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一上班,刘维维就心神不宁,有种将要发生什么事的不安和恐慌,一篇小新闻稿写了几次都没有完成。到下午五点钟,她实在坐不住了,决定到街角的“捷农”去喝杯咖啡。
刘维维关掉电脑,乘电梯从九楼下到底层,匆匆穿过大厅,来到自动门前。等了片刻,门开了,刘维维把衣领立起来,抬脚准备出门,突然平地掀起一股怪风,卷着深秋的落叶呼呼有声地裹住了她,呛得她满口都是沙子。
风沙过后,刘维维睁开眼,不觉呆住了,一束不知来自何处的强光直射到她的脸上。
来到世上二十七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天象:天幕低垂,阴云密布,浓重的黑幕如同锅底般沉重地压下来,然而对面那幢七层写字楼的墙体却白亮得炫目。她好奇地跑出门,向天边遥望过去,希望找到强光的来源。然而,眼前除了乱云飞渡,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于是,刘维维心中的惶惑陡然增添了几分。
站在青石板铺就的人行道上,刘维维一时不知道是该继续去喝咖啡,还是返回办公室。犹疑间,忽然听到一阵咣当咣当的金属撞击声传来,刘维维循着声音望向左边,只见一辆整体漆成黑色的公交车缓缓地驶了过来。
现在这个广告盛行的年代,什么花里胡哨的车刘维维都见过,惟独通体黑色的公交车她第一次看到,她想,即便是火葬场的运尸车也是黑中饰金的啊。
这辆古怪的公交车一点点逼近她,她渐渐感觉喉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扼住了,令她喘不过气来。
咣当咣当,黑色公交车驶到了刘维维的身旁。
透过车窗玻璃,刘维维朦朦胧胧看到车上坐满了人。那些人表情麻木,不声不响地紧盯着她,目光直刺她的心底,让她一阵阵发毛。
她想跑开,可是脚下却被钉死了一般;她不想看那些人,眼睛却怎么也挪不开。
突然,刘维维听到一个人在叫她:“维维姐,维维姐……”
刘维维听出叫声是从车上传来的,而且她立刻就看到了那个叫她的人,是年轻漂亮的夏小碎。
“小碎!”刘维维不由自主地回应了一声。
小碎穿了一件宽大的条纹衣服,脸色出奇地苍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刘维维 ,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那种不祥的感觉加重了。
黑公交渐渐驶离。
“维维姐,再见——”小碎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手里摇着一方黑色手帕跟刘维维告别。
刘维维觉出整个事情十分诡异蹊跷,她想说句什么,脑袋却仿佛锈死了,让她无法思考,最后她只是机械地举起手,像小碎那样摇了几摇。
就在这工夫,黑公交像来时那样咣当咣当缓缓地驶远了。
二
刘维维在原地呆立了几分钟,渐渐回过神来,她放弃了喝咖啡的打算,也不准备返回办公室,她决定马上回家,家是最安全的地方。
刘维维招了招手,一辆头上顶着Taxi的“捷达”滑了过来。她拉开车门正要钻进去,手机突然响了,是她的前男友张初打来的。她本不想接听,但想了想,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维维,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赶快到省人民医院来,快点,我在急诊中心门口等你!”张初的口吻很奇怪,命令、焦急,好像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悲哀,性格沉稳的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什么事?”刘维维沉吟了片刻,问。
张初顿了一下,有点艰难地说:“小碎……走了。”
刘维维没有立刻明白张初嘴里的那个“走”字是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你说小碎去了哪里?”
“她……死……了。你快来吧!”张初不愿再说下去,很没有礼貌地把电话挂了。
刘维维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嚷:“你瞎说什么,我刚才还……”说到这里,她眼前突然出现了那辆黑色公交车和公交车上摇动黑手帕跟她依依惜别的小碎,她一下子联想到了什么,蒙了。
刘维维告诉出租车司机到省人民医院急救中心,车一停,张初就从外面拉开了车门。
张初脸色黄中带青,眼皮是肿的,眼球是红的,说明他刚刚哭过。
张初是一个轻易不流露感情的人,和他交往几年,刘维维只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他父亲去世,一次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驾驶的宝马翻进去往香格里拉的江中尸骨无存。现在,夏小碎让张初第三次流下了眼泪,刘维维心里暗暗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嫉妒,但是她明白现在不是使小性子、斤斤计较的时候,所以脸上不动声色。
张初紧紧攥住刘维维的胳膊,引领她走进医院门诊部的大门。
张初的手冰凉而颤抖,刘维维不由得有点心疼他,毕竟有过五年的恋情,所以她听任他抓着自己,关切地看着他的脸,问:“小碎……得的什么病?”
张初没有看她,低着头闷闷地说:“她不是病,她是自杀。”
“自杀?为什么?”刘维维惊愕地站住了。
张初放开刘维维,把头抵在墙上,哽咽着回答:“不知道,她没有留下遗嘱。”
张初把刘维维带到小碎所在的观察室,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才开始给刘维维介绍情况。但他刚说了两句,一个护士推开门叫他去办什么手续,他向刘维维交待一声就走了。
观察室只剩下刘维维一个人,她突然觉得周围死寂得可怕。天花板上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刺耳的咝咝声,好像电锯一样切割着她的心。她没有走向前,而是远远地看着病床上白布单下那个瘦小单薄的人形,她知道那是小碎,可是又觉得那不是小碎。
刘维维身上一阵阵发冷,她不敢在观察室待下去了,决定暂时离开,到外面走廊上等张初。小碎活着时是个可爱美丽的女孩子,刚才在公交车上她尽管脸色苍白,看起来仍是正常鲜活的,而现在白布单下的她却那么阴冷可怖,好像随时会变成厉鬼从床上跳下来张牙舞爪地掐住什么人的脖子。那种窒息感又来了,刘维维惊慌失措地回身就往外跑,脚还没有跨出门,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叫:“维维姐,维维姐……”尽管声音微弱低沉,但刘维维仍能听出来那是小碎。
刘维维不敢回头,她发疯般地冲到走廊上,扯着嗓子大叫:“张初,张初,你在哪里!”
张初从医护办公室里跑出来,抓住她胳膊吃惊地问:“怎么了,维维?”
“小碎,小碎,她在叫我。”刘维维扑到张初的怀里,紧张地回答。
张初眉头拧到了一起,困惑地说:“小碎叫你?你产生幻觉了吧?”
刘维维的眼泪流下来了,她把头靠在张初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说:“你也许不相信,就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小碎已跟我告别过了。我看到小碎坐在一辆黑色公交车上,向我挥舞着黑手帕……”
张初的表情更加迷惘了,他把刘维维推开一点,好看清她的脸。后来,他想了一下说:“你太紧张了,这样吧,你在医护办公室等我几分钟,我和医院的护工一起把小碎……送到太平间,然后我们回家,别的事明天再说。”
“好吧。”刘维维同意了。
这天,张初在刘维维家待到深夜十二点多才离开。当张初和躺在床上的刘维维告别时,她很想对他说:“你,不要走。”可是嘴唇嚅动了几下,她却矜持地什么也没有说。
静听张初的脚步声渐渐弱下去,刘维维从床上跳下来冲到窗前撩起窗帘,正好看到张初的车拐过一幢楼消失不见了。她回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到枕头上。
良久,刘维维的心绪方才平定下来,这时,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开始复活,那辆黑色公交车首先咣当咣当地驶进她的脑海,接着是小碎摇着黑手帕的单薄娇弱的身影……最后,镜头定格在医院观察室那张冰冷的铁床上。突然,被单下小碎那小小的身形有了起伏,她没有死,她在呼吸,她的嘴唇在嚅动,她在轻声叫:“维维姐,维维姐……”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震耳欲聋。
刘维维用手捂着耳朵,然而还是能够听到小碎的声音在叫一声声地呼唤“维维姐……维维姐……”,她恐怖地尖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起床头的电话听筒,拨打了那个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
几乎同时,张初焦急、担忧的声音传了过来:“维维,怎么了?”
