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1
我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照片: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死因确定是窒息吗?”我把照片还给高升。
“确定。”他点点头,“现场没有被伪造,没有任何外伤内伤,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没有厮打搏斗或者外人闯入的痕迹。警察现在一筹莫展,我也头疼得要命。”
他是和我一起进入这家私人信贷公司的,两年过去,他当上了主任,我还在原地踏步。
“他叫钱平,是个重要客户。”他解释道,“突然死得不明不白,会给公司添很多麻烦。”
“他还有多少钱没还?”
高升犹豫了一下,在便笺上写了个数字,用拇指夹在掌心给我看。
看到后,我不禁哼了一声:“果然是重要客户。不过我能做什么呢?”
“公司怀疑死者的钱都被一个人给独吞了,我要你对付的是她。”
“女人?”
“女孩。”他沉下了脸,“老板认为她可能就是凶手,点名要你去调查。”
我瞟了一眼:“她叫初恋?”
“对,名字很特别。”
PART.02
初恋是什么样子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准确地说,连自己有没有过初恋这种事,我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很遗憾,我并没有因为车祸或者人祸而失忆,更不会因此而被某个单纯善良的女子拯救,归根结底,我只是个乏味的人,乏味到连往事都懒得回想。懒得久了,便忘了。
不过我并没有忘记去找那个叫初恋的女孩,虽然这几天我很忙,非常忙。整个早晨我都在奔来跑去,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拦了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去外语学院。到了目的地,我让他把车停在校门口,然后打通了那个叫初恋的女孩的电话。她比预想中要容易说话得多,听说我是信贷公司的人,很痛快地答应出来见面。
外语学院向来不缺漂亮女生,我站了五六分钟,经过身边的美女恐怕比在街上转悠一小时遇到的还要多。在我的眼里,这些美女大同小异,都在向大眼睛尖下巴的方向努力。
因此当那个女孩走出大门时,直觉告诉我她就是初恋。
她的眼睛有点小,嘴巴有点大,皮肤也不够白嫩光洁,衣着打扮和同学们比起来,朴素得有些寒酸。然而这种环境下出现了这样一个女孩,反而显得更出众。
既像邻家女孩,又像第一个异性同桌,或者是二者的综合体,我很难用语言形容出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味道,总是,非常让人怀念。
可惜我没有这个爱好,而且时间也不允许。见她用征询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快步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确认她就是初恋后,说明了来意。
“如果方便,我想请你在附近吃个午餐,顺便谈谈钱平的事。”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用手拢了一下耳边的长发,“那先谢谢了。”
我带她去了两条街之外的一家西餐店,这地方颇有名气,深得一些美食家的青睐。落座之后,我一口气点了七八道菜。
“我的饭量很小。”初恋没有阻止,只是淡淡地笑着。
“我的饭量也不大,这是为另一位客人准备的。”我也报以微笑,“不好意思,最近事情太多,我只好一起处理了。在他来之前,咱们先谈谈……你和钱平先生是朋友吧?”
“忘年交。”她毫不迟疑地回答,“老钱是个挺不错的人,我和他纯粹是因为有共同话题才成为朋友的,他突然去世这件事,我很痛心,也很意外。”
“坦白地说,我只对钱先生的资金去向感兴趣。”我不想兜圈子,“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钱先生的公司现在只剩下了一个空壳,他的个人资产最近也被秘密转移到了几个地下账户,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些账户归你所有。”
“你们弄错了,跟我无关。”初恋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勃然大怒,她只是扬起眉毛,语气平淡而坚决地否认。
“我们是不会弄错的。”我的语气也很坚定,“做私人信贷,都会有一些特殊的消息渠道,否则也不敢干这一行。”
“抱歉,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她不愠不火地说,“你们真的弄错了。”
我耸耸肩,刚想说点什么,一个胖墩墩的男人趾高气扬走了过来,对我点了点下巴:“怎么,你想在这里把我再灌醉一次吗?别白费心思了。”
我站起身:“您这是哪里的话,这次就是单纯地请您吃顿饭,当作赔礼了。”
他发出一声嗤笑,大模大样地坐下来:“也就是看在这家店还算凑合的份儿上,我才给你这个面子。告诉你,以后不要再找我的麻烦了,你们老板都放弃了,你还纠缠个什么劲儿?”
