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姓穆,女,年龄不便透露,轻熟女一枚。半年前我的正式职业是个——写不出东西来的“坐家”。事实上,前几年我还能算得上文思敏捷,但是半年前,我彻底枯竭了。于是我应舅舅的邀请,从喧嚣的城市搬到了目前居住的南方小城,和表姐一起帮舅舅经营一间很小的茶棚。
小镇不大,地方也清静。茶棚就辟在家里后院的空地上,只为方便街坊茶余饭后摆摆龙门阵。我就负责烧水煮茶,陪茶客们天南海北地闲扯。
有一天,表姐突然问我:“你咋不写作了?你不是作家吗?”我悻悻地感慨灵感枯竭。表姐乐了:“枉你读了那么多书。想想人家写《聊斋》的那老爷子,写不出东西来了,人家就在大树底下铺张破席,上面放一锅绿豆汤,路过的人想喝就得拿一个故事来换。——一部流芳百世的名著就这样在绿豆汤里诞生了。豆汤能换故事,茶汤也能换啊!请人家白喝两杯茶咱也不赔本。”
听完表姐的话,我笑了,可细一想,还真有道理。于是,从那以后,每天临打烊的时候,我拽住几个有些见识的茶客,摆上一壶好茶,几碟小菜和干果,边吃边摆起了龙门阵。表姐也自愿加入进来。也正是因为她的加入,才有了《老穆茶棚》这个故事集——因为表姐喜欢听鬼故事。
从前我听过鬼故事,那时候只觉得害怕,便认为那不过是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玩意儿。可当我们听南来北往的茶客们讲了半年多的鬼故事后,我却不再那么想了。很多故事,并不吓人,但会让人胸口发凉,眼圈发烫,心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噎得人难受之余还不忘感叹——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有些故事让我现在回想起来仍会觉得敲击键盘的手指有些微微发凉……总之,一言难尽,耐心听我细细道来。
这个故事是镇上退休的文老师讲给我们听的。文老师约摸六十开外,乐呵开朗,镇上的人都叫他文爷。文爷有文化,故事多,讲起来也格外生动。所以第一天,我们就拽住了他。
文爷听明白了我们的要求,呵呵一乐,瞟了瞟放在桌上的一张很老的戏碟——《梁祝》。文爷眯起眼,呷了口茶,指了指那张越剧碟说道:“这越剧啊,最早叫绍兴戏。最开始唱绍兴戏的都是男人,后来慢慢演变到今天。反而成了女子的专长了。我就给你们讲个关于绍兴戏的故事吧——”
1、会出人命的戏
绍兴戏脱胎于浙江嵊县一带的“落地唱书”。清光绪年间演变成在农村草台上演出的戏曲形式,曾称小歌班、的笃班、绍兴文戏等。艺人们基本上是半农半艺的农民男子。故称男班。到了后来,女戏子登台了,便男唱男,女唱女,绍兴戏也红火了。
绍兴戏里有一出很出名的戏,叫做《跳吊》,现在已经失传了。这出戏讲的是:杨氏女子做童养媳遭虐至死,恰逢一名阳间的女子要自杀,女吊万分欣喜地要去“讨替代”,不想半路却杀出个男吊要与她争这具肉身。然后,两人争执一番,哭诉一番,厮打一番,最后杀出个怜香惜玉的灵官,赶走了恃强凌弱的男吊,为弱似蒲柳的女吊撑了腰。故事平淡无奇,离奇的是这出戏的唱法。
据说这出戏唱念算是文戏,做打归属于武戏,唱下来需要功力自是不必说,奇的是还需要冒很大的风险。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因为唱这出“跳吊”,有可能——唱出人命。
唱《跳吊》之前,要先来一出《起殇》。起殇是要等到黄昏时分搭起戏台,务必待太阳落尽,方可开场。开场是一声无比凄厉的唢呐声,一声长啸过后,便是鬼王出场了。鬼王手执钢叉,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样。随后又上来十几个满面油彩的鬼卒,跟着吱呀乱喊一通,凶神恶煞地走个场子。走完场,鬼王将那柄钢叉狠狠一掷,死死钉在台板上,是为镇魂。起殇就唱完了。这时,跳吊才会正式开场。
跳吊是很需要些功夫的。先出来亮相的是男吊,台上七张八仙桌层层垒起,正上方的梁上悬着一根白布结成的环,屋梁上挂着一枚照妖镜。男吊要先层层翻上八仙桌,翻到最顶端,将身子穿过悬着的白布环,然后反复钻来钻去,钻一回挂一回,好似蜘蛛结网一般——唱戏的人,玩的就是这点身段和手足功夫。
在过去,看跳吊,可是很隆重的一件大事。男吊一出,现场便鸦雀无声。太人戏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因为这是一出忌讳颇多的戏。看戏时千万不能说诸如“顶上有人”,或者说:“我看见男吊了,你有无看见?”之类的话。因为传说,那男吊悬梁的白布环,很容易招惹吊死鬼。若是说了忌讳的话,招惹来了鬼魂,那半空中的男吊,怕是真要变成“男吊”了。
“咿呀!”表姐嚷嚷起来,“这么诡异的戏,为啥还有人要去看呀?”