“你,回来,我害怕。”刘维维不可抑制地哭泣起来。
张初安慰她:“别怕,我马上回去!”他的声音浑厚、柔和,充满关切,刘维维的心顿时宁静了许多,她止住哭声,乖巧地应着:“嗯,嗯。”
张初一进门,等在门口的刘维维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凌晨五点,刘维维还没有丝毫睡意,她N遍重复着同样一句话:“那就是说,小碎挥动黑手帕跟我告别之际,正是她生命渐远、灵魂出窍之时。”
三
早晨的阳光明亮地洒在窗棂上,刘维维睁开眼睛,发现张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上班走了,床头柜上他给她留了一张条子,告诉她牛奶在小奶锅里,让她自己热一下。餐桌上,还有他准备好的面包和果酱。刘维维心里感觉暖融融的。
吃完饭,刘维维给报社打了个电话,说她需要在家继续写稿子,然后她打开电脑,把U盘插好,打开那个文档。她脑袋仍是混沌一片,强迫自己写了两行之后,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屋子里除了她之外仿佛还有另一个人在。
刘维维心里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四天前,凌晨三点多,刘维维正在酣睡,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一个陌生男子让她到白兰地酒吧去接一个女孩,说那个女孩自称夏小碎,她因为酗酒闹事被酒吧的保安控制了起来。
刘维维打的来到酒吧时,一个等在门口的服务生接待了她。
经服务生指点,刘维维看到了半睡半醒、衣衫不整、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的小碎,在她面前,一张真皮沙发被吐得一塌糊涂。大堂经理正在恶声恶气地训斥她。
刘维维心疼地跑过去,吃力地想要扶起小碎。
大堂经理停止了对夏小碎的责备,转而教训起刘维维来:“你这个妹妹真是够呛,以后不要让她一个人出来喝酒。”
刘维维低声下气地连连道歉:“真对不起,我以后会对她严加管教的。”
大堂经理气呼呼地走了,那个跟刘维维一起过来的服务生忙上前帮她搀扶小碎。
那天,刘维维直到早上将近九点时才令哭闹不止的小碎安静下来。她没有回家,离开夏小碎的出租屋后直接上班去了。
本来刘维维中午要抽时间再去看看小碎的,因为报社临时安排她到下面一个小市去采访一起安全事故,她只好给张初打电话,让他过去照顾她。
现在,从张初的叙述中刘维维得知,自从那晚小碎睡过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他到小碎那里时,发现她昏睡不醒,鼾声震天,情况十分反常,忙把她送到省人民医院抢救。此后三天时间里,她的生命迹象仅仅有过十几分钟的复苏,后来就越来越弱,直到彻底消失。
一股阴风丝丝缕缕灌进刘维维的脖子,再从她的裤脚流出来,她的头发慢慢炸了起来,心里推断:一,定,是,夏,小,碎,来,了!
小碎在向刘维维靠近,小碎已站到了刘维维的身后,小碎哀怨地望着刘维维,刘维维感觉着小碎的气息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逼近,她已经可以嗅到小碎身上那种甜丝丝的奶油味儿,只是那些没有完全长成的女孩子才有这种味儿,而小碎刚刚二十岁。
刘维维心里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她咬着嘴唇,又惊又怕还有点怒,她真想跳起来冲小碎大吼一声:“走开,请不要缠着我!”
刘维维把电脑椅悄悄挪开了一点,她真的要跳了,正要发力时她猛然想到:小碎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而且这心愿和她刘维维有关?
刘维维相信,小碎不完成她的心愿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走开”,于是,她把手抚在自己的胞口上平定了一下心绪,然后慢慢地回过头,果真,她看到了脸色苍白、身着一身蓝色条纹病号服的小碎。
小碎两眼含泪、百感交集地盯着刘维维,好一阵子才轻声叫:“维维姐……”
刘维维此刻已将恐惧抛到了脑后,她对小碎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很想知道小碎未了的心愿是什么,但她定定地看着小碎,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和鬼魂打交道的经验。
小碎身子软软地靠在书柜上,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
终于,刘维维不自然地笑笑,应道:“哦,你来了。”说完这句明显的废话,她又接着说了另一句废话:“小碎,你坐,我给你倒杯水。”说完,她并没有马上行动,因为她不知道这种人世间的待客之道是不是适用于鬼魂,鬼魂是不是也要喝水。
小碎看出了她的迟疑,善解人意地说:“维维姐,不用客气,我不喝水,我就是想和你说句话。”
刘维维费力地猜测着小碎要说什么,看到小碎正期待地看着她,她忙故作豪爽地说:“小碎,有什么事,你说!”
小碎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维维姐,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自杀的。”
刘维维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她失声惊呼:“那么是他杀!你知道是谁杀了你吗?告诉姐姐,姐姐这就去报案,将他绳子以法!”她忘了小碎已是鬼魂,一把抓住女孩的手,一阵刺骨的寒冷立即通过小碎的指尖传递到她的全身,使她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小碎却垂下眼睛,咬着嘴唇再不开口。
刘维维急了,用力摇动小碎的肩膀,催问:“小碎,快告诉我,是谁,杀你的凶手是谁?”
两行清泪沿着小碎的脸颊流下来,她哀怨地看着刘维维,答非所问:“维维姐,我真的不想死。”说完这句话,她在刘维维手下微微扭动了一下,刘维维再想说句什么,却发现自己的手下空了,小碎已不见了踪影。
刘维维的手在半空里悬着,她不能相信小碎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四
凝注着刚才小碎所依靠的书柜,刘维维缓缓在电脑前坐下来。她思忖小碎也许是不便说出谁是凶手,凶手极有可能是她亲近的人,小碎信任她,暗示她去查找凶手,她不能让小碎失望。她迅速把电脑关掉,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很快接通了,刘维维说:“张初吗?你在哪里?”