我一边随声附和一边招呼他坐下。
胖子坐下后,看了眼身边的初恋,微微皱眉:“这姑娘是怎么回事?也是你的讨债对象?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顿饭是我以私人身份请的,只想让您这位美食家点评一下菜式,烦心的事就不要谈了。”我打岔道。
他哼了一声,也不招呼我们,大模大样地举起刀叉便开始大快朵颐。吃完后把餐巾随手一扔:“味道还凑合,勉强能入口。”
我堆出笑脸,说了一大堆道歉和感谢的话,直到他脸色微变,站起身来说要去洗手间。
见胖子进了洗手间,初恋开了口:“这位先生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以前算是个名厨,因为对食物挑剔得很,后来兼职去做美食评论,在电视上露过脸。”我拿起刀叉开始用餐,“他因为开餐馆,向我们公司借了一笔钱,后来生意赔本,一直欠着尾款不还。昨晚我请他吃了顿饭,和他谈到深夜,依然毫无用处。”
“你们为什么不去法院起诉?”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吃我的东西。
几分钟后,胖子从洗手间里出来了,脸色发青,傲气劲儿一扫而光。
“是你搞得鬼吧?”他的小眼睛里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瞪着我:“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就报警了!”
我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瞬间由青到红,最后苍白一片。
“算你狠!”他咬牙切齿地说,“我都答应你,这总可以了吧?!”
“当然可以,非常感谢。”
他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走了。我见初恋在出神地盯着胖子的背影,便招呼她吃菜。
“你不会是在菜里下了慢性毒药吧?”她似笑非笑地问。
“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打电话报警。”我叹息道,“再说我们公司又不是犯罪集团,怎么可能用那种粗暴的办法。”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了句话:“可惜我不是个美食家。”
我凝视着她:“看来你也是聪明人,咱们不如做个约定,你跟我一起待半天,假如到今天天黑,你还能像刚才那样否认钱先生消失的钱和你没关系,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她又眨了眨眼睛:“就算我不答应这个约定,你也不会放弃吧?”
“职责所在,那我只能阴魂不散了。”
初恋露出灿烂的微笑:“好,君子一言,我答应了。”
她的眼神既纯真又温柔,丝毫没有提防警惕的意味。
我郑重地从怀里取出一张名片,从桌上推了过去:“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严刑。严酷的严,刑罚的刑,严刑峻法的严刑。”
“真是个好名字。”初恋的赞美听起来很由衷,“仅次于我。”
PART.03
在大多数人看来,严刑不是个好名字,以前我也因此感到困扰,直到初中时,我发现班里有个同学叫温毅,于是释然了。
父亲犯了只重局部不看整体的错误。他觉得山海经里的刑天是个英雄,因此给我以刑为名。可惜我还没有那种被砍了头也要战斗到底的气魄,算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初恋的父母对她的期望是什么呢?生活永远如同初恋般美好?
从西餐店出来,我带她步行穿越了几条大街,道路两侧的房屋越来越破旧,最后我在一栋五层高的楼房前停住了脚步。
这栋楼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典型结构,楼梯设计在外墙上,站在四楼的半露天走廊里,工业大学的操场一览无余。
走廊尽头的门半掩着,屋子里来麻将的洗牌声,一个粗嗓门的男人边笑边爆粗口,一个没好气的女声在催促,还有两个老人在咳嗽。
“这不会是你的家吧?”呛人的烟雾从门里飘出来,初恋厌恶地用手扇了扇。
我摇了摇头,掏出手机换了张电话卡,然后对着房门拍了张照片,附加在短信里发了出去。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等。”
初恋没有问等什么,对着操场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我想明白了。”
“什么?”
“美食家对美食的执着胜于生命,如果以后再也不能吃到美味的食物,比杀了他还要命。我想你一定是昨天晚上对他动了手脚。”
“哦?”