“这不是和你们爱听鬼故事的道理一样吗?”文爷拈起一粒瓜子仁儿填到嘴里,含糊地说道,“下面这鬼故事就和这出绍兴戏有关——”
2、您家有鬼
故事发生在浙江绍南的乌桐镇上,镇上最有钱的人家姓吴。吴家男主人四十开外,十几年前带着一双儿女落户乌桐镇。听说他老婆生下女儿后就死了,他也一直没再续弦。这吴老爷是个精明的商人,凭着十几年的经营,乌桐镇上的米铺都跟了他姓。兵荒马乱的年月,米铺可是全城的命脉。但吴老爷生意做得诚信,人也仁义,因此在乌桐镇口碑极好。他的一双儿女也争气,少爷在南京念大学,小姐也是省城女中里的好学生,说起来,这个家可说是极其和美了。
对了,忘记说了,这个吴老爷,左手大拇指上常年带着一枚黄铜指套。镇上人私下里都传说,他早年跑江湖做生意,被仇家剁去了拇指,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吴老爷每年都会请戏班子来唱戏,而且都是在阴历四月初七这一天。据说,那天是他亡妻的生日。
且说有一年吴家请的是个外地戏班子。唱大戏的头一天,这戏班子便来了乌桐镇。戏班班主姓谢,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长得很怪,面色黑红,左脸颊上还有几道刀疤,有一道长得越过了鼻梁,使五官看起来都有点模糊了。不过怪的是,这男人虽一脸刀疤,却丝毫不显凶相,相反,倒还有那么几分清秀。可他的眼神却极冷,没几个人敢盯着他看,所以在戏班子里他极压得住阵脚。
那日谢班主带着戏班子进了吴府,和吴老爷两下一照面,吴老爷竟不自觉地愣了一下神。当然,吴老爷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不会怵这么个戏子。两相客套了一下,便让管家吴祥把他们请进了后堂。
安排好了住处,吴祥一边看着戏班子里的人一趟趟搬行头,心里总觉得有些异样,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为了打发冷清,和谢班主搭讪道:“不知明天贵班要唱哪几折戏?”
“哦,《白蛇传》、《梁山伯》。”谢班主答道。吴祥客套地点点头,平常的几折戏,都不新鲜。不过谢班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吴祥惊得一跳——“贵宅的风水——不太好吧?”
吴祥一惊:“班主……什么意思?”
谢班主叹口气,问道:“你家太太过世应该有——十六年了吧?”
“你……你怎么知道?”吴祥一惊,“你认识我家老爷和太太?”
谢班主摇头笑笑:“我们是外乡人,哪里会认识你家老爷。只是我会看些风水,二八一十六年,可是个坎儿,不压一压,怕是要给府上招灾啊。”
“什么意思?”吴祥本能地感到这个谢班主绝非一般人。谢班主还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很平静地说道:“最近,府里可是出了不少事吧?比如米铺遭盗,或是小姐生病。”
吴祥完全愣了,木然地点着头。他说的都是事实。
谢班主微微一笑,凑近吴祥,压低声音说:“米铺的米——都变成了血色的吧?”
吴祥一阵腿软,颤抖着问:“你……你怎么知道的?”谢班主摇摇头:“别怕,不干净的东西作祟,无非就是——遇物化血,遇人招疾。”
吴祥愣了半天,挤出句话来:“那……那怎么办?”