张初:“我在小碎的出租屋,正收拾她的东西,这套房得退掉。”
刘维维:“哦,我马上过去帮你。”刘维维相信在小碎房间里她一定能够找到有用的线索。十五分钟后,她已出现在张初的面前 。
张初在收拾客厅里的电器,刘维维忙自告奋勇去收拾小碎的卧室,她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充足的借口:“女孩子的房间有许多不能让男人看到的东西。”
张初不以为然地往上推了推他的黑边眼镜,说:“好,那你去吧。”
张初比刘维维大四岁,在一所大学当教师。他不高大,也不英俊,性格温良淳厚,需要的话他可以侃侃而谈,大部分时间却沉默寡言。他从来没有对刘维维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很周到细心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在她流泪的时候还可以给她宽厚的肩膀去靠。这类男人一向都是很有女人缘的,张初也不例外,而且他天生有一种保护弱小的癖好,尤其喜欢惜香怜玉,像极了那个认定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的贾宝玉。恋爱五年,为了张初一次次对异性的见义勇为,刘维维没有少和他生气,前些时,更是因为小碎她赌气和张初分了手。她知道他对小碎根本没有什么,而且天真的小碎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破坏别人恋情的杀手,对刘维维仍是信任有加,姐姐长姐姐短的,让刘维维每每触到小碎那纯净得如同婴儿般的目光就觉得自己龌浞、无聊。但是她就是受不了,也许五年煎熬,到了小碎这里她的忍耐实在是到了极限。
在小碎的枕头下面,刘维维发现了一个日记本,她把这本日记悄悄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回到家,刘维维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小碎的日记,她一目十行地读着,日记记载的许多内容让刘维维惊愕不已,她没有想到年方二十、看上去清纯美丽的夏小碎竟是一个中年富豪包养的情妇;小碎的父母在她三岁半时离异,很快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小碎成了一个无人愿要的准弃儿;上个月,因为小碎未婚先孕,她和一位来自农村贫困家庭的男同学一起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张初在小碎身边扮演了一个一会儿疼爱她一会儿鄙视她一心想救她于水火的大哥哥……
这本日记看得刘维维毛骨悚然,同时她也责怪自己太缺乏职业敏感,一个报社女记者天天跟夏小碎这样一个人物打交道,竟然麻木得眼睛只看到了一个单纯可爱的女大学生,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她背后如此复杂。
刘维维综合分析了小碎身边的几个人后,觉得他们都有可能谋杀小碎,甚至包括自己的前男朋友张初都有充足的理由。
刘维维决定先从那个中年富豪调查起。
中年富豪名叫吴江,四十岁刚出头,不胖不瘦,有点儒商的派头,从事建材生意,刚刚涉足房地产,开发的一个住宅小区已破土动工,总之这是一个成功而不令人讨厌的男人,但是,和十九岁的小碎相比他还是太老了些。
刘维维是在吴江的工地上见到他的,他戴着一顶安全帽,正在那里指手画脚。刘维维等了一会儿见他仍然滔滔不绝,就上前打断了他,说有要事需要跟他商谈。
吴江上下打量了刘维维三秒钟,同意了她的请求。
他们一起来到建筑工地一间堆满材料的办公室。刘维维以为吴江要在这里谈,谁知他礼貌地请她稍等片刻,然后走进里间换了一身衣服。牛仔裤蓝格衬衫,吴江浑身上下透着清爽干练。在他身上刘维维没有闻到让人厌恶的烟草味,这种男人刘维维喜欢。
吴江开车把刘维维带到一家精致干净的小饭店,在安静优雅的包间里,他坦率地说自己早上起来晚了没有吃早饭,如果刘维维的早饭已消化掉了可以和他一块吃一点,他不能饿着肚子和女人谈要事。刘维维同意了,于是,很快,他们面前就摆上了几个小菜和几样点心。
吃完,他们开始谈正事。
刘维维单刀直入:“夏小碎死了。”
吴江正在喝茶,刘维维的话让他一口呛住了,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当他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这个叫吴江的中年男人没有掩饰自己的感情,任凭泪水哗哗地流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哽咽着问刘维维:“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刘维维说完这两个字,用心地观察吴江的反应。其实,刚才她已得出结论,这个叫吴江的男人绝对不会杀害夏小碎。但是,她还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他和小莫的故事,所以她轻声问:“能讲讲你和小碎的交往吗?”
五
吴江闭上眼睛,把头仰在椅子靠背上,良久,才缓慢地开始讲述。
我和小碎是在前年夏天认识的。
那天,一觉醒来,我发现与我同甘共苦十几年的妻子若兰突然不辞而别,人间蒸发了。我心如汤煮,驾车穿梭于大街小巷疯狂寻找,然而几乎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有得到一丝一毫关于她的消息。
我与若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像很多那个年代的男女一样,我上大学,若兰为我牺牲自己进工厂挣钱供我读书。毕业后我被分到政府机关工作,后来因为不满足于那每月几十大毛的工资,也是想让若兰过上我曾经许诺给她的好生活,我下海了。在生意走上正规之前,很乱很忙,若兰义无反顾地扔了铁饭碗过来帮我。几年后,我们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可是,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与若兰竟无话可说了。特别是若兰,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台挣钱机器,我建议去看场电影,她都要掐着指头算算那两个小时“损失”了多少银子。我很痛苦,这种了无生趣的日子难道就是我所追求的?我不由怀疑起我当初的选择。后来,我就开始在外面寻求刺激了。
我做得很隐蔽,但冰雪聪明的若兰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她反应十分强烈,寻死觅活的,吓得我天天守着她寸步不离,可是她还是离家出走了,我担心她自寻短见。
那天,我又出来找若兰。中午,我在一家小饭馆喝了点闷酒,出饭店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绝望的我一路走一路流泪,过去的一切不断在我脑海里闪回,就这样,我来到了教育学院的门口。
深秋了,天空布满阴霾,冷风吹得我直打哆嗦,这时,我一眼看到了在暮色里孤零零立着的夏小碎。她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十分单薄的土黄色条绒棉外套,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两个毛笔字:家教。
这个女孩当时双眼空茫地望着不可知的远方,而在她的身后,是寂寥无人的校园。
看着她那可怜无助的样子,我一下子就产生了想帮她一把的冲动,我走过去,对她说:“你给我的孩子做家教吧。”说完这句话我就愣住了,因为几年来为了事业,我和若兰一直没有敢要孩子。想到若兰为了支持我创业,十年间打掉了五个孩子,我觉得特别对不住若兰,眼圈不由又红了。
小碎大概看出我神色不对,她回头望了望学校的大门,大概是想找到个同学吧,校门那里空无一人,她有些失望地转回头,轻声对我说:“先生,你是不是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当时,我很想找一个人倾吐一下痛苦,可是我看出来小碎对和我这个陌生人一起走很是担忧,于是我拒绝了她。但是,我给她留下了希望,我说让她星期六晚上七点去我家试讲,我想,距离星期六还有三天,这三天,我可以联系一下朋友,看有没有谁需要家教。但三天过去了,我没有把小碎推销出去。
星期六晚上,我坐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小碎。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心里暗暗企盼这恶劣的天气能够阻止小碎。然而七点整,我的门铃还是被人按响了。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小碎,她被冰冷的秋雨淋成了落汤鸡。
她脚下的地面湿了一大片,显然她已来了一会儿了,可是这个女孩硬是礼貌地等到整七点才敲门。
我看着这个小小的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心里很疼,忙招呼她进门。
她的衣服几乎湿透了,雨水把她的头发弄成一绺绺的紧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的嘴唇已冷成了青紫色。
我忙跑进卧室翻出一条毛毯把她包上,然后让她坐下。她怕弄湿了我的真皮沙发说什么也不肯,我只好给她找来了一只塑料小凳,这是若兰晚上洗脚时用的。
身上裹着湿衣服,小碎好长时间暖不过来,冷得牙齿一个劲儿打架。这种情形下,我们没有办法好好交淡。我想了一下,建议她去洗个热水澡。
开始她谢绝不去,后来实在挺不住了,她羞涩地走进了卫生间。
在她进去之前,我找了一套我的衣服让她换上。本来我可以让她穿若兰的衣服的,但若兰走时,为了表示决绝,除了那只塑料小凳,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十几分钟后,小碎出来了,这时,我已给她熬好了姜汤。小碎喝完姜汤已欲语哽咽,看来这个孩子很少被人如此关心过。她红着眼圈说:“叔叔,您的孩子呢,我今天多讲一会儿,以后三天,我也不要钱。”
面对真诚的小碎,我真恨不得当下变出一个孩子来,可是现在我只好如实相告:“我没有孩子。”我话音刚落,小碎已霍然起身,她警惕地向门口移动两步,大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我苦笑着搓了搓手,对她说:“你想帮你,只是忘记了自己没有孩子。”
小碎开始有些不信,她歪着头端详我片刻,突然轻轻地笑起来:“您没有孩子啊,那么我教谁呢?”