“当然,我不知道你动了什么手脚,不过我知道,你抓住了他的痛处,所以他只能答应还钱了。”
“每个人都有痛处。”我不置可否。
“我没有。”初恋转身正视着我:“从小到大,我家庭美满,父母和睦,生活富足。我没有任何心理阴影,不怕得到,也不怕失去。”
“话不要说得太满。”我冷冷地提醒。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眼号码,发出满意的叹息:“喂?是我……我想干什么?你猜啊……我知道你不在乎,谁都知道你很恨他们,不过……”
那边挂断了电话。
“失败了?”初恋用调侃的口气问,“要不要赶紧离开?对方要是报了警,咱们被带去派出所,你和我之间的约定可就失效了。”
“不用慌,这位置的视线很不错。”我展望四周,“就算警察来了,距离几百米外我就能看到。是他们赶上来抓住我快呢,还是我闯进屋子快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那家伙自然也明白。”
“我有点失望。”初恋轻轻摇头:“欠债不还,就威胁杀对方全家的做法实在太低劣,而且刚才听你讲电话,欠债的人似乎憎恨自己的家人,就算他不报警,只需要对你的话置之不理,下不来台的可就是你了。”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人?”
“你敢。”她的眼珠在阳光下更显得漆黑乌亮:“但你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样对你没好处。”
她的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要是你不能冷静地和我说话,那么最好什么也别说。”
这次轮到我挂断了电话。
“看起来你好像挨骂了。”初恋不咸不淡地说,“欠债的这位是什么样的人?”
“跟你一样,是个大学生。他的家庭似乎有嗜赌成性的遗传,父母和祖父祖母都是如此。家底本来很殷实,但经过两代人,也败坏得差不多了,卖了家产还赌债,现在勉强挤在这里得过且过。”我看了看那扇房门,里边的人仍在热火朝天地打着麻将,根本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他从小就没有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一切都要靠自己。考上大学后勤工俭学,打算自己创业,做潜水用具生意,但是被合伙人欺骗,向我们借贷的债务最后落到了他的身上。”
初恋轻吁一口气:“值得同情。你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他,未免太过分了。”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即便受骗上当,也应该自己承担起责任。”我冷哼道,“无力偿还债务,想要逃避的心情,算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却向公司扬言,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想要的话就拿去,这可不是正确的态度。”
“这样的人,你真的以为他会向你屈服?”
我没有再说话,初恋也沉默着,几分钟过后,我的手机重新响了起来。我接通电话,打开免提模式,喇叭里传来一个男孩的粗重的喘息声:“好……我服了你,我答应你!”
我从鼻腔里挤出短暂的笑声,直接挂断了电话:“好了,又解决了一件事,咱们走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改了主意。”下楼的时候,初恋自言自语道。
我没吭声。
“你带我来看这些,是为了向我显示你的手段吧?”
我依然装作没听见。
“很遗憾,你吓不倒我。”
我站住,转过身:“这当然吓不倒你,我知道你童年幸福,没有吃苦受罪,心里毫无阴影。你也知道我不会对你动粗,当然不会害怕。”
“这算是认输吗?”
“时间还早。”我看了看表,两点半刚过,“继续跟我走就是了。”
PART.04
这家私立医院的生意很冷清,位置不好是主要原因。
以前这里是居民区,现在周围遍布烂尾楼。除了一些忠实的老患者之外,没有人会舍近求远地来这里就诊。
值班台的护士因为被我叫醒,满脸的不高兴。听我说要找王院长,她不耐烦地伸手向楼梯指了指:“203!”
203不是院长办公室,而是一间病房。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床边放了个氧气瓶,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那里,听到脚步声,他睁开双眼,嘴角微微上扬。
“是信贷公司的人吧?”他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语气很淡定。
我点点头:“嗯,昨天我和您联络过。”
“你应该先打个电话,这样就不至于白跑一趟了。”他注意到站在我身后的初恋,“这位是?”
