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镇上有一家酒庐,铺子虽小,名气却大。酒庐本无名,只因酒旗一展香飘十里,十里香的名号便在南来北往的客人中传开。每日宾客盈门,热闹非凡。若问这酒究竟有多香?言词万难明状。只说一碗下肚,便觉身轻体健,快活似神仙。十里香的酒人着迷,十里香的人也叫人牵肠挂肚。酒庐的老板娘无人知其来历,生得娟秀无双,风华绝妙,人称三娘。
窈窕佳人君子羡之,小人垂涎。远近的公子哥儿和屠户莽夫都来求亲,门槛都踏破了好几条。或好言央求,或蛮力强抢,竟都不能叫三娘点头。
有一王生,生性浮浪风流,颇具才情,又有万贯家资。自去十里香喝了一盅酒便沉迷三娘,志在必得。先遣媒人携重金求秦晋之好,三娘冷眼以对;后亲往做诗以表用情之深,三娘一笑置之。王生方知三娘非浅薄女子,金玉不能博其青睐,才情不可动其蕙心,唯有精诚相待。便日日都去十里香喝一盅酒,问一句话:“今日,姑娘可愿允了在下。”三娘不笑不恼,放下美酒一盅便去了,每回如是。
转眼已满百日。王生又至。三娘玉立庐中,莞尔一笑,暖似杨柳风,柔似杏花雨。众宾客都看得醉了,王生更是魂荡九重宵。
三娘道:“公子连日来百折不挠,妾身都看在眼里了。如今妾身只有一事相求,公子若能依了,妾身便与公子永结同心。”
王生大喜过望,连忙问:“何事?莫说一件,就是百件千件,但凡从姑娘口中出来,在下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三娘不语,从袖中摸出一把尖耳牛刀,众人吃了一吓。王生只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底,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莫不是要我剖胸剜心,叫她瞧个明白?三娘笑道:“公子莫怕,这刀不会用在公子身上。且听妾身细细说与你听:妾身家乡流传着一种陋习,凡女子出嫁,需断一指,由良人吞下。夫妇恩情不断便罢,倘若夫君移情或负心,必遭断指穿心而亡。”
王生先是一惊,后心想:哪有此等匪夷所思之习?想必她故弄玄虚,好叫我知难而退。即便真有此习,常言道十指连心,断一指何异于心头割肉?料她弱质女流,断不敢为。遂抖擞精神道:“姑娘之命,在下岂敢不从。只怜惜姑娘身娇体弱,怎经得断指之痛?”
三娘舒眉而笑道:“区区一指可换一生真情,何痛之有?”言罢,手起刀落,骨断如裂帛,溅起飞红数朵。有胆怯者手不能执酒,破碎之声响成一片。
王生面如土色,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三娘神色不改,用切去一指的右手,捡起浸在血水中的玉白断指递到王生面前道:“公子,请。”王生一眼瞧见三娘手上断指处,鲜血泉涌,隐着白生生的骨头,登时肝胆俱裂。惨叫一声,夺门而逃。
三娘眼神一暗,似笑非笑。旋而高举断指道:“今日有谁敢与我三娘结断指之盟,三娘便与他厮守一生。”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也无人肯走。
三娘断指招亲之事须臾传遍柳桐镇,十里香外人声鼎沸,挥汗成雨。
忽有人在外叫道:“在下愿与姑娘结断指之盟。”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渐渐让出一条道。三娘闻声望去,原来是张生。
柳桐镇上无人不晓三娘,也无人不晓张生。一个因绝色无双,一个因貌丑难寻。张生凸晴暴牙,肤黑如土,生就一副夜叉相,众人见是他,耻笑连连。
三娘眼中只有一个张生,视众人如无物,径直走到他面前递上断指。张生趋步上前,接过断指一仰而下。四下立时静如幽林。三娘灿然一笑,艳若桃李,执张生手与众人道:“各位乡邻与天地同证,从今日起,三娘便是张生之妻。”
且说王生那日狼狈而逃,后听家人报得三娘竟与丑怪张生共结连理,自觉颜面尽失,愤懑难平。后又见三娘与张生无比恩爱,更是心有不甘。日久天长,竟心生歹意,花银子买了几个泼皮扮作剪径强人,趁张生出门时将他乱拳打死。
王生得了口信儿,欣喜若狂,连声称好。当晚命家人置些酒菜,喝得烂醉如泥。睡至三更,忽觉阴风阵阵,身上一寒恍然惊醒。朦胧月色中,陡见一利齿猛兽,目灼似火,狰狞非常。
王生醉意全消,汗出如浆,语不成声道:“何……何方妖物?”猛兽血口一张竟吐出人语:“王生,你枉读圣贤书,内存兽心而外施仁义。张生何其无辜,竟遭你暗算!张生本还有阳寿四十载,如今因你横死,你理应还他四十载阳寿。”
王生惊恐已极,汗泪交加,脸上水淋淋一片道:“阳寿如何还得?神兽饶命,神兽饶命!”猛兽道:“你取他人性命便可,如何不能还阳寿?待我吸你四十载精气转投张生,好叫他死而复生。”