我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接着她话头说:“要不,你收我做学生吧?”
小碎又像刚才那样歪头看着我,很快她就摇摇头:“虽然我很想要这份工作,但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强烈要求,“真的,我早就觉得需要把英语补一补了,在大学里学的那点早还给老师了。我们今天就开始吧,可不要嫌我这个学生笨啊,也许我得从ABC学起呢。”
小碎看我说得煞有介事,动心了,于是,从那天起,她就成了我的英语老师。
其实,小碎不知道,我的英语早过了八级,我的口语甚至可以直接和外国人交谈,有时候兴致来了,我还给一些报纸杂志翻译一些文章。当然,那天我有意表现得很笨拙,古怪的发音逗得小碎不住地掩口轻笑。
三个月后,我们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小碎星期六、星期天几乎都在我和一起度过的。
没有想到那年春节刚过,我们的关系却发生了质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是我一手造成的。
初五那天,我见到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他说他在深圳见到了若兰。为了以糟蹋自己来报复我,若兰变成了一个放荡风骚的三陪女。我知道若兰的性格就是这么决绝刚烈,所以我更加内疚和痛苦。自责悔恨让我痛不欲生,那晚我千方百计找到若兰在深圳的电话,想把她劝回来,她却一口拒绝了我。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放下电话就直奔机场,我打定主意,就是绑也要把若兰绑回来。但是,我无功而返,若兰根本不容我说话,叫来110把我带到了公安局。从深圳回来,我颓废到极点,天天喝酒麻醉自己,小碎的家教自然是继续不下去了。
那天,我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小碎找到我时,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时才醒来,头痛得像要炸开一样,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杯凉茶,才知道小碎来过。三个月来,每当我喝多了,小碎都会给我泡杯浓茶水醒酒。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做下了罪孽,在人事不知时,我错把小碎当成了若兰。
小碎没有和我提起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依旧来教我英语,所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两个月后她突然不辞而别,我到学校找她,才知道她因未婚先孕和男友一起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过去我从未听小碎说过她有男朋友,现在她因这个缘故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我心里颇有些抱怨她不知自重自爱。在她的同学那里我没有掩藏自己的想法,谁知那个叫赵秀华女孩是小碎最好的朋友,也许为了打抱不平,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原来是我害了小碎!
那一刻,我简直恨死了自己。我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小碎,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后,我在一家肯德基店里见到了在那里打工的小碎。
我把小碎带回家,发誓一定要帮她考回母校。小碎也争气,她真的再一次坐进了K大宽敞明亮的教室里。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我和小碎兴高采烈地一起到饭店庆贺。
我们都喝了酒,小碎面如桃花,让我心动不已。
小碎也是喜欢我的,而且前面已有了那么一次,所以当我把小碎揽进怀里时,她顺从了我。
就这样,小碎和我过起了同居生活。在外面,她是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在家里,她是一个可爱的小主妇。我没有给过小碎什么承诺,她知道若兰的存在,清楚如果有一天若兰回来,我会立刻弃她而接纳若兰。
每月我给小碎2000元钱,生活费1000元足够了,另外1000元是给她的零花钱,她想拒绝,但没什么什么经济来源的她拒绝不起。
后来,若兰真的回来了,当然是伤痕累累。虽然内疚不安,但我不能再留小碎。
小碎悄悄搬回了学校,我因为无脸面对她,一次也没去找过她,我觉得在她面前我是永远的罪人。
我知道小碎经济困难,曾寄钱给她,却被她退了回来。我只好悄悄找到她的那位好友赵秀华,把钱放到她那里,让她“借”给小碎。
小碎是我心口的一颗朱砂痣,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我都抚着这颗痣入眠。
现在,小碎死了,我,我……
吴江用失声痛哭结束了他的讲述。
刘维维无法安慰他,也无意安慰他,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抓起自己的手提包起身走了。
在走出小饭馆时,刘维维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已荡然无存。
六
刘维维来到大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雨丝。她没有雨具,外面又湿又冷,她很想折回温暖的小饭馆,但是隔着小饭馆几乎及地的大玻璃窗,她看到吴江伏在桌上,双肩抖动,还在号哭,而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站在他身后,双手交握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刘维维眉头皱了起来,她把手提包举在头顶,匆匆忙忙冲进慢车道,见一辆出租车驶来,忙招手,但那车没有理睬她一阵风地驶远了,还把积水溅到她的裤脚上,气得她大骂王八蛋。在恶劣的天气里出租车总是很难打,刘维维拦了几次车都没有成功,她终于放弃了,打算坐公交回家。可是,还没有到公交车站,她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徒步回家,因为仿佛半个城的人都聚集在了这个公交站上,焦急的人们涌到快车道上,每辆公交车都塞得像沙丁鱼罐头。
幸好,这里离家不算太远,大概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终于可以看到那个叫明月的小胡同了,穿过它,刘维维就等于到家了,可是,在步入胡同的一刹那,刘维维站住了。一根神经告诉她,有人跟在她的身后。她屏住气息使劲儿用耳朵捕捉身后的声音,毛发渐渐竖起来。她猛然回身,目光炯炯地搜索,什么也没有。她又机警地四下巡视,发现大街上行人稀少,浑浊的街灯下一切都肮脏而静寂,她探头向胡同里面察看,胡同幽深黑暗,就像蹲伏在草丛后等待猎物的恶狼张开的大口。是走胡同还是绕远道?刘维维犹疑不定。最后,刘维维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胡同口,因为远道绕起来实在是太远了。
在脚步的丈量下,胡同在一点点变短,根据经验,刘维维知道五分钟后她将走出胡同来到大街上,穿过马路,对面就是她家的公寓楼。然而这时,悉悉索索,刘维维再次听到了那神秘的声音,而且十分真切。她悄悄侧过脸,用余光观察身后,她想,也许是下晚班的工人也说不定,但是,胡同里空荡荡的,仍然什么也没有。她心情紧张到了极点,犹豫片刻,她试探着扬声问:小碎,是你吗?她的声音在胡同里回荡,在墙壁上撞出一连串的回音。没有人回答她,接着她又问了一声,这次,她听到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接着又是一声。她呆立着,脑子里迅速地盘算,终于她咬住嘴唇,脚下猛然发力,像一匹冲刺的赛马一样奔向胡同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她发现自己已站在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因为速度太快,她收脚不住,差点撞上一辆急驶而来的吉普车上。就在惨剧即将发生的一瞬,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并且猛然往后一拉,于是,刘维维就跌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惊魂未定地去看自己的救命恩人,没有想到这人竟然是张初。
“你怎么在这里?”吓坏了的刘维维带着哭腔问。
张初把她揽在怀里,一边引着她向她家的公寓楼走,一边说:“我想请你吃顿饭,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刘维维从张初怀里挣脱出来,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这个时候了,你想请我吃饭?”
