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火车站直接赶去,但到达A住院的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当我在病房看到脸色苍白的A的时候,心里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是一种被时间带走了许多东西的茫然感。
他不再是那个在班上趾高气扬的三条杠了,而是眼神空洞、头发稀疏的中年危机之中的潦倒男人。
我走到他身边,他看上去情绪激动,却还是决定先挤出一个微笑。
成人的世界,大多数时间都是身不由己。
“怎么样?”我也挤出几个字。
“还不是这样。活着呗。”他淡淡的说。
我忽然很想伸手握住他的手,但是A手腕上的绷带,让我迟疑了。
“别想不开了,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我开始拿出心灵鸡汤那一套来。
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到底是遇到了多大的事情,才会让一个人变成这样?到底是多沉重的压力,才能这样将一个人的意志击垮?我不敢想象。
我只好就这样陪在他的身边,然后开始回忆以前上学时候的种种。终于,在回忆中,看见了他久违的那种笑容。很快,探视时间就到了。
临走前,A忽然抓住了我的手,问道:“明天你还来,对吗?”
这样的问句,一般都是一种恳求得到肯定答案的提问方式。我点头,他才慢慢的松开了我的手。
A有严重的安全感缺失。
在我探望他的期间,看上去表情平淡的他,其实非常渴望有人在身边陪伴。偶尔他的父母也回来,但是更多的都是失望的叹气,然后将他留给了我。
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A的行为也越来越超出我的想象,他甚至不能让我离开他的视线。每每当我要离开的时候,他都会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让我答应他一定会回来。更甚至,在探视时间结束之后,他会恳求我带他一起走。而且,和他交谈的时候,他总是会时不时的就看向天花板的位置。
他那种空洞却又带着一份警惕的眼神,默默地抬头盯着我头顶上的方寸之地,好几次,我都感到头皮发麻。
这样的他我从未见过。那个大夏天里光着身子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野鱼的A,已经被不安和恐惧吞噬了。
这一切都不像是一个自杀未遂、看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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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人,更像是一个被人追杀、被迫逃命的人。在一个夜晚,我竟然疯狂的同意了A的请求。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用自己的外套把他裹住,然后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将他带离了医院。
就像从前一样,我们躲避老师的监视,逃离压抑的教室一样。但这一次,爬过围墙时伸出手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上了车之后才有点后悔,但是激动远远大于悔意。
要知道人长大之后,再要做这样“蠢事”的机会已经不多了。我们从后车窗望向远去的医院,他发出了痴痴的笑声,我也不自觉的跟着傻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我说送他回家,但他却执意要和我回酒店。
“你还记得C吗?”我说:“他都结婚了,我还去参加了他的婚礼。”
“他不是撞死了人吗?”
“是。但现在过的挺好的了。事情,大概,都过去了吧。”我想了半天,还是模糊的加上了一个“大概”。
从这个对话之后,话题就打开了许多。我们回忆起学生时代的种种,然后又开始聊起了毕业之后的日子,最后的落点又回到了自杀前的时间。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还是没有忍住,问他。
A看了看我,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但是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倾诉的欲望,我知道,只要我再问几遍他一定会说,但是也一定会陷入痛苦。所以,我选择将看着他的视线收回,就此作罢。
A不愧是一个商场摸爬滚打过的人,知道如何对自己的顾客恰如其分的欲情故纵。我刚想收回这个话题,他开口道:“我告诉你,你会相信我吗?”