往前一纵,巨口獠牙直扑王生。王生嘶声大叫,睁眼一看,原来只是场恶梦。守夜的小厮惊得一跳而起,连忙点起灯烛问出了何事。揭开帐帘一瞧,话头生生梗在喉咙。王生自用衣袖拭满脸冷汗,不满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沏盏茶来。”小厮置若罔闻,颤抖道:“公……公子……”连说三个“你”也没说出下文。
王生心生疑惑,猛然想起梦中猛兽,霎时恶寒遍体。跌跌撞撞下了床,直奔铜镜。明镜里,鬓染秋霜眉沾雪,眼带浊气唇覆蜡。不知何时,鸡皮老叟代了少年郎。王生大叫一声,昏死在地。
醒转后,已日上三竿。家人正挤了帕子帮他擦脸,王生反手捉住家人问:“张生如何?”家人回道:“张生和三娘依旧当庐卖酒,毫发无损。”此话不啻晴天霹雳,直震得王生魂魄不齐。从此,王生精神恍惚,终日自锁于屋内,略有风吹草动,便大呼有妖物直至声嘶力竭。
数月后,府里忽闯进一个和尚。众家人嫌他衣衫褴褛遍体腌湃,一起拿了棍子要赶他出府。不料,眼见棍棒就要挨上和尚,却生生落空,任由和尚一路大笑着直奔入王生房中。王生正缩在角落里,叫和尚一把扯住拖将出来。和尚见他形容枯槁,皱起浓眉道:“好个妖孽,竟敢修吸人精气的邪道!”自怀中掏出一枚药丸,隐泛红光,奇香阵阵。王生吃下后,显见脸上有了生气,眼神渐渐清明。
王老夫人惊为异人,连忙命众奴仆收去棍棒,跪求和尚救王生一命。和尚一口应允,命王生将来龙去脉说个明白。王生便将夜梦猛兽一事细细告知,却瞒去了谋害张生一段,只道那猛兽要害他。和尚大怒道:“歹毒妖孽,我必打得它灰飞烟灭。”又问王生可还记得那妖兽模样。王生思量了一回,道:“现下想来,依稀是只黑色巨狐。”突然又回想起猛兽伸爪扑过来的一幕,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补道:“它的右爪少了一指。”
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三娘在酒庐越发忙得脱不开身,买过节货物的事儿就落在张生身上。
张生惦记三娘,置完货物便急着回去,却闪出一名老叟拦住去路。老叟作揖道:“张兄,近来可好?”
张生定晴一看,愕然道:“王兄?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王生长叹道:“一言难尽。王兄,可否过府一叙?”
夜渐渐深了,酒庐也清静下来,可是张生还没回来。三娘守在门前不住张望。终于,远远传来微弱的光亮,是张生提着一盏灯笼渐渐近了。“相公。”放下心头大石,三娘微笑着迎上张生,要替他接过货物。张生却一让。三娘不解道:“相公?”张生笑道:“娘子累了一天,这些为夫来就好。”
三娘嫣然一笑,倾国倾城。张生看得呆住了。如此惹人怜爱的美娇娘,怎会是妖魔?可那老和尚言之凿凿,王生确也是一夕而衰,如何不是妖魔?想起王生所述巨狐模样,张生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觉三娘貌美如花,只觉心底生寒。他摸了摸胸前,略觉心安。临走时,老和尚给了他一道灵符,他就收在胸前了。
夫妇二人一起收拾好酒庐,转入后院。三娘早已备好饭菜。张生道:“娘子,不如你我小酌几杯?”
三娘点头道:“也好。”便要起身去拿酒。
张生连忙按住三娘双肩道:“娘子歇着,为夫去便可。”张生趁独自取酒,匆匆把灵符化入酒水。老和尚说过,如果三娘是人,这符对她是没用的。
二人喝了两三杯。三娘忽觉全身无力,内热似火。三娘问:“相公,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
张生大惊失色,半尺也不让三娘接近,连呼救命。
只听半空一声雷霆怒吼,跳出一个满脸杀气的和尚,手持一把金光灿灿地禅杖,一杖打在三娘心口。三娘捂着心口呕出一滩鲜血,不支倒地。
“大胆妖孽,你已吃了我的灵符,妖力尽散,乖乖受死罢!”说罢,和尚高举禅杖,往三娘天灵盖上又是一击。
三娘血流满面,以断指遥指张生道:“张生,你终负我!”语毕,气绝而亡,果变作一只巨狐,通体漆黑光亮似缎。
和尚近前细观,巨狐眼角隐约含着泪珠,还未来得及滴下,叹道:“你既也知贪生,又何必害人性命?”却听身后一声惨叫。转身,正见张生软倒在地。伸手一探,气息全无。片刻,张生肚腹竟缓缓裂开,声如细蚕食桑,露出满腔红嫩嫩的五脏六腑。和尚大惊失色。只见张生红扑扑的心上赫然插着一只女人的手指,修长纤细,洁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