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肉身也,灵以他人肉体重生,是为夺舍。
1、
我的表姐寇景宜正经八百的撞过三次“鬼”。
用她的话说,这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贵谈资,一般小姑娘根本没法拿这个吹嘘,每当你到了一个新的小团体,开口的一瞬间就能够成为焦点。
作为小她一岁,她异常“宝贝”的表弟——“宝贝”到在我三岁时因为抢了她的柠檬蛋糕而将我从楼梯上推下去,砸得下巴缝了七针……作为从小“狼狈为奸”但每次都背黑锅的同伙,我几乎参与了她每一次值得炫耀的“撞鬼经历”。
第一次是在她初中,那时候全校的少女们似乎都在被各种韩剧日剧荼毒,开始在夏季流行所谓的“试胆大会”。而我们初中的潜规则是女生玩什么,男生就得配合,否则就有可能整个青春期都处于被各种女生鄙夷或无视的可悲状态,从而错过早恋的黄金时间。
总而言之,在我初中第一个暑假里,根据不完全统计,我跟着寇景宜参加了数十次那样的活动。
现在硬要复述这件事,那么我只能选在那一次开始。
那天下午,我在家里磨磨唧唧地做着暑假作业,基本上做两页就得看一集名侦探柯南的DVD,苦不堪言。
寇景宜和往常一样,风风火火的一路从大门穿过庭院,“咚咚咚”的冲上楼一脚踹开我房间的门,我习以为常,她这个人到哪儿都得掀起一阵风,说话噼里啪啦,跟个机关枪似的,三句话不合她意思就得上手楸你耳朵,不论男女。用我妈的话说,跟她妈完全就是用DNA直接克隆出来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和寇景宜妈妈也是从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
“姜晨!”她大吼一声,跑过来一脚踢翻我用来写作业的小矮桌,“你在干吗!?”
我揉揉额头,“做作业……然后作业本现在被你踩在脚下……”
她一脸不屑,“明天再做!今天有好玩的事!”
我抬头看她满面红光,脑门上汗涔涔的,显然是一路飞奔而来。
坦白说,我的表姐寇景宜算是个美貌的少女,但一开口说话就会让人觉得她脑子里塞得都是粉笔灰。
“又是试胆大会?”我问,一边收起作业本和钢笔,寇景宜一旦决定拉上你去做什么,那么肯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寇景宜明显对我此前参与的表现非常不满,“你都没有被吓到过!”
我摊手,学校废楼的洗手间和东郊墓地大半夜连只猫都见不到,到底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次要去哪儿?”
寇景宜总算放弃了继续“蹂躏”我的作业本,我捡起来拍了拍。
“市北区的391医院你知道吧?刘新阳和我提议的!”她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
我扬了扬眉,“十年前发生火灾的那个废医院?”
不得不说,那倒是个不错的玩“试胆大会”的地方。
391医院是我们市解放后建成的一所老牌医院,听我妈说,当时要多好有多好,外公外婆认识里面的几名主治大夫,她小时候一有头疼脑热都去那里看,里面所有的大夫都是从首都医科毕业的高材生,无论是设备还是医资都是一流的。
那时候我因为和寇景宜玩爬楼梯被她一脚踹下去摔断了几根肋骨去391医院看病,医生建议我住院观察,无奈当时根本没有多余的床位,母亲只好将躺在医院走廊流动担架上挂水的我接回家,谁也没想到,当天半夜391医院发生了火灾。
火灾第二天本市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雨。
老人们都说是因为死得人太多,怨气把天都遮蔽了。
我看着一脸兴奋的拿着背包扫荡我们家冰箱里所有零食的寇景宜,能将这一切当做郊游的人显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2、
之前说过,寇景宜的外表勉强算是个美貌的少女,那么就一定会有一些脑子发热的少年们屁颠屁颠的鞍前马后。
比如刘新阳,就是个寇景宜说东他绝不朝西的好跟班,即使我能看出来他此时吓的快尿裤子了。
“姜晨,你怕不怕?”陆茜拽拽我的胳膊,轻轻问。
