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白的阳光下,人群中蒸腾出一股古怪的味道。许雷站在学校对面的车站站牌下,面朝着马路,人们不断从身边流过,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望着两端不见尽头的人流,觉得自己像一条鱼,随时会淹死在这片灼热混乱的水流中。他摘下腰间挂着的矿泉水瓶,一仰脖将剩下的小半瓶水喝光,睁大眼睛继续望着对面的学校。
学校门前的路上,阳光一寸寸增强,匆匆走过的行人们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有几个人躲在路边店铺的门檐下朝某个方向张望着。许雷认出了他们,这几天以来,他们和许雷一样,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在这里守候着。
正午的钟声敲响了,随着这钟声响起,许雷和那几个等候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左手边火车站的方向。
人潮更加汹涌,从学校门口涌出无数穿着蓝白相间服装的学生们,从各个写字楼的楼梯口里吐出疲倦的上班族们,卖盒饭的小贩们推着板车,车上的饭菜散发出混合的味道,整个地面都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覆盖住了。
垃圾雪片般地落在人们经过的路上。
许雷克制住自己捡垃圾的冲动,将蛇皮袋朝肩膀上扛了扛,穿过马路,走到学校门口等着。
没过两分钟,他就看到了那个绿色的头颅。
那个人和往常一样,穿着深色的长袖衣裤,手上戴着毛线手套,脚上一双磨光了底的大头皮鞋,脸上戴着口罩,眼睛上罩着墨镜。只有头发露在外头,绿油油的,仿佛雨后的松针,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他一边走,一边接过周围的人们递过来的钱。一百元的钞票递过来,他对着光看看,慎重地收好,从腰侧的帆布挎包里伸进一只手,在里头摸索半天,掏出一枚绿莹莹的果子来,递给交钱的人。那人拿到果子,立即咬上一口,诱人的甜香在空气中飘得老远。
人们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团团聚集在绿色头发的周围。许雷身边那几个等待多时的人也挤了过去,没多久,卖青果的人就被如潮的人流淹没了,黑压压的头颅丛中,一簇绿色时隐时现。许雷远远看着,衣服被汗水湿透了。
半个小时后,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些人手里拿着绿色晶莹的果子,一些人失望地空着手,他们朝四面八方走去,卖青果的人周围回归空白。
卖青果的人按了按空瘪瘪的帆布口袋,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摇摇头,转了个身,慢慢地踯躅前行。
许雷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个啃着青果的女孩和许雷擦肩而过,一股凉丝丝甜津津的感觉从许雷右方袭来,那青果散发出异样的气息,在这片灼热的空气中,青果笼罩下的女孩,仿佛生活在一个清凉的异世界里,一滴汗水也没有。
许雷急匆匆地与那片清凉擦肩而过,在人群中追随着卖青果的人忽隐忽现的身影。
卖青果的人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地带,拐进一条小巷子,人渐渐少了,巷子里零星几个人无声地从许雷身边经过,谁也没注意到他。许雷在脑海里反复组织着语言,前后瞅了瞅,看准一个无人的时机,快步走上去,拦住了卖青果的人。
“请等一下。”许雷急切地说,嗓子有点发干。
卖青果的人停下了脚步。透过墨镜,许雷看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没有青果了。”卖青果的人说,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疲倦的声音。
许雷连忙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买青果。”
中年男人的墨镜里映出两个小人,许雷清楚地看到自己:寡瘦,单薄,满头大汗,肩膀上的垃圾袋差不多有半个自己那么长。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说:“我想卖青果!”
