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妈妈,这就是“懒车”吗?就是那种很懒很懒的车。
不是这么写的?
那应该怎么写?
哦,我明白了。可是,叫它“懒车”不是更合适吗?它爬得这么慢,和幼儿园里那些懒得运动的小朋友跑步时一模一样呢。
我一点都不懒,我和妈妈一样勤劳呢!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喜欢勤劳的人,懒惰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对吧!
嗯!
妈妈我答应你,我会和妈妈一样,做一个勤劳的人!
(一)
我敢打赌,大多数人第一次听到“缆车”这个词的时候,都会和我一样,以为它的写法是“懒车”。
即便是现在,我都认为写作“懒车”会更为合适。
必须在既定的轨道上靠着车顶的缆绳牵引前行,行进的速度极慢,总是晃晃悠悠地慢速上升或下降,懒散得简直不能称为交通工具。
不过世人好像并未想过要将其作为一种赶时间的交通工具,他们甚至希望缆车能行驶得更“懒”一点,这样,观赏车窗外的风景就能更随心所欲了。
但是现在,我的心思显然不在两旁的风景上。
美雪坐在我的旁边,铁青着脸,眼神中流露出不耐烦与厌恶,像是撞见一只浑身脏兮兮的野狗。
“你到底有完没完?要是约我出来还是为了那件事的话,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的确,是我把美雪给约出来的。我试图最后一次挽回她的心。
“别这样,美雪,我们之前不是相处得一直很愉快吗?”
双手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那是我紧张不安时的习惯性动作。
美雪的鼻腔中发出“哼”的一声,眼中的厌恶似乎加深了。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美雪把脸别过去,看来光是看着我这张脸她都觉得讨厌,“我们已经分手了!分手了你知道吗?不要再来纠缠我了,你明知道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注意到我眼神中还留有不死心,美雪干脆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你难道就不明白吗?没有哪个女人愿意陪你一起奋斗一起过苦日子的!陈冉,你是从孤儿院出来的,你养父养母也只是普通工人,就凭你现在的这点工资,你拿什么买房子?你拿什么给我幸福?”
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呀。
我把脸转向前方,闭上眼睛,思绪暂且被封闭到十八年前。
没错,我是从孤儿院出来的。五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世上便只有母亲一人照顾我。一年后,市里修建了第一辆缆车,就在龙舌山。我第一次听到“缆车”这个词,天真地以为它的写法是“懒车”,母亲纠正了我很多次,但我仍将它定义为“非常懒的车”。
而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难得母亲休息,她咬咬牙,买了两张价格高昂的缆车车票,和我一起坐了上去,指着车顶的缆绳告诉我,它的名字就是“缆车”。
第一次坐缆车的兴奋之情我完全想不起来了,反倒是下了车之后的情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上山时是我和母亲两个人。
下山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被母亲遗弃了。
现在想来,她会买那么贵的车票,也是为了和我度过最后的时光时,不会因为贫困而显得那么悲惨吧。
我并不怪她。因为我之后在孤儿院的生活,真的比和她在一起时要好太多。
“我的出身并非是我能决定的。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双手不安地摩挲着已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没人想过苦日子,大家都巴不得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没法改变。”美雪把我的脸别过来对着她,“放弃我吧,我和你真的没有未来。你应该去找朱依,她才是最合适你的人。”
朱依?
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我的大脑。
话说回来,我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没有见过她了。
这一个多月没了她的死缠滥打,还真有点不适应。
说到朋友的话,朱依应该算是我在这世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吧。
被送到楚口福利院之后,我就认识了她。
同别的孤儿不一样,朱依没有那种自知低人一等的自卑感,而是活得积极向上,就像是小太阳一样,与阴霾毫不沾边。
但孤儿院的小孩都不太愿意和她在一起玩,并非是因为她的阳光会越发反衬出自己的阴沉,而是因为朱依的长相确实让人不愿亲近。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呀!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像蛤蟆精!”