我表姐的发小陆茜倒是个一般意义上温柔的女孩子,实际上我并不明白像她这样一个有良好教育背景说话声音适中从不使用粗口的大家闺秀,是怎么和另一个完全和她相反的人从幼儿园到初中相处了十几年的。
我拍拍她,以示安慰,她的手冰冰凉。从小到大,寇景宜干什么她就干什么,然而这可能更多是出于一种惯性,觉得寇景宜无所谓的事她应该也可以。
我看看手表,时间是晚上23:40。
天空黑漆漆的,像是个巨大的缺口,而我们眼前是另一个黑漆漆的缺口,医院烧的像是只剩下框架,而每一个漆黑的窗口都是通往异界的入口。
“我们进去吧——!”寇景宜一如既往用一种愉快口吻说道。
说完她踹了刘新阳一脚。
对方老大不乐意的回头撇撇嘴,但还是第一个走了进去。
我回头看了眼外面,月亮躲在云层后,不远处的大门和围墙坍塌着形成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叹口气,拉着陆茜一扭头踏了进去。
“姜晨!”寇景宜叫了声。
屋子里太黑,过了好长时间我才适应,模模糊糊的将周围情况看了个大概,我有一点夜视的能力,这是此前几次试胆大会时发现的。
“姜晨,我忘记带手电筒了!”
翻翻白眼,我从自己背包里翻出来塞给她。
片刻后寇景宜的脸泛着绿光出现在黑幕中。
陆茜尖叫了声,随后才意识到这是寇景宜的恶作剧,恼怒的嗔了她一句。
她“哈哈”傻笑着将手电筒照向前路。
——一条被烧得乌黑没有扶手的楼梯通向楼上。
“真够黑的。”寇景宜嘀咕一声,带头第一个朝前走。刘新阳跟上,之后是陆茜,我殿后。
我刚踩上二楼,身边的陆茜就再次惊叫起来,死死的拽住我。
寇景宜和刘新阳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看了眼手电筒照着的地方。
漆黑的墙壁上不知道是谁留下了长长的一道抓痕。
从力道和长度来看,无论是谁,都足以让他掀翻自己的指甲血流如注,磨损深及白骨。
“说起来,”寇景宜放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我之前问妈妈关于391的事,她完全不肯告诉我,所以我也没敢告诉她我今晚是打算来这边的。你们谁知道?”
刘新阳咳嗽了声,“别问我,我们家是在我小学四年级才搬到这个市的。”
陆茜明显哆嗦了一下,“我问了家里的佣人阿姨,说是当时死了很多人。”
“424个人。”我说,这地方烧得面目全非,可我依然还记得二楼当时是儿科和外科,和寇景宜一起度过的童年让我对这医院非常熟悉。
“二百六十多个住院病人和一百多个医护人员。”我一边说,一边朝着左边走过去。仿佛这还是以前那个充满了药水味的医院走廊。
手电筒打在黑乎乎的墙壁上,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冷,像是有人开了空调。
“寇景宜……”陆茜说话的声音已经有点哆嗦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寇景宜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拜托!我们进来还没过二十分钟好吗!”
“可是……你不觉得现在有点冷么?”
“冷什么啊?我都热出汗了好吗!”我拿手电筒照了照,多动症少女寇景宜果然满头大汗,她眯起眼睛,也用手电筒照我,“姜晨快拿开!”
不知道为什么,我哆嗦了一下,她用手电筒照我的时候,像是汇聚了无数道目光,将我暴露在什么东西之下。
于是我移开手电筒,寇景宜随即也移开她的,光源重新汇聚在焦黑的走道中。
寇景宜重新朝前走,刘新阳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淡定,他龟缩在寇景宜之后,样子像个小媳妇。
“接着说,姜晨,你还知道啥?”她说。声音除了比在外面时小了点,听不出来有什么改变。
我继续话题,“当时看门的人叫宋大元,五十多岁,他和后来到的消防队员说,自己明明没有锁住安全通道的门,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门和窗户口出不来……他和其他的保安接了院子里用来浇灌草坪的水管来灭火,却好像浇得是油一般,火越烧越旺。”
“那所有人都被烧死在这里了?”刘新阳问。
“当时这栋楼里的所有人。”www.