卖青果的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摇了摇头,抬脚就走。
“我需要钱!”许雷跟在他身侧,边走边说,“我爸爸死了,妈妈肾衰竭要换肾,还有个妹妹,拣破烂的钱连吃饭都不够,妹妹还要读书,我真的要钱……叔叔!”他越说越快,卖青果的人也越走越快,最后他终于喘不过气来了,展开双臂拦在那人面前。
“叔叔。”他恳求地低声喊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才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13岁的孱弱。
“你可以干别的。”卖青果的人绕开他,继续朝前走。
“可是这个来钱快啊!”许雷跟着他,“我保证不抢你的生意,行么?你告诉我从哪里进货……”
他们飞快地走出了巷子,卖青果的人侧眼望了望许雷,脚步停顿了一下。许雷以为事情有转机,那人却朝马路上招了招手,一辆的士开了过来,卖青果的人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叔叔!”许雷鼻子发酸,隔着玻璃窗望着那人。
“干点别的吧,卖青果,造孽。”那男人扔下这句话后,的士便开动了。许雷摸了摸口袋——今天的垃圾还没有送出去,身上只有不到10元钱,的士费肯定付不起。他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的士绝尘而去,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旁边有人奇怪地看着他,他愤怒地直接瞪着对方,对方是个斯斯文文的男青年,见他表情不善,连忙将眼光移开了。许雷斜着头,在肩膀上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心里一哽一哽地还想 流泪,咬着腮帮吞了下去。
他扛着垃圾袋往回走了两步,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心灰意冷,将垃圾袋从肩膀上撤下来,一把扔到地上,连连踢了好几脚,踢得脚尖上的趾甲都翻了过来。
“老子再也不捡垃圾了!”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发誓一般高声道。说完,便留下垃圾袋独自跑了。
他跑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的响,汗水肆意流淌。他脑子了什么也不想,只管朝前跑着,越远越好,远得他没法再回头去捡起被他抛弃的垃圾袋,这样最好。
他大概跑了5分钟左右,累得喘吁吁的,脚步慢了下来,一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人。
“雷子!”那人叫着他的名字。
许雷听下脚步,大口大口喘息着,因为急速奔跑和骤然停顿,眼前有个瞬间什么也看不清,等他回过神来,对面的小四已经递过来一罐啤酒。他正口渴得厉害,拉开盖就直接往嘴里灌。
“你跑什么?”小四剃得精光的头在太阳底下不断出油。
许雷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的垃圾袋呢?”小四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上少了什么。
“扔了!”他怒气冲冲地道。
小四哈哈大笑起来,也没问他为什么扔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算怎么办?”
许雷心头一阵茫然。
以后怎么办呢?
这是个问题。他什么也没想好。
“跟我干吧!”小四不由分说,朝许雷招了招手,自己先往前走去。许雷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但是脚步不听使唤,而且他也的确没想好该怎么办。
小四带着许雷在蜘蛛网般的小巷里左转右转,锋利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来往的行人。许雷心头越来越慌,他开始感到后悔了。
“嘘。”小四突然让他噤声。他回过神来,顺着小四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正一个人慢慢走过来,小四快速朝巷子两端望了望,没看到一个人。
小四朝许雷递了个眼神。
许雷明白这眼神的含义,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小四,又看了看那越走越近的女孩,呆了几秒钟,摇了摇头。
“干一票顶你一个月的垃圾。”小四小声说。
许雷凝视着那女孩,她的包里有多少钱呢?他瞪大眼睛,恨不能穿透黑色皮质的手提包直视其内部。
有多少钱才值得动手呢?
一千?两千?许雷摇摇头又摇摇头。他心中的价格在逐渐加码,那边小四却等得不耐烦了,快步朝女孩走过去。
许雷的目光早让那女孩产生了疑惑,再加上一个目露凶光的光头小四,她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转身就跑。小四噌地追了上去,临走喊了声:“雷子,快!”
一万?两万?许雷的头摇得快断了,听到小四这声喊,他心头一动,如临深渊,强烈的恐惧油然而生。他紧紧控制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原地转身,仿佛多迈出一步就会面临无穷的危险——接着,他朝着小四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越跑越快,心头慌乱无比:那个垃圾袋还在吗?会不会被人拾走了?