“我的同事。”我来到床边,仔细地端详着他。这个老人的皮肤薄得像是一张半透明的纸,乌青的血管和萎缩的肌肉隐约可见:“您拒绝了?不打算再考虑一下吗?”
他迎上我的目光,声音里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我无能为力。”
“我改天再来看您,您不妨再仔细想想。”
“这很可能就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面。”老人淡淡地说,“我的内脏功能濒临衰竭,随时都有可能陷入昏迷,继而死亡。当了一辈子医生,最大的收获就是不再畏惧死亡,现在我已经无欲无求,只是在平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是的,我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真话,威逼利诱对他来说已经毫无作用。
“那么,下辈子见了。”我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慢慢地抬起手,脸上划过一丝促狭的微笑:“就算有下辈子,你我相见时,恐怕我也是风烛残年了。”
我没有回应,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大踏步地走出了病房。
然而我没有离开医院,而是坐在了走廊尽头的长条椅子上。两侧的病房大多空着,连个护士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位老人又是怎么回事?”初恋压低声音问。
“他为了挽救这家从父亲手里接下来的医院,用房产担保,向我们公司借了一大笔钱。后来他失败了,而我们发现这里的地皮因为附近楼盘的滞销,已经急剧贬值,就算把房产回收变卖,也远远不够本金。”
“他是不是早就预见到这一切,才没有向银行,而是找你们贷款?”
“你猜对了。”我靠在椅子上,“那时他也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在拿到贷款后,他只用了一部分来维持医院的运营,大部分都被他的妻子儿女带到国外了。”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他呢?”
“假如他能说出家人的下落,公司还有可能追回被卷走的钱。”我从裤兜里掏出一袋炒黄豆,扔进嘴里一颗:“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恐怕没有人能让他开口,我也不行。”
“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走得有点累了,休息一会儿。”
西斜的阳光从左边的窗口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感觉令人浑身慵懒。顶多再有两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
我不着急,初恋自然也不会着急,她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双眼微合,长长的睫毛偶尔轻轻颤动。我侧脸看着她,看了很久,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其实人体很容易过敏?”
“是吗?我只知道我对海鲜过敏。”
“要是把蛋清稀释,加入生理盐水注射进你的血管里,那么不用多久,你会对鸡蛋也过敏的。不但是鸡蛋本身,含有鸡蛋的面制品也会过敏。第一次的过敏反应是胸前和腿上起红疹,第二次就足以致命了。”
“原来这就是你用来对付那个美食家的办法。”她恍然大悟,“假如你不说,他永远也不知道过敏源到底是什么,那么以后吃任何东西都要胆战心惊。”
“要是我的心再黑一点,那晚把他灌醉后,给他注射一针特殊处理过的生理盐水,那么他这辈子就没法吃盐了,只剩下在虚弱而死和过敏而死间选择其一。”
她的眼中带着笑意:“你打算用这招来对付我?”
“我只是个讨债的,不是杀手。而且我也知道,像你这种人,并不怕死。”
“哦?我是哪种人?”
“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从小家境优越,父母和美,生活幸福。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什么都不缺。你的性格很好,温柔体贴,很受周围人的喜欢,像你这样的女孩,不要说同龄的男孩,就算是在中年人的眼里,也很有吸引力。”
“多谢你的美言。”她笑得不卑不亢。
“不过,有一件东西你始终没有得到。”我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挑战。”
一帆风顺是每个人都向往的,不过要是从小到大都未曾经历过挑战,时间久了,便会觉得腻味,拥有的一切都像是理所应当得到的,实在是很乏味的事。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她明白。
“你错了。”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孩子,“我天生就是个很淡泊的人,我从来没有觉得生活很乏味,人生的意义不正是反复的寻找吗?”
我闭紧了嘴,她比我想象中更难对付。
“淡泊。”几分钟后,我重新开了口,“你觉得自己会比病房里的那个老人还要淡泊吗?”