寇景宜走到右边一侧的房间门口,“那宋大元现在去哪儿了?”
“疯了。”我说,“和当时所有参与救人的保安,据说是当时屋子里求救的尖叫声让他从此一直产生幻听。”
本来,这应该也是属于正常的,几百号活人在自己面前眼睁睁的被烧死,一边尖叫着一边化作焦土,而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扔谁都得留下后遗症,专家们把这叫做“创伤性后遗症”,每周二的科学之家节目有提到过。
“姜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陆茜一脸惊恐的靠过来。
我摸摸她脑袋,照理说我比他们都小一岁,这里应该是我最害怕才对。
“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我安慰她,“幽闭空间在高温下很可能会储存一定的音频,不过那十有八九也是你的幻听。”
我从小就被疲于工作的父母甩手扔给电视台的科教节目,可以一动不动的看到电视机露出“雪花屏”,所以在我看来信奉“鬼神”之类的愚行只能是寇景宜的专利,而我算是科学教派的。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我事后回忆时一再觉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记得不是非常清楚。
寇景宜握着手电筒拐进了右边的一个房间,原本钢铁造的门被烧得扭曲,失去筋骨一般的敞开着,刘新阳想要跟进去。
——门就在这时突然被关了起来。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们三个都怔住了。
寇景宜显然也被吓到了,她在里面不停的拍打着门,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铁门上原本应该是镶嵌着玻璃的地方在火灾时被融化了,空无一物的方框处寇景宜却像是又触碰到了玻璃般的惊声尖叫着,“姜晨!姜晨!快打开门!”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刘新阳,他嚎叫着朝着楼下冲去,陆茜紧随其后。
我的本能告诉我也应该跟着他们一起走。
寇景宜像是发现了我的意图,她用异常尖利的声音叫嚣着,“姜晨!你不准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不准!我发誓你要是敢跑我就杀了你!”
她的脸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扭曲得可怕,在看起来明明没有玻璃的铁门后,此时此刻她疯狂的目光更显惊悚。
我朝后退了一步,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寇景宜,你不要紧张,门只是被卡住了,我去叫大人来。”
说完我也不回头看她,径直往楼下跑去。
“姜晨!——我要杀了你!”
我企图忘记自己听见的寇景宜此时的声音根本不像她这件事。
3、
后来我带着气急败坏的大人们赶回医院时,寇景宜已经晕倒在屋子里了。
铁门敞开着,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关起来。
和以前一样,在这件以她为主导的游戏里最后挨了大人们巴掌和怒火的人依然是我,而她因为最后晕倒了,所以接下来两天都吃到了好吃的排骨和好喝的鸡汤。
对此我只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玩命写了一星期暑假作业,并在截止假期结束前都不和大人们说话为抗议的姿态。
寇景宜在开学前一天来找我,带着一箱“娃哈哈”和一箱“健力宝”想以此换取我的原谅。而我终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坏弟弟,且看在对方如此有诚意的份儿上。
我们在房间里用“小霸王”玩“魂斗罗”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期间谁都没有提那天的事。
直到吃完晚餐,妈妈走到水池后去洗碗,寇景宜突然托着下巴盯着我,“姜晨,我最近睡觉,总觉得自己盖的不是被子。”
“啊?”她突然蹦出这句话,我觉得一时间接不上。“为什么?”
寇景宜摇摇头。“大半夜醒过来也觉得自己身上盖的是白布。”
——依然觉得思维跟不上她的节奏。
我家餐厅里用的是冷色调的节能灯,寇景宜说完这句,脸皮泛着绿,对还在洗碗的妈妈说了,“姨妈我回去啦!”