当他终于跑到原来的地方,远远看到地上躺着的熟悉的袋子时,心头一块石头落下了。垃圾就是垃圾,即使聚拢在一起装在袋子里,也只不过是很多垃圾罢了,并不能改变其本质。他走过去,将袋子拎起来,掂了掂,还是那个重量,于是笑了笑,吁了口气,熟练地把它甩到肩膀上,沿着小巷慢慢朝前走。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又累又乏,全身酸疼,一进门,母亲就从床上抬起身子看着他。他默默地放下东西,先熬上一锅药,又把饭煮好,边择菜边计算着今天的收入和支出。
吃完饭,伺候母亲洗漱睡下,检查完妹妹的作业,他躲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打开一盏台灯,开始看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高年级的课本。因为太累,他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满脑子想的都是垃圾和钱,完全看不进书。满头大汗地坚持了一会,他关掉灯,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最后所有的想法凝聚成一个焦点:青果。
一枚青果一百元,只要能卖青果,就能治好妈妈的病,自己大概也能上学了。那是绝望中的希望,是灼热中的清凉。他下定了决心,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制定着计划,黎明前夕才短暂地睡了一阵。
天蒙蒙亮时,他就出门了,拖着垃圾袋在大街小巷逛了一圈,太阳正式出来前,已经攒了满满一袋,送到废品收购站时,收购站还没有开门。他敲了敲传达室的门,守门的老张睡得正香,抬头要骂时,从窗口里看到是许雷,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天天这么早,受得了吗?”他嘟囔着清点许雷袋中的物品。许雷没说话,等清点完,过好秤,拿到钱后,他把瘪瘪的口袋搭到肩上,转身就走。
上午10点钟之前,他已经到收购站兑了两次钱。
10点半的时候,他走到昨天和卖青果的人说话的那条巷子里,耐心等着。他估算了一下, 这个时候,卖青果的人应该差不多从这里经过。他想要缠着他,从他出现,一直到卖完青果,直到他回家,许雷都打算缠着他,直到他告诉自己如何才能卖青果为止。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太阳已经接近中天了,墙壁的影子变得很窄,许雷缩在窄窄的影子里,耳朵里听着来往的脚步声。人很少,来一个人,脚步声就显得很突兀。
又来人了,凌乱的声音,好几个人一起走过来。他们快速从一条横着的巷口山过去,在那一霎那,许雷认出了小四锃亮的光头。
卖青果的人终于出现了,和昨天一样,他全身包裹得紧密严实,只露出头上绿油油的头发。他缓慢地朝许雷这边走来,许雷按了按狂跳的胸膛,迎了上去。
卖青果的人肯定看到许雷了,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按照原来的节奏走了起来。许雷感到,卖青果的人和昨天不一样,在他身体的周围,似乎散发着某种气息,远远的他就感觉到了。
两人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胜利会师的时候,斜刺里冲出一伙人,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就像一阵风似的,他们从卖青果的人身边冲过去,卖青果的人一个趔趄,那伙人就跑远了,很快不见了。在那一霎那,许雷被一个熟悉的光头晃得眼前一花,等卖青果的人站直了身子,他发现他的帆布挎包不见了。
“啊!”卖青果的人没什么反应,倒是许雷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了?”卖青果的人问。
“你的挎包被抢了。”许雷惋惜地说。
“没什么。”卖青果的说,“我再去买一个。”
“可是青果没有了,那得多少钱啊!”许雷说。
卖青果的人摇了摇头,抬脚朝前走。
“你从哪里进的青果啊?进价贵吗?”许雷贴身问。靠近这个人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凉意从对方身上传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汗水倏地收了个干净。他侧脸望了对方一眼,卖青果的人一言不发,只管走自己的路。
许雷心里嘀咕,下意识地离他远一点,寒意仍旧源源不断地传来,好在太阳很大,不至于令人冻伤。许雷晃了晃脑袋,继续问他的问题,卖青果的人仍旧不回答,埋头快步走着。
许雷不停地问,他不停地走,走出了巷子,到了闹市,卖青果的在一家卖包的店铺前停下来,专心致志地挑选帆布挎包。他选了一个和原来差不多的包,又买了把剪刀放进包里,又继续朝前走。
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平常那个卖青果的固定地点。早有些老主顾等在那里了,看到他来,立即一窝蜂地涌上来。许雷站在他身边,身上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惋惜地望着这些被热气侵袭的人们——他们今天是吃不到青果了,所有的青果都被小四那个臭光头抢走了!
一个人首先递了张红钞票过来,卖青果的人收了,手伸进新买的帆布挎包里,掏了半天,居然真的掏出了一只青果。
许雷眼睛蓦然瞪大了。
眼看着青果一只又一只从挎包里取出来,许雷越来越疑惑:青果不是连包一起让小四抢走了吗?卖青果的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口袋,这么多青果,是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他不错眼地看着卖青果的人,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看出任何玄机。
远远的,小四在人群外对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下,挤出人群,靠近小四身边。
“你认识他?”小四问。
许雷摇了摇头。
“把这个还给他吧。”小四呸了一声,“白抢了。”
许雷默默地接过那只瘪瘪的帆布包,忍不住问了句:“青果呢?”
“青果个屁!”小四仿佛窝了一肚子火,“空袋子,还是烂的。”他翻过帆布挎包,在包的内侧,有一个拳头大的洞。
“妈的,老子还想着尝尝鲜,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小四骂了两句,又拍了拍许雷的肩膀,“你想好了没有?跟我干不?”