单眼皮,眼周浮肿,塌鼻梁,嘴唇又厚又宽,皮肤也是蜡黄蜡黄的,就像黄疸病患者。她长得也胖,但准确来讲应该是浮肿,个子偏高,远远望去就像一头熊。只要蹲下来,就和小人书里的蛤蟆精一模一样。
但长相和出身都不能让朱依自卑消极,她始终带着一脸笑容,把院长和义工让做的每件事都做到完美,别的小孩不愿意做的活儿她都愿意做。
让这样一个女孩来照顾刚进福利院的小朋友再合适不过了,于是,院长把我交给朱依,让她来帮助我尽快适应福利院的生活。
与她建立友谊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没过一周,我对于她那吓人的长相已经免疫,而对于她对我做的那些友好的事心怀感激,并深深地佩服她的阳光性格。最重要的是,她的勤劳品质让我想起遗弃我的母亲,出于对母亲的思念,我十分渴望成为她的朋友。
而我作为福利院里第一个愿意和朱依建立友谊的人,朱依也是十分感激。她每次吃饭都会帮我把饭菜盛好,脏衣服也会帮我洗,甚至夜里睡觉的时候,她都会拿着自己的枕头被子来我的床上,和我挤在一起。
但是,随着在一起的日子的增加,我开始对朱依产生厌恶之情,尤其是她的那张面孔,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将她的缺点表露无遗。唯一让我坚持和她保持友谊的理由,便是她那勤劳的品质。除了我和朱依,福利院的小朋友都很懒惰,让我喜欢不起来。
一年之后,我获得了一个被领养的机会。
对方是工程师夫妇,据说结婚八年都没有孩子,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有结果,所以最终决定来福利院收养一个小孩。
因为他们想要收养一个长得漂亮的男孩,院长便第一时间想到了我。给对方看了我的照片后,约定好三天之后来福利院办理手续带我走。
可三天后,那对夫妇离开时,被带走的小孩并不是我。
我突然得了天花,脸上长满了水痘。
虽然院长一再保证只要处理得当,病愈之后我的脸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是那对工程师夫妇还是一脸嫌恶地摇摇头,说我的脸实在是太可怕了。
得知自己错过了这个被领养的机会后,我躺在隔离间的小床上抽泣。
朱依带着饼干和糖果来看望我。这时候也就只有她才不怕传染,敢进来看我。
“别难过,至少,你留在这里,我还可以继续照顾你。”
朱依用手撑着下巴,露出难看的微笑。
我点点头,挤出一个微笑回应她。
现在想来,她当时应该很高兴吧。我没有离开,继续留在福利院里,继续当她唯一的朋友。
不过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我的大脑全被那对夫妇说的话给占据了,他们与院长说的话,我一字不漏地全都听到了。
“你们再等一段时间吧,要不了多久,陈冉的病就会好了,到时候他的脸就和以前一样,一样的漂亮。”院长在做最后的挽留。
“不,”夫妇俩态度坚决地摇摇头,“我们懒得等。”
(二)
缆车缓慢向高处行驶,坡度逐渐增大,缆车的速度也慢下来。
“我说,这玩意儿会不会突然出现故障呀?”美雪不安地看着锈迹斑斑的座椅,“我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我还年轻得很呢。”
早在前些年市里就各处修建了缆车游览中心,龙舌山这里的缆车由于年代太久而且地处偏僻,所以逐渐被人们遗忘,几乎没有人会特意来这里坐缆车。即便是专门来爬龙舌山,游人都更青睐于乘坐观光电梯。
“你能不能听我说,我真的不想和你……”我轻轻握住美雪的左手,希望她能好好地听我把话说完。
“不能!”美雪一把甩开我的手,还用两只手捂住耳朵,“我懒得听你讲!”
舔了舔嘴唇,我最后还是放弃了。
快到半中央了,我站起身,走到车头处,对着美雪招招手:“上来看看,前面的风景特别好。”
美雪却连头都不转一下,直接以背示我。
“来看看吧,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用力砸了一下前方的挡风玻璃,发出的巨响让美雪吓了一跳。这和我往日里脾气温和的表现大相径庭,美雪觉察出我有些恼怒,便悻悻地撇撇嘴,走上来敷衍般地往前面瞟了一眼。
“那是?”
美雪尖叫一声,捂住嘴巴。
“陈冉……你……”
我把双手插进兜里,嘴角上扬。
玻璃窗上映照着我和美雪的脸,我满脸轻松,和美雪脸上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现在,你还懒得听吗?”
到了九岁,我终于被人领养了。
对方是一对普通的工人夫妇,他们穿着随处可见的藏蓝工作服,用一辆三轮车将我载走了。
中专毕业之后,我在地铁上遇到了十二年未见的朱依。
“陈冉!”
即便分别了十二年,朱依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我。
“你是……朱依?”
其实我应该很肯定才对,她的那张脸,绝对不会和别人重样。
“是呀!”朱依热情地上前握住我的手,“想不到咱俩都分别十二年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双眼睛还是那么漂亮!”