我笔下的每一个故事似乎都是以这样一个问题作为开头,我不知道是现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薄弱,还是他们的故事真的离奇至极。但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是在“卖关子”。
我点头,看着A。他叹了口气,开始了他的故事。
A是个生意人。一个失败的生意人。
在公司破产之后,他变卖了房子、车子,不得已只好搬去和父母同住。
他没有妻儿,因为他认为“没有事业何以成家”,这几乎成了他的座右铭。但是在父母看来,却不是如此。自从A搬回家之后,父母就没少劝他找一个踏实的工作,娶个媳妇生个娃,过一个稳定的生活。但A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A开始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再出门。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A的故事
如果一个人将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会变得敏感。能感觉空气的流动,仿佛贴在皮肤表面的空气都有质感,时而柔软的包围、时而坚硬的让人窒息,好像整个世界的存在都在他的一举一动之内,但又无法去控制。无能为力的敏感。
听觉变强。耳朵像猫一样,一点声音都能让它神经质的跳动起来。越是安静充斥的空间,越是觉得比喧哗的大街还吵闹。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脑袋里好像有一根鱼线一样,一到午夜就被来来回回的拉扯着,在脑袋里发出单调的尖锐的一个音,一直到人失去意识。
身体变得沉重。感觉灵魂、身体和意识不再统一,变成了三个个体。身体坐在椅子上的时候,灵魂在地板,意识在后脑勺;身体躺在床上的时候,灵魂在天花板,意识在鼻尖;身体在吃饭的时候,灵魂在桌底,意识在手指;身体在沉默的时候,灵魂在嘶喊,意识却在宿醉。
A就这样是这样的状态下,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也没有出门。
起初,他以为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全身的汗毛都直挺挺的竖了起来。
那是高跟鞋的声音。尖细的鞋跟踩踏在水泥地时发出的声音。
“咯噔、咯噔、咯噔。”
可是,谁会在半夜里穿着高跟鞋这样走路呢。
A的父母住的是老厂子为职工建的家属大院,基本上都是老一辈人还不远搬离,年轻人和那些天台上饲养的鸽子不一样,早早地就飞离了这里。
A没有打算开灯,更没有打算大晚上的冲出房门去楼上理论一番,他只要还活着喘气就知足了。
但是,这样的事情竟然断断续续的发生了几个晚上。
A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他的敏感快要被击碎了,听觉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身体、灵魂和意识被这一步一步的鞋跟声敲击的快拼凑成一体了。
A开始用扫把敲击天花板作为反击,但是好像没有什么作用。第二天晚上声音照旧,而且越来越清晰。
又一天晚上,A继续用扫把帚敲击天花板。他像是敲鼓一样,朝着声音发出的一个点密集的敲打着。
忽然声音停止了。
但是A仍然不忿的举着扫把,等待着鞋跟的声音再次响起。
果然,在他身后的天花板上忽然传来了一声。
A咬牙,腮帮子鼓起。转身,声音又停住了。
一个鞋印,清清楚楚的轮廓,稳稳当当的印在天花板上。
紧接着,第二声响起。
A再次顺着声音方向看去,另一个鞋印出现了。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一个世界,是和这个世界完全跌倒的,就像电影里那样。但是,现在这样的“世界”忽然缩小在了这样一个十几平米的房间之内。
A在床上躺着,有人在天花板上站着;A在椅子上坐着,有人在天花板上抬头看着;A在地板上走着,有人在用高跟鞋狠狠的踩着天花板。
这个时候,A才意识到,原来这些脚步声并不是来源于楼上,而是来自于这个房间里面。
此时A完全僵住了。
他敏感的感觉到,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头朝下的女人从天花板颠倒的看着自己的后背。
他的听觉不管用了,他迅速用眼球朝两边慌忙的扫荡着,但是头和脖子却僵硬无法动弹。A甚至仿佛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头发,飘在空气中慢慢流向了自己的小腿处。
他感觉小腿一阵发麻。
终于下定决心,A转身了。
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切进来的时候,那在昏暗的房间里形成的一条苍白的缝隙,里面挤满了高跟鞋的鞋印。
A大声嘶喊,他的父母紧张的从门外跑进来。打开灯却只见A挺尸一般的躺在床上, 不停地对着天花板大叫着。他们抬头,那前年才刷的雪白的天花板,除了一管惨白的白炽灯管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终于A在一个清晨用从廉价的剃胡刀上取下来的刀片花破了自己的手腕。但似乎不成功,于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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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划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他的右手几乎快从手腕上掉下来了。
我不知真假。
每每看到他包着纱布的手腕,仿佛就像是大过年里不能说的忌讳话一样,憋在喉咙里,不敢提及。但是看着他时不时看向天花板的眼睛,我又能感受到他的恐惧。
“他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时间太长了,癔症了。”回家的当天,我把A交给他父母的时候,他满脸愁楚的父亲对我这样说。
我点头。但并不代表我选择相信或这位老父亲的话,当然,也不否定。
这个故事里,没有人能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当事人自己亦是如此。到底是敏感让他的感觉生出了想象,还是那些平时不可察觉的东西在他的敏感下暴露了呢?
