着霜发乱髭的瘦脸仿佛是暴风雨之后平静的湖面，没有天光云影来打扰，兀自浮晃一个纯真小男生的影像。她明白，这条路的尽头是十丈红尘的边境，那儿亦是众神花园的入口，他得一路褪去肉身皮囊，才能进入灿烂园子，重新恢复成婴儿。
朋友的友人终究进了加护病房。她天天去探望，比家人还勤。她附在他耳畔，牵他的手，第一句话说：“老家伙，今天有没有用功做功课？有的话，握拳头。”他一共握了二十多个拳头给她，然后，在一个深夜，他无声无息如同一只猫似的走了。
世界仍然忙碌，死去的人往天上走，诞生的人一一落地。
当那人的家人告知她死讯时，朋友正在繁华商业区玻璃帷幕大厦内上班。她只说了一句不深不浅的话：“我知道了。”没往下问。后来，她连葬礼都没去，她知道他的灵魂不会乖乖坐在那儿让众人鞠躬的。
朋友说，她得知消息时，外头正在打雷，接着下起大雨。她没别的感觉，只是有点想笑，心里骂他：“一辈子都是不会看脸色、看天气的家伙，选这种日子出远门，够你淋了吧！”
她流下泪。雷，响得如痴如醉，响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