朱依也和十二年前一样,尤其是那张脸,还是和当年一样丑陋。
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心情和她去叙旧,我深陷在找不到工作的苦恼之中,每分每秒都在考虑怎样让养父母高兴,觉得没有白在我身上花钱。
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与美雪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她好像随时都能离开我。
美雪和我从念高中开始就在一起了,有关我的过去我都讲给她听了。和我在一起时她并没有介意我的出身,总是安慰我一切都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但现在我连份稳定的工作都找不到,美雪对我的态度逐渐不冷不热起来。
先是晚归,再到后来有几天彻夜不归,最后直接将我和她合租房里的生活用品收拾打包拿走。
“我打工的那家咖啡厅有个小姐妹在附近租了房子,说是一个人住晚上挺害怕的,我搬过去陪她一起住。”
美雪留下这句话,就拎着大包小包出了门。
我没有做出任何质疑,即使我知道在楼下有辆宝马停在那里等她,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她。
一个月后,美雪告诉我她要和我分手。新男友已经找到了,是那个开宝马的小开。
“我们两个不合适。”美雪在电话里告诉我,“前段时间你那在福利院的女性朋友不是天天都来找你嘛,我看你俩就比较合适,成长经历那么像,肯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我挂了电话,右手紧紧攥成拳头。手机里还有一条未读信息,肯定是朱依发来约我明天出去吃饭。
把手机直接关机后,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彻夜不眠。
隔天去餐馆打工的时候,走在人流拥挤的大街上,我一眼就看到前面笑得花枝乱颤的美雪。
亲昵地搂着她的肩的,就是那个宝马小开。
而现在,那个宝马小开正躺在缆车行进的铁轨上,身子被尼龙绳死死地绑在铁轨上动弹不得,双眼因恐惧而睁得老大,不住地扭动身体试图把绳子弄松逃脱。但他不管挣扎得有多厉害,在旁人眼里只是像一只必死无疑的蚯蚓那般可笑。
“你快停车!快停车!他会死的!”
美雪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长长的指甲陷进我的肉里,但是看到小开和美雪的表现所带来的快感让我忘记了疼痛。
“停不下来的。你以为这是他开的宝马吗?这可是缆车。”
我抱歉地笑笑,心里的快感加倍膨胀。
虽然缆车的行驶速度和懒散的状态让我十分厌恶,但有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不管目的地在哪里,一旦发动,缆车便心无旁骛地向前行进,不会在中途做任何停留,直达目的地。
缆车离宝马小开越来越近,小开身体扭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早知道会这么有趣,当时还真不应该用抹布把他的嘴堵上,听听他那叫声多好,明明是这么愉快的一件事情。
美雪已经快崩溃了。她试图把缆车的铁门给掰开,但显然是白费力气,意识到哪也去不了只能待在车上看着自己的男友被碾死后,美雪那带有完美妆容的脸像结了冰一样冻成一团,恐惧让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种场景,真是令人愉悦。
“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谈话?”
安静的咖啡厅里,宝马小开说的每个字格外清楚。
我舔舔嘴唇,双手不安地揉搓着衬衣角:“你条件这么好,肯定能找到比美雪更好的女孩子,可我,就只有美雪了。拜托了,和她分手吧,她还真的以为你会娶她,而你不过只是想和她玩玩而已。”
宝马小开嗤笑道:“我就是想玩玩又怎样?我有的是钱,就算和她玩一个月她也不吃亏,那些衣服你买得起吗?带她去的那些高级餐厅你敢进去吗?你就算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干活都买不起房子!承认吧,你就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你的钱都是你父母的,你好吃懒做,只不过是借着你爸妈的钱才敢这么嚣张,你……”在他面前,即使被激怒,我也只敢小声地反驳。
“我爹妈的钱又怎样?好吃懒做又怎样?我就是借着他们的钱嚣张,你能奈我何?现在的社会,谁不想坐享其成,懒散过日子多好呀,谁想像你那样,什么都得自己努力去挣。再怎么勤劳都没用,还不照样穷光蛋一个!”小开跷着二郎腿,得意至极。
是,再怎么勤劳都没用,照样都是穷光蛋一个。
我的养父养母,也说过这样的话。
被他们领回家里后,看着客厅地板上拿着蜡笔涂鸦的幼儿,我惊呆了。
他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但还是告诉院长他们没有小孩,想要把我领养回去。
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小孩,想要再拥有一个。
而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孩子,所以,只是想找一个免费的保姆罢了。而且,我的年龄也偏大,再过几年就能成为劳动力,为他们挣钱了。
“我们供你吃供你喝还供你念书,你可必须要报答我们对你的恩情!”养母把我带到一家小餐馆当钟点工时,这样对我说。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身高和体重都低于这个年龄段的正常指标,穿着养父不要的工作装,头发已经有一周都没有洗了。家里的活儿都是我在干,稍微想偷点懒,养母便会拿眼睛横我,一口一个“懒鬼”地喊。
而他们的亲生儿子,成天躺在沙发上一边嚼着零食一边看动画片,懒到连换台都是叫我帮忙。
“偶尔也让他劳动一下吧,都懒成什么样子了。”
晚饭时,翘班回家偷懒的养父望着躺在沙发上的弟弟说。
“家里不是有人劳动吗?干吗让他干活。再说了,勤劳有什么用,挣不到钱都没用。”养母给弟弟的碗里夹了一个鸡腿,送了过去。
“说得也是,再怎么勤劳都没用,照样都是穷光蛋一个。”养父呷了一口热茶,懒散地对我说。
“是。”养母点点头,那张脸分明是对着我。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读初中一年级的弟弟也回答道。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脸上那完全一样的鄙夷神色,顿时觉得,自己坚持了十几年的理念被摧毁得连渣儿都不剩。
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难道勤劳的人还比不上懒惰的人吗?
