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素来最喜欢这一句台词。唱到情深处,勾了脸,舞着剑,斜斜地向着他的霸王送上最后的秋波。一曲作罢,台下顿时响起一片雷鸣的掌声。
他和师兄行了礼,下了台。他殷勤地为师兄擦脸,师兄便笑着夸他,说他唱到那一句时,真算是演到了巅峰了,好似整个人真的成了戏中的虞姬一般。
他听了,便笑一笑,落下手中的剑。
背过身,他悄然地说,师兄,我并不是在演戏阿……
戏园子落了幕,那些老看客们犹然沉浸在自我的情愫中,嘴里咿咿呀呀地哼唱着散场,好似喝醉了酒一般。光线暗淡的场子里,只有几个老妈子在扫着瓜子壳,偌大的舞台只垂着几束歪歪的灯光,显得有些寂寞。
师兄早就换好了衣服,急着要离开。见他犹然还是虞姬的扮相,摇曳的衣裙,妖艳的脸谱,不由催促了几句,
“怎么还不换掉?我帮你打热水洗脸吧!”
他摇了摇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师兄,我们入行几年了?”
师兄一愣,“还真没数过!”
他笑了笑,早就知道师兄会这么答。却也没告诉师兄答案,虽然他自己记得清清楚楚。他只说,“外头下雪了阿,这个地方多少年没下过雪了……上一次还是十年前了呢!我们第一次搭档演出,外头却忽然下起雪来。雪越下越大,师傅叹息着说真不吉利,我也紧张得差点要哭了。”
师兄听了,也被牵连起一丝感怀,于是坐到他身边,看着他妖娆的侧脸,“这我倒记得,你哭得厉害,勾好的脸谱都被你哭花了。师傅气得要打你,我赶紧给拦下了。”
“原来师兄也记得阿……”他涩涩地扭过头,继续说,“那一次,我们第一次登台,最后还是你帮着哭哭啼啼的我重新勾好了脸。还说演得好了,夜里带着我偷偷溜出戏班子去吃夜排档。”
“当然记得!”师兄哈哈笑了,“师傅还奇怪呢,你怎么忽然就不哭了?他老人家可不知道,你是被夜排档勾引得破涕为笑的啊!”
“才不是呢!”他听了,却莫名地生气了,回过头狠狠看着他,“师兄,我为谁哭又为谁笑,你是真不明白吗?”
师兄愣了片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两人之间顿时冷了下来,就好似外头越来越大的雪一般。倒是一只素手撩开了帘子走了进来,一张如花的女儿家的脸盈盈笑着,
“我在门口等半天了,敢情儿是师兄弟俩在聊天呢!”
师兄见了,立刻起了身,“师弟,别想太多了。那我先走一步!”说完,便跟着那女人离开了。
外头的雪越来越大了,他没带伞,索性在戏园子里多留片刻。
桌上摆着他和师兄的物件,零零碎碎摆了满桌,大都是扮相时的用具。
他瞧着那女人走时没把门帘放好,斜斜地被夹在门框里,那一团子皱巴巴的布看着就像一张正在哭泣的脸。他笑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戏园子里哭,想起师兄帮他拦下师傅的责骂,想起师兄第一次为他勾脸。
一笔一划,勾勒得无比认真。近乎哄孩子似地说着,要带他去吃夜排档。
于是,他便不再哭了。
小的时候,师傅让他练习旦角的营生,他本是隐隐排斥的。
为何自己堂堂一个男儿,要勾了女人的脸谱站在台上莺莺燕燕?他觉得无比委屈。
可是那一刻,当师兄厚实的大手细心地为他勾勒着脸谱,虞姬的脸谱,他便认命了。
从那一刻起,这张妖艳的女儿家的脸谱就深深地镶嵌在他的皮肤之下,植根在他的灵魂之中了。
在台上,师兄是他的霸王,他是师兄忠贞不渝的虞姬。
他最爱吟唱那句‘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脸上是师兄为他勾的脸谱,他斜斜地向着他的霸王送上最后的秋波。
而下了台,他依旧是师兄的虞姬。可洗去了满面的油彩,他却再也没有触碰师兄的资格,不能,不可以,绝不可以用舞台上那种令人销魂的亲昵。
他越发觉得痛苦。
冬天来了又去,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下过一场雪了。
没有下雪的冬天,却诡异地更冷更冷。
他记得去年的冬天,他的手脚都被冻出了小小的冻疮,这么不小心,免不了又被年迈的师傅骂了一通。幸而,又是师兄帮他挡下了。心疼他出了冻疮的手,师兄又一次地帮他勾脸。
他心满意足,半睁着眼看着师兄凝神的脸,却忽然听见他说,
“师弟,赶明儿引见个人给你瞧瞧,女的,特贤惠。师兄这次是中招了啊!”