未可知。
我递给A一张名片,告诉他,如果想出去散散心可以来找我。但是他两眼茫然的盯着我的名片,然后只有久久的沉默。
我看着跟着父母回家的A,好像看到了上学时候因为逃课被父亲领回家的他,明明知道逃不掉一顿责骂,却还是无可奈何的跟在父亲后面。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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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长大了,却不是那个我们曾经想象中的自己。我这次订到了机票,终于不用颠簸十几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就可以回到熟悉的城市了。
不知道那几个火车上的大学生怎么样了。A看到的天花板上的鞋印是否真实存在?他的父母看起来是如此的苍老而瘦弱。我是不是也应该回一趟老家看看家人了呢?A会给我打电话吗?他会来我的城市吗?真若如此,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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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闭空间里,我也差点变得敏感起来。总之,这次的旅途让我身心疲惫,而疲惫之中又觉得心酸,心酸之后又让人觉得心情更加沉重。整个飞行过程里,我觉得我就和这城市上空的雾霾一样,厚重又污浊,混乱又沉闷。
终于,我打开自己的家门。却发现里面灯火通明。
“多川老师,您回来了?”身后忽然有人说道。
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背包掉在地上。转身看到是那个编辑助理X站在那里,我才故作镇定的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在我家?你是怎么进来的?谁给你的钥匙?”
X被我问得有些心慌,眯着眼睛着急的解释道:“多,多川老师您忘记了?是您临走的时候给我打的电话,告诉我新一期的稿子在家里来不及给我,让我自己从门口花盆里找钥匙进来拿的。这不是,后天上稿我今天就过来了吗?谁知道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才想起,确实如此。
我从地上捡起背包,往客厅走。或许是自己心虚了,转脸又对X说道:“辛苦你了。”
X赶忙摆摆手说道:“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我将背包放在沙发上,自己也摊倒在上面。头顶的灯光照的人眼睁不开,在虚实之间,我仿佛看到一个鞋印印在我的天花板上。
我瞬间惊坐起来。
X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一个劲的向我解释道:“我看您走的也挺匆忙的,家里也没收拾,我就自己开了所有灯收拾收拾,您不会介意吧?”
我没有搭理他,还是直直的盯着那个鞋印。
是的,一个鞋印,连鞋底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X也注意到了我的异常,然后也抬头看向了天花板。
“哦,鞋印啊!”X站在我身边仰着头说道。
“你也看得到?”我惊讶的问道。
“当然。那是我印上去的。”X说
我这才将视线收回,一脸不解的看着他。
“老师,您家有蚊子。可大一只了,我被叮了好几个包!您看!”X一边向我展示着他的胳膊和腿上的蚊子包,一边继续说道:“之前看它停在天花板,我就拿拖鞋打它,结果蚊子没打着….我这不是正想擦掉,刚去洗手间拿了抹布您就进门了么。”
这时我才注意到,X手上确实拿着一块抹布。
我再次松了一口气。怪不得鞋印的花纹如此眼熟。
X一边站在茶几上擦着天花板的鞋印,一边忽然又指了指一旁的矮柜,说道:“您没回来,我看您门上贴着一张通知单就给您拿进来了。”
我拿起矮柜上的通知单,是一封挂号信通知。
我没心情顾及,只想让X擦完天花板就赶快回家。
临走前他依然皱着脸、低着头的不停向我道歉和寒暄,未了还在提醒:“多川老师,记得买蚊香啊,那蚊子可大了!”
我敷衍的点头。送走X之后,锁门。
关灯,进屋,躺倒在床上。
几分钟又起身,开灯,走出房间。拿起被子枕头,再次关灯,躺在了沙发上。
一夜,反复不知是梦还是魇。
醒来,只见胸口和后背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