谢班主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方才进府时,觉得顶上有股血晕。既然被我碰上,我又懂些异术,不会不管。知道我们谢家班的拿手好戏吗——《跳吊》。”
“这和唱《跳吊》有啥关系?”吴祥听说过这出戏,可还从没看过。
“你们外行人看热闹,只知道跳吊容易招鬼。内行人都明白,‘跳吊’招的不是外鬼,而是内鬼——就是自家宅子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谢班主解释道,“尤其是——你们府上惹上的鬼,本来就是吊死鬼。”
“吊死鬼?”吴祥听得牙齿直打架,“唱!就唱这出戏!可是引出来之后呢?”
“那就好办了。公鸡血、老醋、糯米、姜黄水,随便哪样,淋而杀之。”谢班主抖抖衣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吴祥看在眼里,对他陡生信任感。
“只是这折戏,”谢班主抬头看看吴祥,补充道,“唱起来讲究多,你行外人不懂,我也不便说。只是明天搭台唱戏之前,不要将这出戏声张开去。再者,府里的鬼魅,可能就在离你们老爷不远的地方。所以,唱《跳吊》的事也得瞒着他,不然被鬼魅知道了,它就不出来了。”
“什么?”吴祥一怔,“也行,戏本子上不写明白就是。老爷事后明白了,应该也不会怪罪下来。”吴祥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又问道:“可是……我们家老爷,不会有事吧?”谢班主哈哈大笑,拍拍吴祥的肩膀:“只要他不是鬼。当然就不会有事。”
3、夜半惊魂
当天,戏班子和吴府老少都早早地睡下了。吴祥却怎么也睡不着。谢班主的几句话总是绕在耳边挥之不去。这个刀疤脸的男人到底什么来路呢?突然,吴祥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像是个女人在哭。吴祥支起耳朵想听个究竟,却听到低低的呜咽声里还夹杂了轻轻的,却很有节奏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吴祥猛地坐起来,趴到窗前,如银的月光洒到大院里,投下一片大大的亮光——什么都没有。吴祥起身走出屋子,四下张望。
突然,他看见一个红衣红裤的年轻女子,披头散发地一步步朝他走来。说是走,却像是在一格格地挪动着。吴祥吓得腿已经软了,想跑也挪不动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缓缓朝他逼近,就在这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头,吴祥猛地跪坐在地。
“吴管家,你怎么了?”拍他的人是谢班主。吴祥看到谢班主的脸,顿时像是看到了救星,死死抓住他,颤抖着手指向那红衣女子,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谢班主抬头一看,乐了:“这是我们班里的小红姑娘。唱青衣的。怎让你怕成这样?”
“小红?”吴祥揉揉眼睛,没错,还真是小红。白天来的时候,看着那么水灵,安安静静的,极乖顺,怎么晚上看起来这么吓人。
谢班主仿佛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小红是我们班里的台柱子,明天就是她唱女吊。这孩子从小唱戏,有些戏痴了。跳吊又最讲身段,好久没唱这出了,这是练着呢。”说完,朝小红拍拍手,小红抬起头,看到他们,笑了笑,立刻又变回了白天乖巧温顺的样子。谢班主指指小红的脚打趣说:“喏,她走路可是有声音的。”
没错,刚才听到的脚步声,正是小红踩出来的。吴祥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盯着小红那双柔软小巧的脚多看了两眼,说真的,那双脚很美,只是脚上的红色绣花鞋有些扎眼。
吴祥正出神呢,谢班主拍了拍他说:“歇着吧,明儿有得您忙的。”吴祥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看见谢班主牵着小红的手,小红像个木偶娃娃一样跟着他悄声走着。
突然,她猛地转过头,朝吴祥笑了一下。吴祥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她的脸似乎涂了很重的粉,自得晃眼。唇上却没抹胭脂,泛着灰白色。更让吴祥不安的是,小红的那个眉眼,那个诡异的微笑,还有她唇边的那颗淡红色的痣,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4、苏北戏班
第二日,日上三竿,吴府的大院正中戏台已经搭建停当。午时三刻,吴家人用了午饭,全家上下便来到戏台前就坐。
戏行讲究“饱吹饿唱”,伶人登台前是不能吃饭的。本来吴祥吩咐厨房给他们做一锅鸭粥。这粥是府里有名的私房菜,香而不腻,伶人登台前吃是极好的,但谢班主为人极严谨,硬是换成了菜粥。戏班子在房里吃完了,小红帮忙把碗筷递出来,吴祥在一边盯着她看,小红却没看他,仿佛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三声锣声落地,戏开场了。唱的是绍兴戏的保留曲目《梁山伯与祝英台》。吴老爷坐在正中间,身边摆着亡妻的牌位,吴祥站在右边待命。
戏台上扮花旦的不知是谁。吴祥觉得有些眼熟,一下子又认不出来。比小红身型高挑袅娜,却显得更矜持,比起小红的青衣身段,台上的祝英台显然更有花旦的范儿。
唱到《楼台会》了,唱腔越来越悲切,唱词幽幽飘来,的确是余音绕梁,婉转动人,但听上去却有点像是——鬼魅?吴祥摇摇头,专心听戏。
“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我只道有情人总能成眷属,谁又知今生难娶祝英台?……”
这江南古镇深宅大院里的戏台上,伶人们唱得凄切幽怨,声音仿佛都能滴下泪来,整个园子都好像氤氲起丝丝缕缕的水汽一般。吴祥觉得眼前模糊了,他揉揉眼睛,竟瞥见身旁的老爷在偷偷拭泪!还从没有见过老爷这般模样,今儿这是怎么了?吴祥正兀自琢磨,吴老爷却突然转过头来小声问道:“这戏班子——是从哪儿请来的?”