我一直愣神到寇景宜走出门去,才想起一件事。
——要是我没记错,寇景宜被关的那个房间,以前是儿童停尸房。
4、
年少最大的好处是你永远有学不完的东西和做不完的作业,足够你用来忘记一切不愉快的经历。
我们不再谈论这件事。
我、刘新阳、陆茜以及寇景宜。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重新混迹在一起,直到那年我被拉去参加他们的高中毕业旅行。
直到上了火车大家才知道寇景宜“贼心不死”的又选择了一个“自杀圣地”做目的地。
我在火车上懒洋洋的闭目养神,听着寇景宜宣称自己如何如何在图书馆借书的时候,神奇的发现了写有“自杀圣地”相关资料的旅游杂志。
这次的旅行增加了一个新人,罗子健。
——高中生寇景宜的正牌男友。
对此刘新阳私下曾说寇景宜瞎了眼才会选这个人,期间忿恨原因我们都心知肚明,但照常规来看,188的男友肯定是要比173的男友看上去更靠谱些。
身为表弟我倒是挺喜欢罗子健,这不单单是因为他的理科成绩甩开寇景宜几条街,智商优秀,且很乐意教我玩篮球,而且面对寇景宜那些令人发指的“欺凌”表弟的行径,也会很严肃的表示批评。寇景宜为了讨他欢心会在面对我的时候刻意的伪装得非常友善。对此我已经觉得很知足。
寇景宜和往常一样表现得很兴奋,一边吃柠檬蛋糕一边大声说笑。
说到柠檬蛋糕,她从小就很喜欢这东西,可惜姨妈的手艺不如我妈,所以她每次都得来我家拍一堆马屁,以换取这东西。记忆中只有她第一次撞“鬼”之后的半年里表现得对柠檬蛋糕不是那么热衷。
“小景,那地方不会很可怕吧?”陆茜有点紧张的问。大家闺秀今天依然穿的是裙子,精致的荷叶边衬衫搭黑色的百褶裙,显得有些成熟,要说我表姐的圈子里我看着最顺眼的人从来都没变过,只能是陆茜。
寇景宜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怕什么啊,当年被关在医院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们。”
气氛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没人想到她会突然提及这件事。
陆茜一下就红了眼睛,“小景对不起……”
罗子健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蹙着眉头问寇景宜,“怎么了?”
她弯弯嘴角,笑得很轻松,“没什么,以前年少无知玩的一些小游戏,吓着大家了。”
那时候你十五岁了!年少个屁!我在心里闷哼一声,塞了张面纸给陆茜,想到一件事。
“表姐夫……”我转头笑眯眯的开口唤罗子健,寇景宜最喜欢我这么叫他,每次听见都会表现出臆想的幸福表情,“表姐这次去的地方听说你以前去过?”
罗子健的表情略微动了下,有点牵强的笑笑,“我有个姑姑是在那里自杀的。”
“什么!”寇景宜惊叫起来,“亲爱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们在下站下车!我们不去了!”寇景宜的表情像是悔青了肠子。
罗子健劝了一路,到最后,我们在影山站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该忘记的都忘干净了。
5、
影山公园,曾是国家AAAA级旅游景点,拥有65平方公里的原始次生林海,以及7平方公里的天然湖泊,其间繁衍生息着近50种动物和一百多种鸟类。然后不知道是从哪年、哪个人开始,这里被当成了自杀圣地。
时间是八月中旬,明明是暑气最盛的时候,然而进入山林之后周围的空气变得潮湿而阴凉。
陆茜在火车站的洗手间换了运动装,此刻全副武装的走在我前面。
“据说,今年2月的时候巡山队在这里发现了十四具尸体,是夏天的两倍。”寇景宜挽着罗子健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
我抹了下头上的汗,“冬天尸体不易腐化,能注意到这点的自杀者心态还真是诡异。”
寇景宜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盯着我们,“没准……人家本来并不想自杀,而只不过是和我们一样想来森林里玩玩的。”
我感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景!你别吓我了!”陆茜的反应从来都最诚实。
我走过去拉住她,“好啦,老姐,大白天的别吓唬人了。”
刘新阳朝前一指,“你们看!”