张初温和地笑笑,说:“我在你家楼下等了快两个小时了,你再不出现,我就要走了。”
刘维维更加怀疑了,问:“你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张初语气仍是那么平和:“怎么没打,你看看你的手机。”
刘维维半信半疑地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果然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她想,一定是刚才太紧张了,以至耳朵都失聪了。在把手机重新放入手提包的时候,她顺便看了看表,没有想到竟然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
附近所有的饭馆都打烊了,刘维维和张初只好回家煮方便面。
张初让几乎冻成冰砣的刘维维去洗个热水澡,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热腾腾的方便面正好出锅。
两人坐下来吸吸溜溜吃面,不时幸福地对望一眼。
隔着温暖氤氲的水汽,刘维维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他们这对相爱五年的恋人从来不曾分过手,从来没有小碎这个人,两人只是面对面将一顿面吃了五年。
第二天,刘维维和张初约好一起去小碎的爸爸家送小碎的遗物。
刘维维心里第二个怀疑对象就是小碎的后母。小碎在日记里提到她的后母在她五岁时曾把她骗至荒郊野外企图丢弃,在她十二岁时给她吃过什么毒物,害她昏迷了两天两夜。刘维维推想,这个凶残狠毒的女人现在极有可能因为什么不可知的原因再一次对继女痛下杀手。
没有想到小碎的爸爸家大门紧锁,敲了半天也无人应门,问过邻居才知道,小碎的继母年前已因乳腺癌过世,而小碎她爸得了老年痴呆症,早被那女人送进了养老院,现在这个家只有小碎的弟弟也即她继母的儿子在住,而那个浪荡子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
这次拜访让刘维维排除了第二个怀疑对象作案的可能,她决定着手调查第三个嫌疑人,也即那个因小碎而被开除学籍的男生刘明。
调查颇为艰难,因为刘明被开除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刘维维只好到他与小碎的同学中去寻找线索。
刘维维以报社记者的身份约见了小碎最好的朋友杨秀华。
这是一个胖胖的女孩,眼睛不大,一脸的青春痘,头发烫得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但一接触,刘维维立刻就喜欢上了杨秀华,因为她的快言快语说明她毫无心机、性格开朗,刘维维只是有些担心,小碎和杨秀华在一起恐怕从来没有说话的机会吧?
杨秀华得知刘维维的目的后十分配合,她把她所知道的一股脑地告诉了眼前这个女记者。
“同学们都对我和小碎成为朋友感到不可思议,你也看出来了,我和小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是我和小碎就是那么一见如故。哦,我知道你不是来听我讲我和小碎怎么成为朋友的,那么我就拣你需要的说,就是小碎未婚先孕的事。小碎和吴江的关系除了两个当事人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是前年的秋天,小碎告诉我她找了一份家教,她还把她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经过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了一遍,我们笑得肚子都痛了。不过,我警告小碎,社会上的人很复杂,不要上当受骗了。小碎自信满满地说,她看准了,那个吴江不是坏人。唉,谁知就是这个吴江害苦了小碎。去年寒假,我回家过年,忘了告诉你,我家在外地。放完假回来,我发现小碎好像变得更不爱说话了,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好,你们先去吧,给我占个莲蓬头!”杨秀华讲到这里,有同学在窗外喊她一起洗澡,她突然粗喉咙大嗓子地吼了一声,把刘维维吓了一跳。可是,刘维维惊魂未定,杨秀华已又压低嗓音接着讲起来。
“一天,在宿舍就我俩的时候,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小碎先是不肯说,后来被我逼急了,她哭了一阵,告诉我她怀孕了,那个男人是吴江。我一听生气极了,起身就要去找吴江算账,被小碎拦住了,她说吴江那天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说,那他也得负责。小碎说她不想去找吴江,好像赖他一样,因为她没有办法证明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想一想确实是这样,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一起陷入愁苦当中,那天我陪着小碎哭了一场。小碎当然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可是人流怎么做我们一无所知。小碎脸皮薄,我替她悄悄跑到医院妇产科打探。人流室里狼哭鬼嚎,吓得走廊上的我手脚冰凉。我回去我跟小碎一描述,她吓得哭起来。但是这个时候哭死也不管用,我们商量着趁一个双休日去做手术。没有想到事情那么巧,那个星期五我家里突然来电话说我妈中风了,让我回家。你也知道中风是个要命的病,我想陪小碎,又担心我妈,真是左右为难。小碎这时候当然不会让我陪她,她坚持让我回家,说她会等我回来再做手术。谁知我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我妈的病十分凶险,我着急也无法回学校,这时候,小碎的肚子不能等了,她只好找别人陪她去做了手术。我是回来后才知道她找的人竟是刘明。我想小碎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或者她有什么别的想法,结果事情败露后连累了刘明。人家是穷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不容易,几个妹妹都辍学外出打工供家里这一个大学生,这下子,把人家全家的梦都砸了。唉,我不知道小碎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的前前后后小碎连我也死不告诉。还真是死也不肯说,这不,她不真的死了吗?唉,直到现在我也都不明白。”
杨秀华讲到这里已是眼泪汪汪的,她仰着脸看着天花板,脸上除了极度的悲痛,还有几分沉重的失落。
刘维维端详着眼前这个胖胖的女孩,想,在心里她可能对小碎的“死也不肯说”有点抱怨吧?
七
从杨秀华这里刘维维只能得到这么多了,离开学生宿舍,她又去找了系里的领导。
一个姓李的主任接待了她。
李主任五十来岁,头顶已半秃了,在回答刘维维的问题时,他不时珍惜地拂弄一下自己那些仅存的硕果,让刘维维心里有点堵,问话时口气不禁不客气起来:“你们调查清楚没有?为什么不能人性化一点,就那么简单粗暴地开除了两个学生!”
对刘维维的突然生气李主任有些诧异,他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子,把手从头上拿开,开始认真回答刘维维的提问了。
“夏小碎有一个同学的母亲是那家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就是她给夏小碎做的手术,她回家说到女大学生打胎的事,那个同学多问了几句,从她妈的描述中她猜到了是谁。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夏小碎给一个大款做家教,平时就有些对夏小碎不利的议论,出了这事,自然都有种预言应验的快感,幸灾乐祸是难免的,不过,作为系里,我们是不会轻易下结论随便处理学生的,就派人到医院去了解情况,没有想到使夏小碎怀孕的男人不是那个大款,竟是我们学校的一个男生,夏小碎的同学刘明。这个学生可惜了,懂事,勤奋,学习成绩名列茅,平时老实得很,怎么会做出这荒唐事?而且学校很看重他,一直给他全额奖学金,他还是学生会的干部。在两个学生身上发生了这种丑事,我们不能不管不问,于是,学校做出了严肃处理的决定,也是想杀一儆百。没想到这个夏小碎还真行,竟又考了回来。当时,对第二次录取她我是有不同意见的……”
看着这个满脸油汪汪的老男人,刘维维产生了强烈的生理上的反感,她生硬地打断了他:“好,谢谢你!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有什么我再联系你!”
李主任再一次怔住了,他尴尬地随着刘维维站起来,干笑着把她送至电梯口。
一跨进电梯,刘维维就对自己说:我永远不要再见这头猪!