“是少爷的朋友从县上请的。听说是苏北一代逃荒过来的,不是本地的戏班子。”吴祥答道。
“苏北?”吴老爷一惊,眼里居然带着惊恐之色,吴祥赶忙补充道:“老爷……这外地戏班在省城也是唱出名了的。省城的那些官爷们做寿,也都是请他们这个班子。”
“哦?很出名……他们唱了很久了?”吴老爷问完,看到吴祥点了点头,这才略略放松了下来,不自然地笑了笑,掏出一块手帕——不过不是擦眼泪,而是擦汗。
台上的伶人仍在悲悲切切地唱着。唱到动情处,吴祥都忍不住抬袖拭了拭眼角,心下感叹这谢家班果然是名不虚传,竟有这等出色的旦角撑台面。吴祥跟着吴老爷听了这么些年的戏,还从没听过这等九转回肠的唱腔,这等风流婀娜的身段,实在是——实在是勾魂摄魄……
“不见梁兄见坟台,呼天号地哭哀哀。英台立志难更改,我岂能嫁与马文才?”
戏台上狂风大作,灯也一下子黑了,梁山伯的坟墓裂开,祝英台纵身跃入。墓里飞出两只蝴蝶,灯光复亮,台下掌声雷动。
这时,全乌桐镇的人几乎都拥进了吴家大院。吴老爷素来乐善好施,这一天自然是广开门户的。偏巧今日戏台上的女旦唱得九转回肠,不爱听戏的人也跑来凑热闹了。吴祥一面拼命拍着巴掌,一面侧过头去,却惊讶地发现——吴老爷不见了!
“奇怪了,刚才还在呢。”吴祥纳闷着,问了问身边的人,也都说没注意。吴祥摸了摸吴老爷的茶盏,还是温热的。“可能是出恭去了吧。”吴祥嘀咕一句,等着看下面的戏。
此时,太阳已经落尽了。
5、错唱跳吊
一声无比凄厉的唢呐声响起,吴祥全身抖了一下——这是《起殇》的前奏。《跳吊》开场了。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吴家大院陡然安静了下来。鬼王鬼卒走完台,钢叉一钉,台下的乡里人心下也都有七八分明白了,这是要唱《跳吊》。江浙一带的人家虽然都没看过这折戏,但大多听过这个典故,都知道,起完殇,亡魂们怕是已经蹲在台下等着看戏了。台下便越发安静了。
男吊出了场,几句念白说完,便开始层层向上地翻八仙桌。吴祥瞪大眼看着那男吊,总觉得有点眼熟,但是那男吊脸上涂着重重的油彩,看不清五官。男吊的身法也很怪异,虽然十分敏捷,一招一式却没半点灵性,倒像是被人在身后提着线的木偶。
台下众人正看得入神,突然,台上一道红光闪过,一个披头散发,红衣红裤的女人出场了。吴祥浑身一激灵——果然和昨晚小红的打扮一个模样。脚上也正是昨晚那双绣花鞋。走路的姿势也是那般。一步步挪着。戏台下鸦雀无声,显然都被吓住了。
女吊脖子上挂着两条纸锭,低头垂手,一步三摇地走着,弯弯曲曲地走个全台。吴祥看着看着,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女吊不是小红啊,看身段倒有些像刚才唱祝英台的花旦。
“女吊走的这是个‘心’吧?”吴祥身后的王家姆妈自言自语道。突然,女吊走到台中间,猛地向后甩了一下头,原本遮挡面孔的长发一下子被甩到脑后,女吊的面孔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前,“峰——”台下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这女吊的脸着实悚人,自得疹人的面孔,两道漆黑浓眉长入鬓角,眼圈青黑,嘴唇猩红,白、黑、青、红,这四样本是极平常的颜色,交缠在一起竟是如此触目惊心。女吊环视一圈,双肩微颤,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透出些非喜非嗔的古怪味道。
突然,笃鼓声起,两短一长,女吊凄厉地呼喝道:“奴本是谢家女,啊呀,苦啊——”
“谢家女?”吴祥皱起眉头,身边的人也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跳吊’讲的不是杨家童养媳吗?怎么成了谢家女?”