我站起身走向病房,向初恋招了招手。她走了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王院长还是平躺在病床上,但是他脸上的表情满是恐惧,大张着嘴,像是想要惊叫,却又叫不出声音。
“他这是怎么了?!”初恋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在做一个噩梦,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PART.05
被噩梦惊醒的滋味不好受,很多人在醒来后依然会惊魂不定,甚至陷入沮丧。
然而能够醒来,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生命仍旧在延续,总不是件坏事,至少比醒不过来要强得多。
此时此刻的王院长应该最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初恋双眉紧皱,时而看看王院长,时而看看我。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噩梦才能对一个见证过无数生离死别的医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造成如此的惊吓。
豆粒大的汗珠从王院长的额头上滚落,床单也被他身上渗出的汗水浸透了一大块。他双眼紧闭,眼球在飞速地转动,显然已经沉溺于噩梦不能自拔。
现实中的几分钟,在梦中可能长达几小时,甚至数日。我感觉差不多了,俯身凑在王院长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突然醒了,睁大双眼猛地坐了起来。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他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生机。
这个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的老人似乎崩溃了,他先是小声啜泣,声音越来越小,眼泪却越流越多,最后开始哆嗦着嘴巴,无声地痛哭流涕。
我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用微弱的声音予以回应。我和他用极低的声音交谈了片刻,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起腰,告诉初恋,我们可以离开了。
初恋恢复了镇定,她看了一眼王院长,老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尽管胸膛依然起伏,可是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空的驱壳。
来到走廊时,原本金黄色的阳光变成了血色,将墙壁染成一片殷红。
“有人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我关上病房的门:“他算是个有勇气的人,可以从容地等待死亡的到来,然而这种勇气只是基于一种假设,他认为他的死亡会是个很短暂的过程,短暂到无须惧怕,之后便是永远的解脱。”
“难道不是这样?”初恋语气生硬地反问。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死过。”我耸耸肩,摊开一只手,掌心里是一枚黄豆:“他虽然是个医生,但病情已经让他的触感开始麻木,第一次离开前,我在握手时把这个东西用透明胶带按在了他的颈动脉上。人在死亡将近时,容易看到各种幻觉,这东西压迫了神经,影响了血液循环,他在梦中看到的幻觉自然更真实、更特别、更难摆脱。”
“特别?”
“先是灵魂出窍般地感到短暂的轻松,但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地死去,所以接下来会产生一种灵魂被禁锢在躯体旁边的错觉,目睹着自己的躯体生出尸斑,渐渐腐烂,直至化成一堆白骨,而那种痛苦,并没有因为死亡而消失。他是个医生,产生的幻觉自然更真切、更细致……更恐怖。”
他发现死亡并不是解脱,反而是无尽痛苦与永恒磨难的开始,所以才在被我叫醒后彻底崩溃。
“你还算是个人吗?”初恋咬着嘴唇,恨恨地说,“时间到了,咱们的约定结束,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
“天还没有黑,我也不打算带你去别的地方,咱们就在这里谈谈吧。”我不慌不忙地说,“稍等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我去楼下买了两瓶可乐,回来后递给初恋一瓶。
“我不喝碳酸饮料。”她摆手谢绝,“对身体不好。”
“怎么不好?”我语带刻薄,“你是指容易流失钙质,还是会像那位倒霉的钱先生一样,窒息身亡?”