循着他所指之处看去,一栋三层的木质结构的小楼若隐若现。
待到走近,匾额上“影山天湖旅游招待所”的字样已经因为风化而难以辨认。
这显然就是我们要留宿的目的地了。
当店主人那张干枯而皱巴巴、且带着腐朽阴森之气的脸出现在柜台后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群人很像恐怖电影中的傻缺主角们明知道结局可怖却还一头扎进剧情之中,照着观众们的意思逼近死亡。
想着想着便笑出声来,我笑得突兀,为和其他人掩饰这行径,只能开口问那老奶奶,“我们想住店,还有房间吗?”
老者“哗啦啦”的在柜台上丢出五把钥匙,“押金三百,楼上,五个带窗的房间,洗手间在楼层右侧,浴室在三楼。”
我们交了押金,各自拿了钥匙,扭身正打算上楼,身后突然传来老者的声音,“现在天很热,尸体会坏得特别快。”
陆茜险些吓哭。
刘新阳赶紧解释,“我们只是、只是来玩的……”
老者闷哼一声,不再搭理我们。
我将行李扔进房间,刚才走进来的时候,因为闷热而出了一身汗,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所以第一件事便想去洗澡。
这旅馆是全木结构,此前杂志上介绍有接近五十年的历史,除了上下楼梯会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别的没有任何不妥,且木材用的是很罕见的白柚木,各种蚊虫不近,相传旅馆当时的主人常年往来于东南亚做运输生意,这白柚木是当时他救了一个当地富商所获得的报酬。粗略算算,如果愿意拆了这屋子卖掉木材也能当个千万富翁。
难得的是浴室也保留着七十年代的样式,木桶宽而深,泡在里面很是惬意。
等我洗完一切收拾完毕,寇景宜恰在此时一如既往的来砸我房间的门。
“姜晨姜晨!!!”罗子健不在的情况下她便会恢复成本性。“别闷在屋子里,快出来!”
我打开门,其他人都在,唯独不见罗子健。
“表姐夫呢?”我问。
寇景宜撇撇嘴,“他说头疼,想先躺一会,等下再去浴室泡一泡,我给他留了吃的。”
看来今晚的正题就又是只有我们几个参加了。
陆茜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披着,脸色有点白。
我们一行人故作欢快的跑下楼,柜台里的老者甚至都懒得抬头看我们一眼。
山里的夜晚,空旷而安静,和城市里不同的是,少了工业废气的遮蔽,月亮和星星看得都很清楚。
比白天进山的时候凉快很多。
我掏出手机看看,果然是没有什么信号的。
时间是晚上八点多,寇景宜用手电筒照着地图,抄小道带我们来到天湖边。
不得不说,景色还是非常美丽的,巨大的湖面如镜,倒影出天上的月亮。
真正的水天一色。
“你们看,这地方到底哪儿可怕了啊?”寇景宜感慨道,从背包里拿出带来的零食和饮料。
我的确是有点饿了,挑了个奶油夹心面包。
刘新阳面对着湖泊席地而坐,“很难想象有人面对这样的地方还想要自杀。”
“是啊是啊,就像这样看着夜景,吃着快餐想象自己今后几十年的人生都没什么期待的于是就想自杀了……”我有点恶毒的附和他。
刘新阳的父母都是做茶叶生意的,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曾不止一次的表达过要求刘新阳职业大专毕业后回家去继承家里的生意,为此即便他高考的成绩上了三本也没有同意他去外地读大学。
果然对方听了我的话,怨恨地撇了我一眼。
这是他们几个最后一次凑在一起玩,再开学的时候,寇景宜和罗子健将在C省省会读大学,而陆茜将去英国留学。
之后,我们又在湖边玩了几个小时。
将寇景宜来之前买的烟花爆竹全部在湖边放光。
陆茜玩得满面红光,期间还因为想起即将和寇景宜分别又和她抱头痛哭了一会儿。
总之,和以前相比,这其实要算是非常不错的集体活动了,尽管和寇景宜想要冒险的最初期待不符。
我们吃完东西,放完烟火,喝完所有带去的啤酒,嘻嘻哈哈背着空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旅馆大堂依然亮着灯,但老者已经不在柜台内,此时我们才感觉有点疲惫,彼此道了晚安后,我回到房间沉沉睡去。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去洗手间,走过寇景宜的房间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像是罗子健,但又不确定,截止那时,所发生的事迷惑住了我,以至于没有什么是让人觉得诡异的。