就在这时,台上的鼓乐声突然转了调调,竟变成了《梁山伯祝英台》的调子。
“这怎么回事?”“这不是乱唱么?”议论声越来越大,吴祥也纳闷得不行。但台上的女吊却好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唱了起来:“梁兄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还……”
“吴管家,你也不管管这戏班子是伐?好端端地乱唱一气!”王家姆妈对吴祥说道。吴祥还没答话,悬在半空中的男吊竟也开口唱了起来——“你家牡丹虽然好,可惜是路远迢迢怎来攀!”——吴祥愣住了,这声音,这声音是……
台上的男吊女吊,虽然一个在台上站着,一个悬在七张八仙桌之上的半空中,穿的也是鬼气森森的吊死鬼衣裳,二人一唱一和之间,却四目相对,欲语凝噎,竟比刚才小生花旦唱得还要动情。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我只道两心相照成佳偶。谁又知今生梁兄却不娶我祝英台。”
“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两个男子怎拜堂?”
乐声戛然而止,台下也陡然静了下来。台上的男吊和女吊,凝眸对望,时光仿佛一瞬间倒流了二十年……
6、梦回烟雨江南
二十年前的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可真正是人间天堂。一对小少年,还是娃娃时便人了戏班子。虽然都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却一个是英气十足的小生相。一个是粉面含春的花旦脸。扮上戏再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戏班里的日子总是比蜜糖苦,却又比黄连甜。没日没夜地练功,小哥俩互相照应着,有功一起领,有打一块儿挨。想起娘亲时,也是钻进一个被窝里一起抹眼泪。哭得累了,挂着泪珠儿相拥着睡去。师傅高兴了赏两个铜板儿,小哥俩乐颠颠地手拉手去城南喝一碗藕粉桂花糊,清香的桂花面儿在唇齿间交缠,彼此的小脸蛋儿便跟着泛红。自然,心也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苦苦甜甜,悲悲喜喜,十年光阴一弹指。当年的小子,转眼间长大了。一个是戏班里的头牌小生,另一个是当仁不让的压台花旦,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的才子佳人,台下则是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一对兄弟。这样默契的搭档,十年磨不出这么一对,老班主自然当宝贝似的捧着。
然而。时逢乱世,哪里的饭碗都不好端。戏班子行到越州时,老班主害痨病死了,一个扬州老板盘下了戏班子。整个戏班子便跟着他搬到了扬州。这一搬,就搬出了祸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扬州的月色霸道,香粉浓妍,小食甜糯,女子也最是勾人。在这里,一个叫飞雪的扬州女人闯进了他们的生活,从此一切都变了样子。
飞雪原本是青楼里唱戏的戏子,说是卖艺不卖身,私底下怎样没人知道。只知道这女子在班主面前款款摆了摆柳腰,嗲嗲地抛出两句吴音,便顺水顺风地入了戏班子。
这飞雪虽说在青楼里过了气,可是进了这草台戏班子却成了宝。声音糯,扮相美,身段跟柳叶儿似的,飞个媚眼都是戏。没过多久,飞雪很快便超越男旦,成了头牌女旦。
男旦心里恨啊,恨的不光是这飞雪夺取了属于自己的掌声,更是恨她夺去了自己和小生同台的机会。台上的梁山伯还是那个梁山伯,祝英台却不再是自己。每每演出时,男旦总是躲在后台,听着那台上的痴男怨女柔情蜜意,自己却狠狠拽着大幕,恨不得把幕布撕碎。他从小和小生同台唱戏,小生的一招一式,哪怕一个眼神他都熟悉,是假戏还是真做,他闭着眼睛光听调儿也能分辨出来。他听得真真的,梁山伯这次,真的是想娶祝英台了……
男旦虽然恨,但还是咬牙把恨憋进了心里。他知道,师兄的事他管不了。直到,新班主向戏班子宣布放假三天,庆祝他续弦娶了新太太,而新太太正是头牌女旦——飞雪。
男旦在酒馆里找到小生时,小生已喝得烂醉如泥。男旦一路架着他回了家。看他吐得一塌糊涂,又忙着端热水敷毛巾,灌下几口浓茶。小生总算是不吐不闹了,恍惚间却一把抓住男旦的手,含混不清地直喊雪儿雪儿,鼻涕眼泪也跟着流下来。男旦恨恨地甩开,却终是不忍心地握住小生冰冷的手,轻轻拍着他,让他平静下来。半醉半醒的小生不再喊了,喃喃地唱起了戏。男旦凑近一听,眼泪就掉了下来——正是他们从小唱到大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与你海誓山盟情义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台。你爹爹做主许马家,你就该快把亲事退……”
男旦字字听得清楚,早已泪流披面,低声和了起来:“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
你我之间,何止三载?