第三个要找的人只能是刘明了。
刘维维认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而且她现在已把刘明当成杀害夏小碎的最大嫌疑人,因为从吴江和杨秀华的嘴里她已明白刘明在夏小碎未婚先孕这件事上完全是无辜的,那种冤屈无处诉的郁闷和仇恨足以让他这个苦出来的穷孩子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来。
几经舟车劳顿,刘维维来到了刘明的老家。
刘明外出打工了,他的家人不肯告诉刘维维刘明的联系方式,刘维维只好拿出杀手锏,说夏小碎死了,公安机关现在怀疑是刘明杀害了她。这一吓唬,刘明的妈妈马上从一个破衣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保存完好的信封,从那上面,刘维维不仅找到了刘明的地址、邮政编码,竟还有一个广州某公司的电话号码,她一打,对面竟正是刘明。
刘明的态度相当冷淡,听明白刘维维的意思后,他义正辞严地说:“作为记者你可以调查我,也可以把你的怀疑报告公安机关,让他们逮捕我,我没有什么可怕的!现在,我在这边一切都好,我不想让人打挠我,再见!”
刘明的妈妈从刘维维的表情上看出儿子在电话里态度强硬,便也不客气起来,竟从门后抓过一把扫帚,动作夸张地要把刘维维扫地出门。
农村妇女就是这么爱憎分明、直截了当。
刘维维哭笑不得,她在刘明妈妈的扫帚下左右腾挪,但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冲天的尘土,跳跃着逃出了刘家的门。
回到家,刘维维再一次翻出了小碎的日记本,希望找到刘明犯罪的蛛丝马迹。
在日记里,小碎用简单的文字记载了刘明陪她去医院做人流的过程,谈到她和刘明被学校开除的事,她用一行大大的字表达了她的歉疚:我对不起刘明,以后我会补偿他!后来涉及到刘明文字就更简短了,比如在4月12日她写道:今天,以刘明的名义给他父母寄出500元。5月16日,她只有一句话:寄给刘明父母1200元。6月10日,小碎给刘明家寄了700元……刘维维算了算,自从刘明离开学校,小碎共给他家寄去三万四千元。
把日记重读一遍后,刘维维发现,小碎在写日记时喜欢报喜不报忧,她总是选择那些让她高兴的事大写特写,而让她难过的事她或者只字不提,或者一笔带过。从头至尾,刘维维没有找到刘明杀人的证据。看来,欲知详情,还真得跑一趟广州了。
八
刘明看到刘维维时竟然没有给她脸色看,只是摇着头无奈地笑笑,就把她带到了公司楼下一个小咖啡厅。他说:“从电话里,我就听出你这个女人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不过你肯定要失望了,因为我没有杀夏小碎,尽管我曾经恨不得杀了她。”
刘明呷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在夏小碎这件事上,我当了一回冤大头。那天,也活该我倒霉。本来,我从来不到小树林去,那里是恋人们的天下,我没有女朋友,所以我总是绕着走。可是,那天鬼使神差,让我放着大路不走偏要想抄近道,结果在小树林里,我遇到了我生命里的克星夏小碎。
我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的,进入小树林有十几米的样子,我听到了一阵极度压抑的哭声,接着就看到了夏小碎,她正倚着一棵桃树嘤嘤啼哭。对这个女孩子我一向很有好感,她漂亮、温柔、聪慧,周身洋溢着一种让人心动不已的风情,说真的,我动过娶她为妻的念头。现在看她哭得梨花带雨,我一下子就起了惜香怜玉之心,快步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抬起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刘明,你可以陪我去趟医院吗?’我笑了,心想又不是下地狱 ,有什么不可以,就说:‘当然可以,什么时候?’‘现在!’说完,夏小碎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拔腿就走。
我忙紧赶几步追上她,侧过脸端详她,很想问问她患了什么病,安慰她几句。可是她不给我机会,竟小跑起来,好像有意要和我保持距离,后来也一直在前面大步流星。我看出她的用意,只好放弃赶上她的念头,随着她快速而沉默地赶路。
在公交车上,她呆呆地看着窗外,仍然没有和我交谈。现在想来,那时她可能是我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起她的事,所以就选择了避而不谈。我拉着吊环傻傻地站在她的身后,不时偷眼瞟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在别人看来,我们是一对闹别扭的情侣,其实平时我们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只是彼此知道是一个班的同学。当时,我心里已经开始后悔答应了她,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在警告我,这个雷锋做不得,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无法说出退回的话。我要是知道她会给我惹来那么大的麻烦,就是她拿枪逼着我也会坚决拒绝的。
来到医院,夏小碎熟门熟路地径直走进了妇产科。一接近那个区域,我的脸就红了,腿也开始抖。人们看我们的眼神都怪怪的,让我浑身不自在,心想今天这助人为乐助得窝囊。来这里的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计划生育室挂着白布帘,女的进去狼哭鬼嚎一番出来,男的马上跑上去搂着好言安慰,我看得心惊肉跳又充满好奇。正在胡思乱想,轮到夏小碎了。她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眼神迷离悲凄又带着几分感激。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冲夏小碎摇了摇拳头给她鼓劲儿。我想夏小碎之所以叫我来,大概是怕自己无人陪太可怜吧?夏小碎挑起布帘,迟疑了片刻,神情渐渐变得大义颤然,她最后扫我一眼,进去了。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真诚地为夏小碎祈祷。夏小碎很瘦,好像还没有完全长成的样子,这种手术据说很痛,那些女孩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我担心夏小碎受不了。可是自打夏小碎进入手术室,里面始终悄无声息,只有手术器械偶尔的撞击声隐约可闻。我正坐立不安,夏小碎出来了,一张小脸白得像纸,虚弱得仿佛走不动路,我忙过去搀扶她。我们来到医院大门外,在花坛那里,夏小碎痛得坚持不下去了,她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我站在她身边等着她,想问问她那男的为什么不来,但看她一脸冰霜,没有敢问。这时,一个提着篮子卖美国红提的妇女从我们身边经过,夏小碎伸手拦住了她,开口要了三斤红提。当年美国红提二十几元一斤,看夏小碎这么大气魄,我惊得目瞪口呆。谁知夏小碎把那袋沉甸甸的提子全给了我,并说:“谢谢你陪我。”长这么大,我头一次吃到红提,感觉真是好极了。
夏小碎叫了一辆的士送我们回学校,离校门口还有几百米她就叫司机把车停住了。那司机一边收钱,一边不断用暧昧猥亵的目光打量我们。我心里虽说不是滋味,但也暗中吐了一口气,这事终于结束了。
没有想到第三天辅导员就把我和夏小碎叫到了办公室,让我们说明情况。我轻松地看着夏小碎,心想她会把一切说清楚的。没有想到夏小碎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咬紧牙关死不开口,后来被逼急了,还生硬地顶撞辅导员:“你管不着!”我急了,她这样,我如何脱得了干系?于是,我红头涨脸地恳求夏小碎:“夏小碎,你快告诉辅导员,从头到尾不关我的事!”夏小碎扫我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就这三个字,真相她仍是只字不提。她这不是要害死我?我气急了,冲过去攥住她的胳膊,大声喊:“你说,不关我的事!”“不关你的事,难道关我的事?”一个胖子一边这么油腔滑调地说着一边慢吞吞地走进来。我一看是又肥又蠢的系主任,心里更是气恼,可是他是系主任,我一个学生又能怎么样他?所以只好再次冲夏小碎吼:“说呀,你哑巴了?”夏小碎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简直要疯了,我也真是疯了,因为我竟然失去了理智,狠狠地甩了夏小碎一巴掌。这一巴掌相当重,夏小碎一屁股就跌坐在了地板上。我没有看她,愤怒的泪水把我的眼睛漠糊了。我一头冲出辅导员的办公室,冬冬地跑下了楼。我不知要到哪里去,只听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你完了!你完了!一星期后学校的处理决定就下来了,我和夏小碎双双被开除了学籍。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敢告诉家里人,就漂在这个城市里。因为要吃饭,我到电脑城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给人装电脑,装一台机器五块钱,我一天装十台,挣五十块。后来,老板看我是可造之才,把我派到广州,出任那里的经理。这时,我才敢把我的事告诉家里。家里当然是气得不行,但事已至此,他们又能怎么样?”