许雷赶紧摇了摇头。想起昨天一念之差,差点就入了小四的伙,现在仍旧有点后怕。
小四点了点头,伤感地道:“明白,有什么困难跟我说。”
许雷点了点头,看着小四的光头消失在人群中,他忽然产生了想哭的冲动。以前小四不是这样的,以前小四的学习在班上比自己只差一点,要不是他父母被车祸撞死,小四本来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即便是现在,变成了流氓,小四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噤:我可不要变成另一个小四。一想到这个,他立即把头转向卖青果的方向,却发现人已经散了,卖青果的人不见了。他连忙追了过去,几分钟后,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他追上了卖青果的人。
卖青果的人脚步虚浮,身体上冰凉的气息消失了。他转过头来望着许雷:“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我要卖青果。”许雷说。
卖青果的人挥了挥手:“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去别地方卖,不会抢你的生意!”许雷大声说。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卖青果的人就是一言不发,脚底下丝毫不停。“那个人是我朋友!”末了,许雷冒出这么一句。
“哪个?”
“那个抢你挎包的人是我的朋友。”许雷把挎包递了过去,卖青果的人接过去,墨镜后的眼神似乎有些惊讶。
“你的青果不在挎包里,在哪?”许雷问。
“你别管。”卖青果的人有些急躁。
“那个抢东西的人,是我的朋友,”许雷又重复了一遍,“他一直想让我去入伙,我没答应,如果能卖青果,我就能读书,我妈就能治好病,我妹妹也不用总是穿别人的旧衣服了……”
卖青果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他默默地看着许雷,许雷也默默地看着他,最后,他说:“你跟我来。”
许雷跟在他身后,不在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许雷脑子里有很多问题,比如,青果从哪里来,装在哪里,为什么他每天不多卖几个青果,为什么他身体上会有那种奇怪的凉气,以及,这种果子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怎么会有这样特殊的味道……但他什么也没问。他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东西可以改变他和他家人的命运。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进入一片棚户区。卖青果的人带着许雷走进一间由防雨布和三合板搭成的房。房子只有大半个人高,许雷的头可以碰到天花板上黑色的油布,而卖青果的人在房间里只能低着头走路。
一进门,一对孩子就扑了上来,口里喊着“爸爸爸爸”,这是两个挺可爱的女孩,三、四岁的年纪,一模一样的脸蛋,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卖青果的人一把抱起两个孩子,三个人坐在床上。那张大床占据了房间内一大半的地方,剩下的空间里,两块砖之间搭着一长条木板,木板上放着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地上放着几个水桶。
“出去玩,有客人。”卖青果的人对两个女孩道。
两个小女孩身体紧靠在一起朝门口走去。许雷注意到她们的姿势有点怪异,继而注意到她们的身体似乎有点不同寻常,但不同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们是连体儿。”孩子们出去后,卖青果的人说。
许雷心头十分震惊,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看。”卖青果的人取下身上新买的帆布挎包,翻过内侧让许雷看,许雷一眼就看到那上面一个圆形的洞,洞的边缘十分整齐,明显是用剪刀剪下来的。
“怎么回事?”许雷迷惑地问。
卖青果的人什么也没说,他摘下墨镜,望着许雷。
许雷心头一震。
这是一双靛青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珠仿佛一滴墨水,嵌在深绿色的眼白之上。眼眶上架着一对柳叶般碧绿的眉毛。
“怎么弄的?”许雷嗓子发干,“眼睛怎么染的?”