他听了,苦苦地笑了。
那一年的冬天,真的很冷。
他从来都是师兄的虞姬,可他知道师兄并不是自己永远的霸王。
他满心是说不出的口,满眼是流不尽的泪。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熬过了那个冬天。
春天的时候,他见到了师兄的未婚妻。很美,很贤惠,不用勾着脸谱也是个漂亮的女子。
他们紧紧搂着彼此,曲线相合,告诉他,他们择了吉日,冬天的时候就结婚。
他于是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头彻尾,输给最天然的,性别。
此刻郁郁地对着镜子,师兄为自己勾的脸谱已经有些花掉了。 但那层深嵌在皮肤里的脸谱却依旧鲜艳着,那是他摆脱不了的魔咒。发狠了,用手指狠狠地朝着脸上抠,却还是触不到。那层脸谱正藏在皮肤之下,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不停地抠不停地挠,油彩渗进指甲,脸上隐隐出了血。
“哟!您还在呢!”
他听了,猛然一惊。回头,是扫完地的阿婆拿了把伞走进屋里,“是被雪困住了?我正好有把多余的!”
他赶紧垂了脸。好在脸谱本就斑斓,阿婆的眼睛也不好,也没注意到他的狼狈。他接了伞,轻声谢过。草草地卸了妆,顶着风雪出去了。
外头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他方才躲在昏暗的小屋里,此刻顿时觉得张不开眼睛。
又被雪片飞进了眼里,他勉强支着伞走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扶到了一堵墙。
用力地揉着眼,却忽然听见从哪儿传来一阵对话,一男一女,声音熟悉。
女人娇俏着说,“你刚才和你师弟在房间里干什么?靠那么近!”
男人忙澄清着,“你想多了,两大男人都干嘛!”
“他是男人吗?在台上扮女人,比女人还女人!”
“这不是勾了脸谱还穿着裙子吗!哪有你货真价实阿。”
“我不管,他就是奇怪,看你的眼神都不正常!”
“……你也别计较。师弟他……他……”
“他什么?你说啊!”
“……他从小就扮女人,所以不太正常。你也别放心上。”
“好啊!原来你都知道,你装傻!”
“能不知道吗?他娘娘腔得那么明显,台上也就算了,下了台还含情脉脉。我真受不了,可从小我们一起长大,又一起搭戏,我能怎么样?不就是装傻吗!”
“你真坏!那你还请他参加我们的婚礼?”
“让他死了心,也好……他一直这么下去,我也很烦恼……”
风雪渐渐大了,他却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师兄搂着那个女人在墙角拥吻,他觉得自己脸上的什么东西碎了,碎成千片万片。
师兄婚礼的那天,本是请了他做伴郎的,虽然这决定曾经被他的未婚妻隐隐耻笑。
但婚礼那天,师兄左等右等,他就是没有来。眼见着宾客们都陆陆续续地到了,新娘子开始哭哭啼啼,
“你师弟算什么意思?存心要我们出丑?”
师兄心里也很急,却隐隐见了个餐馆的工人一路小跑而来。那工人寻了寻,径直走到了新郎官的身边,把手里捧着的大盒子递给他。盒子沉重,新郎官一接,竟觉得好似触电一般。盒盖上写着师弟的名字,分明是他托人送的贺礼,新郎官忙问道,
“人呢?”
“那人说他不进来了,刚走呢。特奇怪的一个人,带着面具……他还……还托我转告你……他以后就不再唱戏了,希望你能好好过,好好对待新娘子……”
“不唱戏了?”新郎官心头一惊,赶紧推开了工人往饭店门口跑去。却是手里一松,盒子落在地上,盖子跌落一边……
全场的宾客都尖叫了,新娘子直接昏倒在喜堂前。
那是一张脸皮,一张被硬生生剥落的,完完整整的人的脸皮,边缘处还沾染着点点新鲜的血迹。虽然脸皮上清晰地勾着虞姬的脸谱,但是师兄知道他是谁。他在台上看了这张脸十多年,第一次觉得如此毛骨悚然……
他丢下新娘子,丢下满堂惊恐的宾客,径直奔出了饭店。
他隐隐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深深懊恼,却早已无法挽回。
这天,又施施然地下起了大雪。
一片混天昏地的白茫茫中,他穿着一身殷红在街头焦急地奔走,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怎么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