刘明说到这里,把杯子里已经冰凉的咖啡一饮而尽,双眼瞪着刘维维:“这下,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是不是特满足啊?嘿,王子,张量志,你俩过来一下。”刘明突然起身招呼另一张桌子上的两个人。那两人走过来,刘明对他们说:“请你们告诉这位小姐,我这个月是不是一直活动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没有离开过半分钟。”王子和张量志疑惑地望望刘维维,说:“是,这个月我们加班,都住在公司。”刘明夸张地和他们握握手,说:“你们忙吧,谢谢你们做我不在犯罪现场的证人。”他把脸转向刘维维,有些厌恶地说:“走吧,看来你这个蹩脚波罗还得继续追查下去,但愿你成功侦破此案!”
刘维维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理由坐下去,她尴尬地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先走了。”
刘明手里转动着自己的空杯子,没有理睬她。
九
火车到站时已是华灯初上,刘维维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下火车,没有想到张初竟在站台上等着她。看到她,他摇动着一只手走过来,温和地问“回来啦”,说着殷勤地从她手里接过了行李箱。刘维维讶异地看着他,见他已拉着行李箱先走了,忙追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出去而且今天回来?”“小碎……”张初先是漫不经心地答,但马上把话头截住了。刘维维心里格登了一下。自从那天见到小碎,小碎再也没有出现过,看来张初和小碎一直保持着联系。刘维维心里有点吃醋,她酸溜溜地问:“小碎告诉你的是吧?”张初不理她,大步在前面走。刘维维紧跑几步,从张初手里抢过自己的行李箱,越过他一个人快步冲进人流。张初并不着急,稳稳地紧跟着她寸步不落。刘维维跑得气喘吁吁,脚都要抽筋了,她终于气恼地站住,恶狠狠地瞪着张初。张初走过来,再次把行李箱接过去,并不看她绕过她先走了。刘维维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遇到张初这个克星,她只能乖乖地服输。
张初带刘维维来到自己的车前,把她的行李箱放进汽车后背箱,然后给她打开门。刘维维在车下坚持着不上车,后面的车不耐地按起了喇叭,她才剜了张初一眼,自己拉开后车门动作凶猛地上了车,头却一下子撞到了车顶上,痛得她“哎呀”叫了一声,然后扑到车座上擂着坐垫大哭起来。张初也不劝她,稳稳地把车启动,默默无言地驾着车,很快就驶离了喧嚣的车站区。
刘维维哭了一会儿,自己抽抽搭搭地收住泪,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把脸转向车外,想起了心事。
张初一直在观察着她的动静,见她平静下来,突然对她说:“维维,你不要再查什么凶手了,好不好?”
刘维维赌气地问:“为什么?怕查出是你?”
“是。”张初迟疑了一下,承认了。
刘维维说的本是气话,听张初这么说,她一下子怔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初宽阔挺直的后背,泪水再一次涌出来,但这次和刚才的泪性质完全不同。
确实,在她的名单里,现在可怀疑的对象只剩下张初一个人了,但是她根本拒绝相信是他。
刘维维默默地流着泪,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哭了一阵子,她伸手把手搭在张初的肩上,指肚触到他后项温暖的肌肤,她像触电一样猛然收回了手。
她想了一下,小声对张初说:“我对小碎发过誓,我不能对一个死人食言。”
张初苦涩地笑笑,假装轻松地调侃:“你还想大义灭亲啊。”
“我对小碎发过誓。”刘维维虚弱地强调。
张初不说话了,刘维维试探着又问:“真的是你吗?”
张初没有接她的茬儿,却说:“维维,去我家吧。”
刘维维脊背一僵,本能地拒绝了:“不!”
张初笑笑,又不说话了。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是刘维维家,往右拐是张初家,张初把方向盘向右打。刘维维惊叫起来:“你?!”张初回头佯装不解地问:“怎么了?”刘维维却下了决心,她倒要看看张初想干什么,她吁了一长气把身子放松,说:“没什么。”
张初住的是一套40多平米的一室一厅,买房子时已由开发商装修好,所以风格上没有什么个性。不过张初用自己的方法让这有限的空间变得大气现代,随处可见一个追求生活品位的年轻知识分子的优雅与内涵。
张初把刘维维的行李箱在卧室里放好,然后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刘维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因为豁出去了,她倒什么也不怕了。
她将电视打开,把所有颇道调了一遍,里面不是弱智的限时抢答,就是做作的男欢女爱,刘维维不耐烦地看一会儿,突然困意袭来,她走进卧室,把枕头拍拍松,咕咚一下倒下去,很快就沉沉睡去。也倒是,坐了一天火车,她确实累了。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杆。张初昨晚没有叫她起床吃饭,他清楚她的习惯,一睡就要睡个够。
吃过张初准备好的早餐,刘维维把没有吃完的饭菜放进冰箱,当她打开冰箱门时,被里面的一件东西惊得差点坐在地上,那是一只少女的纤纤玉手!