妈妈,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
“我求求你!”美雪歇斯底里地对我哭号道。
缆车离宝马小开不过只是五米的距离,不用几秒钟,小开就会化作缆车底下的一摊肉泥了。
接过我递过去的咖啡时宝马小开想也没想就直接喝掉了,把我看作可怜虫的他自然懒得思考我会不会在里面加东西。扛着他爬上缆车轨道的路时我不停地咒骂他,平时不运动的人身子重得跟头死猪一样。不过,现在看着他在铁轨上那拼尽全力扭动身体的姿态,和平时那副懒洋洋的做派一对比,我倒觉得好玩得很呢。
“没办法。”我摊开双手,“停不了的。它会一直开,一直开,直到抵达终点。”
龙舌山的缆车已经几近于废弃了,工作人员一个都不在。我学的正是机电,要操作这个简直小菜一碟。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求求你放过我们吧!”美雪跪下来,抓住我的裤管。
“晚了。”
我勾起美雪的下巴:“我已经不要你了。”
“咔——”
持续的破裂声从缆车底下传来,我仿佛看见车底下的齿轮从小开的身体上碾过。
最先是肾,然后是胃,不知道能不能顺便将心脏也碾碎,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挺可惜的,不过光听这声音还是挺满意的。
美雪像个没有了人操纵的提线木偶一般瘫倒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注视着车底,浑身颤抖,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注视着面前这个曾与我相爱六年的女人,大脑飞速运转想找到一些过去的美好画面,但最终检索失败,记忆卡在一个半月之前,朱依的脸慢慢浮现出来。
“她偷偷和那家咖啡厅的小老板见面!”
朱依从包里拿出照片放到我的面前:“她背叛了你!”
“所以呢?”
即便是背叛了我的美雪,在我眼里都比坐在对面的朱依可爱。
“跟她分手呀!”朱依大声说道,“这种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你为她付出!”
“那么,谁值得我付出?”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一个邪恶的念头在脑海中酝酿。
“我……我不知道。”朱依欲言又止,涨红的脸颊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
“也许,我和你才是最合适的,对吧?”我歪着头,观察听到这话后朱依的表情变化。
就像锅里的水到了沸腾点就立即翻滚一样,我的这句话正是使她达到沸腾的最后一把火。朱依整个人都抽动了一下,两只眼睛鼓起来,脸红到耳朵根部,双肩颤抖,嘴巴大大张开,喉咙却像被糨糊封住似的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吗?”我突然握住朱依的手,“你嫌弃我没有工作,还是嫌弃我没有房子?”
“不!不!我不会嫌弃你!我愿意的,我愿意!”朱依忙不迭地点头,握住我的手力道加大。
“哈哈,”我抽出手,“开玩笑的,我和你之间怎么可能?拜托,可别当真。”
朱依僵在那里,希望落空后的失望写满整张脸。
“陈冉,你怎么可以这样?”朱依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是你嫌弃我才对吧,你嫌弃我长得丑!”
我不作回答。也许沉默已经给了她答案。
“我可以变漂亮的!”朱依像发了狂一般抓住我的手,“你等我,我可以去整容!我能同时打好几份工,我可以赚钱去整容的!你等我!你等我变漂亮!”