她眯了下眼睛,接过可乐一饮而尽。
“很好,那么现在请你去王院长的病房里待上几分钟。”
初恋不屑地哼了一声,径直走进房间,我计算着时间,十分钟过后,我把她叫了出来。
“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什么都没有。”她不耐烦地看了眼窗外,“天黑了,我该回学校了。”
我点点头,侧身让开路。她大步流星地离去,可是走了没多远,身体忽然顿住了,缓缓地转过身,眼睛瞪得很大,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我冷冷地盯着她,看着她倒下,看着她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PART.06
高升被捕的消息和案情分析,占了晚报第三版的一半篇幅。
信贷公司的主任,与人合谋共同骗取公司资金,事成后为了独吞杀人灭口,这种情节早已不新鲜,新鲜的是杀人手法。
高升潜入钱平的家中,在密闭的房间里注入大量的氧气。在氧气浓度比较高的环境中,喝下碳酸饮料,其中的二氧化碳会被血液大量吸收,造成呼吸困难甚至窒息死亡。事后发现尸体时,氧气早已降至正常标准,丝毫不留痕迹。
钱平万万没想到,他那个嗜好碳酸饮料的习惯,会要了自己的命。
我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走进医院。
初恋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见我进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你好像没有遵守约定。”她说。
“我当然会遵守约定。”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那件事已经一笔勾销了,我不会再追查。我这次来只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好吧。”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不过请快点。”
“还记得那个和我电话联络的大学生吧?当时你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憎恨自己的家人,可最终还是向我屈服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爱他们的吧。”
“不,因为他发现这种憎恨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拼命奋斗,就是要有所成就报复他们,嘲笑他们,让他们哭泣着向他忏悔。如果没有了憎恨的目标,他反而会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所以,他绝对不会让人伤害他们。”
“这种心理真够变态,你也是个残酷的家伙。这个时代需要的是心灵鸡汤,你却像是一根冰冷尖锐的针。”
残酷吗?我只知道有些美好的东西,容易冲昏人们的头脑,甚至轻易付出生命。反而是疼痛才能让他们察觉到自己的愚蠢。
比如初恋。
她不缺钱,她和高升同谋,接近钱平只是为了寻找一种挑战的刺激。她没有被欺骗,轻视这些东西所伤害,因此也可以毫不在乎地伤害别人,甚至包括自己。
很多时候,天真也是一种残忍,聪明也是一种狡诈。
高升被捕后,第一时间便把初恋供了出来,声嘶力竭地指证她才是杀人计划的实施者。
然而他找不到任何证人证物。
“还有别的事吗?”初恋问,“没有的话,我想休息了。”
“等着看明天的报纸吧。”我笑笑,“有一篇关于你的报道,大意是智勇双全的女孩,在朋友的帮助下,不惜以身犯险,终于查清了案件的真相。从此之后,你会像纯洁无瑕、聪慧无比的天使一样受人尊敬和喜爱。”
她的双眉之间出现了一条细纹,充满惊讶和恐慌的细纹。
“还有件事你不知道,那天我带你去见的三个人,他们欠公司的钱不假,但是我并不是讨债去的,而是要得到他们的保证,无论任何情况都要把嘴闭紧。高升的杀人计划,是从王院长那里得到的启发,当时你正在医院附近等他。他购买的氧气袋是从那个大学生手里买到的,用了你的网络账号。至于那位美食家,也是高升的老相识,倘若他仔细回想,应该也能想到,钱平死的那天晚上,你在他开的餐馆里,劝钱平喝了一大堆碳酸饮料。这些都是他以防万一,想要把你和他捆绑在一起的花招。不过,都被我切断了,当着你的面。”
初恋眉间的细纹更深了,她似乎已经察觉到,那天虽然我像是去讨债,却根本连钱字都没提。
“你说的话太莫名其妙了!”她哑声道,“我根本听不懂!”
“你很快就会懂了。”我阴沉沉地笑着,“就算你被逮捕,也可以声称是被高升蒙蔽,对他的真正目的毫不知情去推脱,凭你这单纯的形象,很可能会被无罪释放。”
无论高升成败,她都能全身而退。这就是她想要寻找的挑战感,这就是可以满足她的刺激。
得到的太轻易,便不会满足。我在见她之前,便查清了这些,于是打定了主意:助她轻易脱罪,毁掉她想要的得到的一切。
她内心的黑暗面恰恰来自于因为形象太美好,所以不能让任何喜欢自己的人失望,不能犯任何错误所造成的压抑,她想要释放这种压力,又害怕形象受损,矛盾的旋涡,终究转化成心中的魔鬼。
得不到满足,欲望会变得更加强烈。如果她不坦承罪行,那么这个魔鬼会变得更加强大,直至彻底吞噬她的心灵。
无论她选择哪条路,我都很满足。我会一直盯着她,尽情享受这种满足。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初恋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笑了,笑得很愉快。
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名字:严酷而严,刑罚的刑,严刑峻法的严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