而真正的异象开始于第二天清晨。
我是被寇景宜的尖叫惊醒的。
等到手忙脚乱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其他三个人已经目瞠口呆的站在罗子健的房门。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画面,但仅仅是一个空空的房间。
——罗子健失踪了。
后来回忆,后来发生的才更像是部电影。
寇景宜各种打电话,当然不可能接通,陆茜哭哭啼啼的下楼去找柜台里的老者,对方像是见过无数类似的场面,只是很淡定的用固定电话拨打了巡山队的电话。
搜寻整整持续了七个小时。
到最后寇景宜已经不再哭,她披着我的外衣就这么肿胀着双眼面无表情跟在所有人身后。
——直到他们在湖的另一边找到罗子健已经肿胀的尸体。
他们说他死于凌晨1点左右。
寇景宜没有再说一句话。
之后的暑假比此前的任何一个暑假都要沉闷,天空每天都像是要下雨般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
因为我即将面临高三,就连此前一直对我的学习不是过分关注的母亲都增加了陪我去参加补习班的时间。
我没有再和寇景宜见面,直到临近开学,她即将远赴C省,全家人为她举行了饯别宴,下午又集体去火车站送她。
她的脸色和那天一样阴沉。
大人们挨个嘱咐她要注意安全,好好学习,争取毕业的时候在C省省会留下来。说着说着姨妈就开始哭,于是我妈和舅舅便着手安慰她。
我走近寇景宜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沉默安静的寇景宜我非常不习惯,不习惯到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站台上人来人往,火车还有十五分钟便要启程。
寇景宜直勾勾地盯着我,突然用力伸手抓住我。
“姜晨。”印象中除了初中那次在医院里,她便没有用过这么低的语调和我说话,“罗子健那天半夜来找过我。”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准确的说是凌晨,两点多的时候。”
我被她抓的手腕疼,却犹如被人打了耳光。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充满白柚木味道的走廊,30瓦的小灯泡昏暗的亮着,我迷迷糊糊地走过寇景宜的房间,听见罗子健的声音。
小景……他说,剩下的话语声音太轻全然听不清楚。
——呜呜呜!
火车的汽笛声让我回到现实,寇景宜依然盯着我,我却没力气问她那么罗子健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
大人们重新聚拢到一起,给予她最后的拥抱,妈妈将做好的柠檬蛋糕塞给她。
寇景宜最后看看我,突然扯着嘴角笑了下。
这让我心里起了褶子,妈妈伸手来拉住我,“小景,别着急,明年我就让姜晨考去C省陪你。”
寇景宜点点头上了火车。
我也被大人们扯着朝回走,火车开动以后,我扭头看了眼。
寇景宜将柠檬蛋糕从车窗扔出了来。
6、
之后整整一年零四个月寇景宜没有和我联系过。
在我印象中,这是没有过的。
从她因为失误将我推下楼梯,被大人暴揍一顿教育说要好好“爱护”弟弟之后,她便经常和我黏在一起,虽然常常是飞扬跋扈的以“欺凌”我的姿态。但这种完全失去沟通和联系的局面是不曾有过的。
我一度以为是她去了C省,因为距离感所造成的。
但自我进入C省医科大学,跑去她学校找她已经不止一次,竟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见到她。
然后我开始觉得,她可能是因为不想见到我就想到那次旅行,不想再想起罗子健。
正在我打算遂其心愿,不再做任何联系的时候,却接到了她的电话。
“姜晨。”她的声音不再和小时一样风风火火,相反却透露出一种冷静端庄,“陆茜要回国探亲,刘新阳也要来C省玩儿,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我们去玩玩吧。”
我不禁笑出来,“这次又是哪儿?”