“不是染的,”卖青果的人轻描淡写地道,“卖青果的人都这样,全身都是绿的。”
说着,他除去了口罩和上衣,露出一身淡绿色的肌肤。
许雷捂住了嘴。
这是个瘦弱的男人,在他裸露的身体上,排骨一列一列清晰地凸现出来。他的脸很尖,下巴和颧骨锐利得像锉刀,两腮深深地凹陷进去,全身的皮肤都紧贴在骨骼之上,看上去就像被染成绿色的骷髅。
许雷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立即跑出去。卖青果的人看出了他的恐惧,苦笑一下,翻出一摞照片,扔到他面前。许雷壮着胆子揭开照片,每一张上都是一个男人,白白胖胖,挺精神的样子,站在田地里憨厚地微笑着。
“这是谁?”许雷问。
卖青果的人指了指自己。
许雷完全不相信,他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个瘦成骷髅的男人和照片上的人划上等号。
“卖青果的人都这样,”那人说,“我卖了两个月青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为什么?”许雷不自觉地露出怜悯的神情。
“你在这里住一晚就晓得了。”卖青果的人疲倦地说,“我是为了女儿,连体人分体手术要很大一笔钱。”
话没说完,他就睡着了,狭小的空间内响起了微弱的鼾声。许雷有些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这让他感到害怕,同时又充满了好奇。他想离开,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说动卖青果的人,他似乎是决心把青果的秘密告诉自己了,虽然现在还有很多没说,但他既然让自己在这里住一晚,想必明天早晨是要带自己进货。他看了看床上骷髅样的男人,微微打了个寒噤——目前,他还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先看看再说吧。
他走出去,在附近找了半天,找到个公用电话,给邻居家打了个电话,让妹妹接了,嘱咐了几句,说自己今晚不回去了,就挂了。说完这些,刚好58秒,这个他有经验了,公用电话的老板不满地嘀咕了两句,收了五角钱。
他转身回到卖青果的小屋,呆了一小会,便动手做了顿晚饭。晚饭做好后,他推醒卖青果的人,又去把外头玩着的两个孩子叫进来,四个人吃了饭,早早地就睡了。
许雷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四 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连翻身也不能,屋子里闷热异常,他汗流浃背,毫无睡意。
到了半夜,温度渐渐地低了下去,一丝丝凉意从内侧传来,耳朵里听到一种细微的响声,仔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中慢慢地弥漫出一股好闻的味道,他迷迷糊糊地闻到了,过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这是青果的味道。
这下他完全清醒了,翻身坐起来,打开灯,注视着身边的人。
两个女孩睡在中间,脸上红扑扑的,睡得很死。
卖青果的人却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你醒了?”他问。
许雷点点头:“很冷。”
卖青果的人坐起来,从床底下掏出一床薄棉被,盖在两个女孩身上,自己从内侧爬出来,下了床,和许雷两人坐在门槛上。许雷和他并肩坐着,胳膊挨着胳膊,他感到对方的胳膊如同冰块一样的凉,噗噗噗噗的细小声音,正从卖青果的人身上不断传来。他起初以为卖青果的人在打屁,但很快发现,这声音是来自他的全身,似乎他体内有些小型的炸药正在爆炸。与此同时,幽幽的青果香气正从他身上冒出来。
许雷莫名地感到恐惧,他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门外的天色有些微微发白,星子灿烂地挂在头顶上,棚户区大大小小的窝棚静悄悄黑漆漆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别怕。”卖青果的人安慰他,“很快就能看到青果了。”
许雷有无数问题想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他和卖青果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卖青果的人很木讷,几乎没怎么说话,到后来,许雷也不说话了。
冷气越来越重,卖青果的人皮肤上缀满了一粒粒的水珠,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一般。他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站了起来,进屋拿了件军大衣披在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许雷问。
卖青果的人看了许雷一眼,没说话。
渐渐的,许雷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卖青果的人身体不再是那种深沉的绿色,绿色仿佛一点一点退去,他露在外边的脸颊和脖子变得晶莹剔透,充满了饱满的莹润感,半透明的肌肤上带着点微微的水嫩的绿色,就像翡翠一般。
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半透明的肌肤之下,许雷清晰地看到了他淡蓝色的血管,除此之外,另外一些深绿色的脉络正在延伸生长着。起初,许雷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凑近仔细看了看,他才确信自己没看错——在卖青果的人的皮肤内,一种深绿色的、藤蔓般的脉络正在朝四面八方生长。
香气越发浓郁。
冷气越发深重。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许雷不自觉地轻微颤抖起来。卖青果的人转头望着他,两颗碧蓝的眼珠汪汪地闪着幽光。
“吓着你了?”他苦笑一下,“你不是要卖青果吗?”