“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可记得观音堂上把堂拜。”——可记得每次挨拳脚,都是我为你疗棒疮,可记得每次出门唱堂会,都是你为我把那登徒子来挡
这一夜,兄弟两人一个坐一个躺,低低地哭,浅浅地唱,一出《梁祝》不知唱了多少遍。
14、尾声
“死人了!”台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轰地四下散开,夺门而逃。混乱的人群里,有一个女人却很平静,静静地在角落里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空空的眼眸里映出吴府大院里的一片狼藉——她是小红,或许我们该叫她飞雪了吧,毕竟讨到了替代的飞雪,仍旧是飞雪。没什么可惊讶的,做人能干的女人,做了鬼也一样能干。还记得十六年前扬州城戏班子的那出跳吊惨剧吗?难道你们忘了,男旦在事发当夜就带着小生的儿女远走他乡了,那么两个月后,男吊在悬布的照妖镜里看到的吊死鬼,又是谁呢?
从那天起,飞雪就讨了那日唱女吊的小红当自己的替代。飞雪是个豌豆一样的女人,只要能活着,她就会削尖脑袋活下去。哪怕活不成,她也不会甘心当个屈死鬼。然而女人总归是女人,再刚强也逃不过“情”字。所以飞雪仍然愿意守在这个怨鬼组成的戏班子里,守在小生身边,并且费尽心机一路指引他们来了乌桐镇——她要亲眼看到男旦死在小生面前,她要亲眼看到小生在她面前给一个取舍,给一个交代。现在她如愿了,可是她没想到小生也一剑穿心,将自己和男旦牢牢地钉在一起。
“罢了,愿赌服输。”飞雪苦笑一声,仰头将泪水生生咽回去,她看了看和小生蜷缩在一起的男旦,“你取了我的命,占了我的男人:我做的孽,你来替我承担,我们两清了。”飞雪转过头,缓缓向吴府大门走去。
吴府大院被封了,吴家少爷和小姐搬了家。吴祥仍然尽心尽力地伺候左右,因为自己的良心债——米铺被盗的事儿是吴祥的侄儿所为,为了逃脱干系,他侄儿又装神弄鬼往米里撤了鸡血。吴祥事后虽然把他赶出了米铺,但他却怕牵连自己。隐瞒了这事。于是,他听说谢班主要“捉鬼”的时候,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又害怕又兴奋。
只是吴祥没想到,这样一出戏,差点把整个乌桐镇的人都给唱没了。那天半夜小红的回眸一笑,吴祥不知道小红是否知道他做过什么,但那微笑,让他一辈子再也不敢做亏良心的事儿,随其缘对,善恶有报,谁都别自作聪明。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就结束了,文爷没有告诉我们飞雪后来去了哪里。
或许,她游荡在自己的儿女身边,默默地守着他们吧。吴府的大门上贴着一张驱邪桃符。说是要封住冤魂。可每年四月初七,大院里都会隐隐传来唱戏声,起初大家都害怕,不过听久了,只觉得好听,也不怕了。
桃木穿胸的男旦和小生是一起下葬的,坟头上竖了两块石碑,石碑上写的名分是——兄弟。——立坟牌,梁兄你红黑两字刻两块。黑的刻着梁山伯,红的刻着祝英台。我和你生前不能夫妻配,我就是死也要与你同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