刘维维尖叫着冲出厨房,拉开房门准备逃离这凶险之地,但她一只脚刚跨出门却站住了。楼道里静悄悄的,人们都上班去了。她按住胸口平定了一下惊恐紧张的情绪,然后又回到了厨房。冰箱门仍是开着的,她走过去凑近那只手仔细观察,顿时,她哑然失笑了,那竟是一只佛手,一种橘科植物的果实。她的公园搞橘展时见过这种神奇的果实,记得当时她惊讶得叫起来,因为那些佛手千姿百态,妙趣横生,有的如同少女玉手,有的宛若胖娃拳头,有的酷似观音菩萨的“兰花指”。她还闻了一下,那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肺,令她顿觉神清气爽。据说 佛手主产于闽、粤、川、江、浙等省,在古代是达官贵人家的珍品。因为香气持久,古人把它们或挂于幔帐之内,于是满屋幽香;或置于箱柜,于是清香沾衣;或身带佛手,于是芳香袭人。佛手不但是极好的节日点缀和岁朝清供、观果闻香的珍品,还因为含水量少,耐久贮藏,干后可入药。不知张初从哪里搞来的这个,又有何用?现在把她吓得半死,让她好生气恨。自从开始调查小碎的死因,她变得草木皆兵,动不动就被什么东西惊出一身冷汗来。她暗暗有些责怪自己胆小,但很快就自我开解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嘛。
她打算把自己的行李箱收拾一下,却发现张初已替她做了。她无所事事,又不想去上班,就又打开了电视,可是因为心神不定,她什么节目也看不进去。半个小时后,她终于跳起来,对自己的说,我是除恶扬善,做什么事也不过分。于是,她仅仅迟疑了一下,就拉开了张初的床头柜抽屉。她翻了一下,里面有些散碎银子,还有几本男性杂志。她打开大衣柜,把张初常穿的几件衣服的口袋摸了一遍,除了在一件西服的内里口袋里发现两张电影票外一无所获。她研究着电影票,很快就回忆起那是她和张初一起去看的一部国产大片,还没有走出电影院她就发誓以后决不再看国产的所谓大片了。
刘维维的第三个目标是张初的电脑,她走出卧室,快步来到阳台上,这里被张初设计成了一个小个的书房。她打开张初的电脑,在“我的文档”里搜了一遍,里面文件不少,但除了论文就是教案,没有刘维维感兴趣的东西。她又登陆了张初的**,张初的朋友不多,刘维维很快就找到了小碎的头像。她把它点开,可是她刚想翻看聊天记录,突然听到钥匙开门锁的声音。她连忙按下电脑电源开关,跑到沙发那里躺下,因为开电视是来不及了,她急中生智作出假寐的样子。
她支起耳杂用心听着张初的动静:张初到厨房了,大概是去放采购的食品,又来到沙发这里驻足端详了她片刻,然后他走进了卧室,很快就出来了,把一床棉被盖到了她的身上。张初再一次走进卧室,停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他出来了,向房门走去,门被他拉开了,啪地锁上了,他下楼去了。
估计张初已到楼下,刘维维掀开身上的被子跑到阳台上,撩开窗帘向下看,张初上了自己的车,调了一个方向绝尘而去。
刘维维再次打开了电脑。
张初和小碎已很久没有在网上聊天了,最近的记录是两个月前。小碎向张初借钱,张初问她干什么用,她不说,只说让他放心,她拿这钱绝不会干坏事。张初就不再追问,答应了她。小碎说谢谢,发给他一个笑脸。接着张初开始长篇大论地规劝小碎离开吴江,小碎采取的是回避的态度,顾左右而言他,张初虽说好脾气,但也被气得火冒三丈,在QQ上大骂小碎没有廉耻。看得刘维维也跟着生起气来,狠狠地骂了一句:“死丫头!”但是她马上意识到对一个死人不应该不敬,她吐了吐舌头。
对于小碎和张初交往刘维维是很清楚的,张初没有瞒过她。
一年前,刘维维帮张初申请了一个QQ号,作为他们交流的工具。刘维维霸道地要求张初的好友只能是她刘维维一个人。一天,在他们夜间聊天时,一个QQ闯了进来,请求张初加她为好友。张初没有这样的经历,他试着点击了同意,一个叫玻璃妖妖的网友就出现在他的好友名单里,后来,张初知道了这个玻璃妖妖就是小碎,而且就在他所在的大学就读。小碎十分信任他,对他无话不谈,他好像是她选定的那个树洞,她随心所欲地对他喊出自己的秘密,从不要求他回应。当张初知道小碎和一个大她许多岁的中年人同居时,十分生气,多次劝她离开那人,可是小碎总是置之不理。渐渐小碎从虚拟的网络走进了张初的生活。第一次在张初家见到小碎,刘维维被这个女孩儿的清纯美丽惊呆了,她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可人儿。但随着刘维维在张初家见到小碎的频率增高,她吃起醋来。就是那次小碎向张初借钱,她更是觉得过分(现在她猜测那笔钱小碎一定是寄给刘明的父母了)。她不在乎钱,只是认为一个女大学生一次借那么多钱又不说明用途实在让人不能接受,而张初竟然那么信任她,让她不能不怀疑张初对小碎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心,于是她和张初暴发了交往以来最严重的冲突,一气之下,她提出分手,还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张初也气了,便没有挽留。于是,他们这对相爱五年的恋人从此陌路。
虽然没有搜到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但刘维维已经确信是张初杀了小碎,因为当一个男人特别爱惜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不自珍时,他很有可能会用极端的方式阻止她的行为。刘维维清楚张初是一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他的房间从来纤尘不染,他的衣服从来整洁优雅,他的头发从来一丝不乱,这种人如果看到一块美玉风化蒙尘,他会拎起锤子毫不惋惜地砸碎它,而现在小碎就是这块美玉!
回忆五年恋情的点点滴滴,刘维维禁不住流下泪来。她失神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关闭电脑,把被子抱进卧室铺好,重新装好自己的行李箱,然后动手做饭。
她的厨艺不怎么样,过去每次她产生做饭的念头时,张初总是委婉地动员她去做别的事情,她知道那是张初嫌她做的饭难吃,又周到地不伤她的自尊心,但是今天她决定好好给张初做顿饭,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跟他告别。
“我不能对一个死人食言。”这是她的借口和动力。
准备得差不多时,刘维维给张初打电话,请他无论如何马上赶回家。
听到张初的泊车声,刘维维慢旋开了红酒,满满地斟了两杯。
张初进来了,看到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他诧异地扬了扬眉毛,开玩笑地说:“有什么喜事,做这么多好吃的?对了,看到冰箱里的佛手了吗?朋友送的,我留给你,可以放到帐子里,能香好久呢。”
刘维维不说话,把酒端了起来,自己先一饮而进,接着让张初也干了,然后她说:“先吃饭。”
张初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脸上挂上了浓重的忧虑。他把酒瓶从刘维维那边拿过去,给两人斟上,然后慢吞吞地端起碗,一边吃,一边不时瞄一眼狼吞虎咽的刘维维。
刘维维的眼里一直噙着泪。
吃完饭,刘维维把张初拉到沙发那里坐下来,沉吟了片刻,她咬了一下嘴唇,严肃地说:“张初,我要去报案。”
张初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快步走进卧室,拿出一本书来,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递给刘维维。
刘维维困惑不解地接过来。她看到了以下的文字:
安眠药如安定、利眠宁、导眠能等,是一种中枢神经抑制剂,最终通过肝脏代谢排出体外。而酒精对中枢神经也有抑制作用,它能使大脑皮层下中枢失去控制,首先出现一系列兴奋行为,如言语增多、兴奋,有的人还会发酒疯。兴奋期过后,酒精对皮层下中枢有抑制作用,表现为兴奋现象消失,出现动作不协调、语无伦次或昏睡现象等。当酒精对调整人体血管舒缩及呼吸中枢严重抵制时,则出现呼吸系统及循环系统衰竭,甚至导致死亡。
饮酒后尤其是醉酒后服用安眠药是非常危险的,尽管从单方面来看,酒精和安眠药的量均达不到致死量,但当安眠药与酒精同时服用时,两者均可对中枢神经系统发生抑制作用,而且还有互相增强毒性的协同作用,使中枢神经抑制程度增强。另外,安眠药是通过肝脏代谢排出体外的,酒精则对这一过程有抑制作用,使安眠药的代谢减慢,药效时间延长,因而效果也随之增强,容易发生意外。一代喜剧大师卓别林,是于酒宴当晚在睡眠中死去的,听说他就是因为酒后服用了安眠药所致……
这段话没有读完,冷汗已濡湿了刘维维的内衣。她的头沉重地垂在胸前,就那么拿着书傻傻地坐着,坐着,直到书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板上,“啪”的一声巨响才让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刘维维抬眼悲切地看着张初,就那么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泪水模糊了两眼,让她什么也看不清。
刘维维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那天的情形:半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她接到电话“打的”跑到白兰地酒吧,把小碎弄回家。因为这个醉酒的女孩一直哭闹不止,为了使其安静下来,她跑到药店买来安眠药喂给了她,为了增强药效,她还擅自加大了药量。
酒+安眠药=死亡!
刘维维绝对没有想到,调查来调查去,竟是自己于无意中杀死了夏小碎,她才是凶手!
正在悔恨间,刘维维察觉张初的呼吸有些异样,她奇怪地看了张初一眼,发现他表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身后。
她回过头,看到小碎站在沙发后面,满眼哀怨地望着她。
她的心脏顿时一阵疾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