“不。”
我把朱依的手掰开:“我懒得等。”
缆车终于到达山顶了。
铁门打开,我懒懒散散地走出来,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看正在缓缓关门的缆车。
美雪安静地躺在地上,从小腹处喷涌出来的红色血液很快就铺满了整个车厢。两只大眼睛还是睁得老大,微张开的嘴似乎在问我为何如此狠心。
失去了美雪,我在这世上应该就不剩什么有关联的人了。
家里养父养母还有弟弟的尸体应该已经发臭了吧,也许邻居很快就会闻到味道报警。不过也有可能要等到查水表的上门才会发现他们已经死了,谁叫邻居们都是些不爱运动,也从来不主动结交朋友的懒货呢。
时代已经发生变迁,但是勤劳的人反倒没什么好下场的定律却依旧不变。
我那可怜的母亲,为了养活我而一日兼了四份职,可即便是这样都没办法让我吃饱穿暖。而那些出身较好的人,不管怎样懒惰,都能过得比我们娘俩儿快活得多。最后,被贫穷逼得走投无路的母亲,把我带来了这里坐缆车,到了山顶后,走到观景台,跳了下去。
我是看着她跳下去的。
当时年幼的我惊慌失措,拉着周围游人的衣服恳求他们下山去救救我的母亲,但他们都一脸漠然地拒绝了我,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对我说:“我们懒得管。”
之后被警察带下山,看着已经蒙上白布的母亲被抬上警车,旁边一群打着哈欠的警察无所事事地围在那里聊天,在那一秒钟,我发现我原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土崩瓦解。
懒,居然不再是一种贬义词。
大家理所当然地懒着,毫无半点羞耻感。
站在母亲当年跳下去的观景台,俯视山下时我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绝望,还有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怨念。
“陈冉。”
有人在叫我。
知道这个地方的,不会有第二个人。
“朱依?”
我打量着面前这个穿黑色风衣戴着大墨镜的女人,不确定地问。
“对!是我。”朱依靠近我,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对我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过和你之间是不可能的!”我皱着眉头,对朱依毫不客气地喝道。
“别这样,陈冉,你听我说。”朱依试图再靠近一些,“我去整容了!来,你看看我的眼睛!我割了双眼皮,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过已经看得出来了。你靠近一些,看看我的眼睛!来,看看!”
“不!”我像挥开苍蝇一般极其厌恶地挥舞着手,“我懒得看!我才不想看你这张丑陋的脸!恶心!”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朱依的眼中仅存的希望破灭,面如死灰。
“你说得是真的?”朱依的声音颤抖,“再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我冷笑道:“不管你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不会收回刚才的话。你这张让人恶心的脸,我懒得看。”
听到我说的话后,朱依脸上的表情定住,狠狠咬了下嘴唇,突然朝我冲了过来。
还没反应过来的我,只觉得胸口处传来一阵刺痛,等到这种刺痛遍及全身,我才发现左胸口处鲜血如井喷。
“我不想这样的……”
意识渐渐模糊,朱依那张爬满鼻涕眼泪的脸在我视网膜上分散重叠,不再清晰,她手中捏着的匕首正往下滴血。
要是我早一点思考朱依对我说的话,事情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结果?
答案是未知的。
因为我已经懒得去思考了。
“你逼我的!陈冉,你逼我的!”
这是我听到的来自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可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又是谁逼的呢?
尾声
“龙舌山缆车游览中心发现三具尸体,两男一女。警方认为凶手系同一人。”
摘下黑色的大墨镜,女子露出那双刚拆线不久,仍显浮肿的眼睛。
看完报纸上右下角处有关取缔市内多处缆车的通知后,女子把墨镜戴好,直接将报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要是还像现在这样懒懒散散地破案,可是抓不到凶手的哟。”
女子微笑着望着地铁站口处形色匆忙的人群。因为是周一的缘故,人们都一改周末懒惰散漫的生活状态,恨不得能多长两只脚来走路。
“那么,接下来应该整哪里呢?”女子掏出镜子,打量着自己的脸。
就像缆车一样,女人有了目标后,一旦发动,便一鼓作气地冲向终点,不作任何迟疑。
“这个世界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女子把镜子放回包里,朝着最近的整形医院走去。
在这个没人敢偷懒的周一,世界似乎变得分外美好。
城市里的缆车中心都暂时关闭了。所有人都看不到了,那些用铁皮包裹着的大家伙,懒懒地,一步一步向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