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郁闷。在油菜花盛开的时节,我就去学校后墙外的一片油菜田——在那儿坐上半天。面对着被风卷起的滚滚花涛,我被忆海温暖的泡沫淹没了。馥郁的气息扑来,冲入口鼻,浸入心肺,渗入心灵尘封的角落,我便看见一朵嫩黄的小花倾吐芬芳。
我的小镇。
我的田野。
女孩天性喜欢手拉手,以手心的灵犀传递依赖与信任。我和毛毛拉着彼此的小手在乡村小路上来来往往走了6年,在那条小路上走过了我们的小学之旅。清晨麻雀以啁啾之鸣赞我们的勤勉,晌午阿波罗以雷霆之钧锻炼我们的心灵之钢,黄昏柔和的风为我们洗去一天学习后的倦怠。我们在夕阳的庇护下放开嗓子说笑、歌唱,田野上回荡风铃串串脆亮的和音。小镇的天空永远高远明净。夕阳给苍穹镀上玫瑰红,晚霞在暮夜中燃烧,高山、大海、花、鱼、鸟、兽在九天之外被赋予神奇的意境。我们的想像力和好奇心像面团一样发酵,在散发着泥土清新的田野上分享大自然馈赠的神奇礼物。毛毛是快乐的,我是幸福的,我们才是无忧无虑的天使。
镇上的孩子对露天电影怀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情。我们期待电影胜过杨树掺望春风的焦躁,麦苗渴望甘霖的热切。放露天电影的那一天是镇上人的节日——那个时候买得起电视的农家真是凤毛鳞角。因为对于节日人们历来总是怀着一颗激动的心。不论是酷暑还是寒冬,这些在日头底下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耘土地的人早早吃过晚饭,家家户户携老带幼,三五结伙自觉集中到放映地点,争取占据有利地盘,力求最佳视觉和听觉效果。我往往饭吃到一半就从家里溜出去与毛毛碰头。两个小姑娘紧紧拉住对方的手在密匝匝的人堆里冲突就为占据前排位置,我们天使般的笑靥足以消除被我们惹火的人的怒气。等待是漫长的。挨到放映开始,我的脉搏才正常跳动。成年人评价电影,谈主题,讲高度,评估社会价值。可在那心灵喷射清泉的季节,我们只管热闹,痛快。战斗片激烈的枪声揪心扯肺,血液在血管中奔涌沸腾。头上扎白毛巾的游击队员被鬼子穷追狠堵,我全身汗毛直立,寒气从脚心直窜头顶。幸而上帝一仁慈,他们就化险为夷了。冲锋号响彻云霄,小日本被打得丢枪弃炮,抱头鼠窜,什么叫落花流水!我们被淹没在一片叫好声中。我们不懂什么是民族荣辱,什么是国家利益,不明白什么叫汉奸卖国贼,可我们却清楚我们的感情站在哪一边。当然偶尔也放爱情片,那些关于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誓言,那些凄凄惨惨的情节和画面使多愁善感的女人涕泪横流。成人的童话。一放这类片子,一群小孩便在人堆里捉迷藏,因为这些片子总是慢吞吞不知所云,没劲透顶。在点缀着宝石的神秘夜幕中,我们纵情欢笑,挥霍着人生之初的童真与美妙。
我步入初中以后懂得用功,知道竞争,野劲有所收敛,但毛毛家的小花园总是诱惑我,尽管那种庸俗的花香使我头晕。我们在花架下窃窃私语,交换彼此的小秘密,害怕星星看见,担心风儿嘲笑。在开始懂得秘密这个词时,两个小姑娘就用行为来诠释它了。
在高中,我以头悬梁锥刺股的毅力咀嚼堆积如山的课本和复习资料,为的是稳稳当当走过那座挤着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我每分每秒闻着恶心的油墨的气味,身心疲惫。毛毛在我快高考时送来一只香包:红缎子底、鲜绿的草,两个小女孩手拉手漫步其上。针脚细密匀致,走线利落到位,一幅传神的作品。一嗅,一缕清香飘进鼻孔,像我书里的干花一样所独有的带点苦的香。毛毛说这是她做的第六个,还算满意。我眼前晃动着绣针、丝线,眼睛热辣辣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任何语言也表达不出我复杂的情绪。此时毛毛已是待业青年,她多次给我送补品,我们聊过去的小镇的日子。翻开昨日的记忆,我们的友爱如一丝油菜花的清香留给泥土,亘古萦绕,风吹不散,雨淋不湿。毛毛把她的爱和祝福缝进了香包。
我怀着天意弄人的遗憾离开了我的小镇去上离我梦想十万八千里的大学。那时油菜花开得正火。毛毛在同一天去了上海。我没来得及给她送去祝福,毛毛已经只身一人去那个只有钢筋混凝土的都市自谋生路了。抬头凝望苍茫的泼墨的天空,我默默地说:我的朋友,快乐时,忘记我,彷徨无助时请记起我。
我生活在所谓天之骄子云集的校园里,心灵像废弃的城堡。我的周遭是冰冷的石灰墙,冷漠的眼神,骄傲的面孔,虚情假意的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脚步。我只有玩伴,没有朋友;跟人只谈交情,不提友情。我对“友谊”这个字眼满怀着敬畏与感激,在我生命滑翔过的轨迹上,我把它留给我缝存在香包里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