“这跟青果有什么关系?”许雷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
卖青果的人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脱掉了身上的大衣,继而又脱掉了上衣。这下,他的身体有一大半裸露在许雷面前。在灯光下,一切都如此清晰,卖青果的人身体莹润透明,晶莹剔透,在他身体的内部,那种绿色的藤蔓已经流窜到了全身,下至脚趾,上至脑门,他全身被这种绿色的网络笼罩着,渐渐地,这些藤蔓上生出了一些细小的突起,它们慢慢扩展开来,展开成一片一片树叶形状的青色——这样一幕绝不可想象的图画就出现在许雷面前——面前这个人的身体内明显地生长着一种植物,它迅速展叶开花,最后,一个个黄豆大小的绿色圆球出现在凋谢的花朵顶端。
尽管它们还如此之下,隔着那人透明的肌肤,许雷还是一眼就认出,那种绿色的小圆球,正是还没有长大的青果。
他连连摇头,不能置信地看看卖青果的人,又看看他的身体。卖青果的人满面无奈地看着他:“现在,你还想卖青果吗?”他的身体寒气逼人,许雷却还是出了一身大汗,汗水冰冷地沿着身体落下来,他强迫自己暂时忘记恐惧,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对方身体的变化。
青果在卖青果的人身体内部迅速长大,它们占据了他的整个腹腔和胸腔,在各种脏器之间,青果轻巧地悬挂着,终于长到了拳头大。
“青果?”许雷明知故问了一句。
“青果。”卖青果的人呼吸之间都带着诱人的冷香。
“你怎么把它们取出来?”许雷还是不明白。
卖青果的人还是不说话,他拿过自己白天穿的那套长袖衣裤,扔到许雷面前。许雷疑惑地翻检一阵,在上衣右侧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联想到挎包内部的洞,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说出来,死死地盯着卖青果的人。
那人叹了口气,抬起手来,就像许雷想象的那样,将手掌靠近自己腰侧的身体,手掌和身体接触的一霎那,身体仿佛变成了水,手掌毫无阻碍地进入了身体内部。卖青果的人的手在身体里无遮无碍地游走着,轻轻抚摸着那些微微晃动的果实…..
许雷终于转身跑了出去。
他在黎 明的空气中狂奔着,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卖青果的人的各种镜头,他记起两个月前的那天,卖青果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门口,大家对这种新出现的水果满怀疑惑,但吃过一口之后,却再也忘不掉那种滋味。他还想起,每次卖青果的人的挎包都是瘪瘪的,卖青果的人只要把手伸进去,透过垮包上的小洞,穿过衣服上的破口,直接进入身体,就能摘下一枚青果……他忽然觉得恶心,忍不住停在路边干呕起来。呕了几下后,眼泪下来了,再也没法止住。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原来青果是这样来的。
不,不要卖青果,我不要卖青果!许雷一路狂奔,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垃圾明显地出现在眼前,他顾不上去拾垃圾,直接跑回了家。
刚进家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吵闹。他愣了一下,缓缓走进去,房东老李转过身来,仿佛看到了救星:“许雷,你来得正好,你们的房租…..”
“我知道。”许雷疲倦地挥了挥手,再次产生了恶心的感觉。他径直走到存钱的抽屉前,取出这个月的房租递了过去,房东笑眯眯地走了,许雷打量了一眼抽屉——抽屉内还剩下50元,妹妹的书籍费单子和妈妈的药方摆在一起,这笔钱从何而来,还是个问题。他迅速盘算开了,最后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小四的光头,接着,这圆溜溜的光头被圆溜溜的青果所代替,芬芳扑鼻的青果,一枚100元,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种青果每天只能卖30枚,这意味着身体里的青果树一天只能接30枚果子,算下来,一天就是3000……这个巨大的数字让他心中一跳,又冒出了一头的汗。他回头望了望母亲和妹妹,这两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在等他拿主意。
这两双眼睛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
“我出去一下。”他匆匆说完这句话,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
他一直跑到棚户区,买青果的人已经包装严实,正在屋内煮面。看到许雷回来,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露出凄惶的笑容,碧绿的眼睛里隐隐闪现出水光。许雷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卖青果的人什么也没问,将手从腰侧衣服的破洞里伸进去,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摘了一只青果,放到许雷手上。
许雷凝视了果子一阵,把它举到嘴边,一口一口咬了下去。果然是上好的果子,清甜冰澈,暑气都被隔绝到身体之外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享受,也是他第一次吃这种奇特的果子。吃到最后,手心里还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核。
“吞了。”卖青果的人指着他手上的核说。
许雷心如擂鼓,他等了好一阵,问道:“她们吃过青果吗?”他指了指床上刚刚醒来的两个孩子。
卖青果的人摇了摇头:“造孽。”
“最后会怎么样?”许雷问。
“瘦,累,最后,不知道。”卖青果的人茫然道。
许雷觉得自己又动摇了,趁着决心还在,他迅速把那枚深绿色的果核扔进了嘴里,腮帮子一鼓,喉咙用力吞了吞,它就下去了。
卖青果的人凝视着他,凄惶地笑着。
他也凄惶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墙上挂的小镜子,似乎已经从瘦削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绿色。
这下,他终于成为卖青果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