真好,她还是那个寇景宜,终究是闲不住的,她能重新提出来去找刺激,那应该代表她是走出来了。
“朝西81号。”她说。
我知道那地方,是个C省有名的鬼宅。光是百度百科记录的就有十几人在那对方失踪,非常邪乎。
我们约了周五的晚饭点见面。
再见面时,我觉得我的表姐寇景宜被大学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大家闺秀。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学是把手术刀”?
总而言之,寇景宜穿着裙子,染得棕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微笑端庄得体。再唤我名字时,让我觉得这和以前的寇景宜是两个人。
我们坐在回转寿司店里边吃边聊,像大多数成年人那样,而不再用小孩子的方式亲近。
“姜晨,姐姐以前对你太凶了,你没有生姐姐的气吧?”
这话差点让我把刚吃下去的三文鱼吐出来。
但内心实话实说,这样的寇景宜其实正是我想看到的。很早以前我就说过,照她的样貌,如果能换掉那满脑子的粉笔灰,就会成为一个女神。
这才应该是我的表姐应该有的样子。
我笑眯眯的回她,“怎么会,姐姐这一年不理我,我都没人玩。”
寇景宜捂住嘴笑起来,眉眼弯弯,非常温柔。
我们走出店,朝着“鬼屋”步行,过程中,寇景宜一直在和我说她所了解到的陆茜在英国的情况,我突然拉住她,朝一家店的橱窗努努嘴,“这家柠檬蛋糕非常好吃,价格也便宜,要不要打包带一些去?”
她怔了一下,随后又笑起来,轻轻说,“姜晨,姐姐已经不爱吃柠檬蛋糕啦。”
——和我想得一样。
我笑笑,继续拉着她朝前走。
等我们走到“鬼屋”时,时间已临近九点。
我们从围墙的缺口直接翻进去,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边聊天边等陆茜他们。
“你和他们说的是什么时间?”我问她。
她笑着低头摆弄提包,“没有特别约定。”
天上的月光清冷的披洒在她身上。
一切看上去恬静而美好。
我却像是瞬间被打开了天窗。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寇景宜了。
7、
“寇景宜,陆茜他们根本不会来对不对?”
我站在她面前,笃定的将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发问。
她抬起头来,泛着绿光的脸上都是笑意,“是啊,因为我根本就没叫他们来嘛。”
“我的好弟弟。”她坐着不动,继续说,“你是什么时候成功的?”
我叹口气,她已经都知道了。
“从你这张皮的原主将我这张皮的原主推下楼梯的那个瞬间。”
她马上大笑起来,“你倒是挺轻松。”
说得对,夺得这躯体的主导权我几乎毫不费力,并且无论是原来的寇景宜,还是大人们对此都没有怀疑,至于三岁的小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科教频道,他们非常乐意解释为这是一种天才行为。
然而我毕竟还是需要照顾到这内在的怨恨。
她将他推下楼梯致死,他没有力量复仇却有力量和我传达。
现在她来了,倒也没有浪费我的努力。
不枉我费心的将391的事告诉刘新阳,也不枉我偷偷将旅游杂志放到寇景宜习惯租借的图书旁边。
我早说过她那时脑子里装的都是粉笔灰,想什么和做什么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
我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势,眼前的寇景宜优雅的回应。
于是我们两个在鬼屋的庭院里,在月光下一同跳一支“胜利之舞”,我对她以前的故事没兴趣,也不想追究她是何时成功夺舍的,更不想询问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反正现在这样的局面很好,无论我们此前是什么,我们现在依然有机会面对世界,我还是她亲爱的表弟,她也还是我亲爱的表姐。
而这个世上的人们对于“夺舍”这件事依然知之甚少。
我亲爱的表姐寇景宜,迄今为止正经八百地撞过三次“鬼”。
一次在391医院,一次在自杀圣地影山,还有一次你猜是在哪里?
总而言之。
我的表姐寇景宜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撞过“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