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天我死了之后,家里来了很多人——同事、朋友、亲属,男人和女人。
其实,我没有走,就站在我的灵堂前,我就是想看看这些人在我死后的众生相。
真心哭我的人,大部分是我的家人和亲属。同事和朋友哭的也有,但很少。开始时我还能从他们脸上看到悲伤,但只一会,他们就围在一起说笑起来了。
大部分人谈起我时都在说我的好,死得可惜了,但我的一个朋友却在说着我的坏,讲了我很多的毛病和缺点,譬如:与某个女同事的暧昧关系、说我的为人如何狡猾和奸诈、说我在工作中如何偷懒和耍滑……,我气极了,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虽然他没有觉得,但我知道晚上他就会头痛欲裂。
接着,他们就去搓麻了。当然,还要喝着我家的酒。
我发现有一个人脸上一直很凝重,看似很悲伤,但他却一直在暗喜。他的身体是透明的,我清楚地看见殷红的血在他的血管里激昂地流着,黑红色的心脏也在兴奋地跳着,他在我死后曾对他的妻子说过:“他(指我)的位置这次可以我坐了”。其实我的官位不算大的,但我知道他已经惦记很久了。真的,这回他可以如愿以偿了。
我真的发现,除了我的亲人外,有一个人真的很悲伤。在众人面前,她始终没有流泪,但眼睛里一直含着泪花,虽然离我的灵柩很远,但总是不时地用眼睛看着我。每当她一转身时我就会发现那泪水就要溢出来。
她突然独自离开了,而且走得很快。我紧跑了几步,走到她的前面,这时我看见,她已泪流满面,就要泣不成声了。
但她并不是我同事说的与我有暧昧关系的那个女人。其实我同谁都没有过暧昧,更没有过肉体上的接触。有时男女接触频繁了,自然就有一些好事者去想入非非,并会编造一些非常生动的爱情故事……。
这女子叫云,是一个平时总是默不作声的女孩。我活着的时候很关心她,对她也很好,无论什么时候看见我都会轻轻的一笑,在那笑容里,我多少觉得到了一点儿什么,但我们都没有互相表白。今天我发现,她是真心的爱我。可是已经晚了……没有办法,我只好等晚上去她的梦里,给她一点安慰和爱抚。
人很多,也很乱。看起来都很忙。
在我的灵柩前,摆着一些供品,守灵的是我的亲人,眼睛都哭得通红。一有人来吊唁,他们都要给客人鞠躬或磕头,据说是为我谢罪,我不知道我自己有什么罪要谢,他们还要为我烧纸钱。其实钱对我来讲,远没有在人世间时的需要和重要。我只是想,也许在冥府里会孤独……
人们都在准备明天出灵,积极地想送我上路。我是不需要他们送行的,如果我想走,现在就可以飘然离去。其实,他们要送的,是我的躯壳。我不需要休息了,因为我没有了人间的繁和累和烦和泪,我现在可以到处游逛,想去哪里都成。
但是,我该去云的梦里了……
第二节
现在对于我来讲已没有了任何前进的障碍了,我很容易地就飘进了云的房间。
云的房间布置得很淡雅,清一色的乳白色调。乳白色的窗帘下是一张乳白色的书桌,上面放着一台乳白色的台灯,放着柔和的光。旁边是一叠书。还有一支乳白色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支乳白色的莲花。四围的墙也是乳白色的,还挂着一副画,画上是两只翩翩飞舞的乳白色的蝴蝶。床也是乳白色的。难怪她经常穿乳白色的衣服,这也许是她的性格所决定的吧。
云伏在床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我不敢接近她,因为我怕把她吓着,因为我是鬼。所以我只能去创造一个梦境,然后把她拉进来。
根据她房间的色调,我在山角下创造了乳白色的小木屋。但整个梦境都是浑浑的,怎么也无法使它明朗起来。难怪我活着的时候做梦从来都没有清晰过。
云也许是疲乏了,终于睡了。于是,我把她拉进我设计好的梦境。
她美丽的眼睛有些红肿,白皙的脸上还显现着累泪光,神情很是憔悴。
我说:“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不好”。
“为什么?”
“……”。
“我没有死,其实我还活着”。
“哦,对了,你不是死了吗?”
“死的是我的壳,我的魂还活着,你怎么哭了?”
“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一直在心里爱着你”。
“为什么会爱上我这个有妇之夫啊?”
“因为你正直、勇敢、宽厚、体贴人,我知道你的心里很苦,婚姻并不幸福”。
是啊!我活着的时候,妻对我的管教是很严格的。我的口袋里不能多过一百元,而她却可以隔两天就买套几百元的衣服。在我心烦的时候,她是从来不会安慰我的,而是一顿训斥或教导,更多的是责备。,在她的眼里,我从来没有做过漂亮的事。因此,在家里,我大多是沉默。看到电视里动人的故事,我会眼里含泪,但她会说我“熊蛋”。有 一次我喝多了,她让我在外面坐了一夜。
面对这样一个好姑娘,我真的早就有好感,但我也是埋在心里从没有表达过,因为我觉得不配她……
“为什么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说出来?”我拉住她的手。
“我不敢说出来,只藏在心里”。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眼睛里又有泪水流出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晚了”。我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
“我愿意在心里爱着你,想着你的时候我很幸福”。
“可是我再也帮助不了你了,你要学会坚强。”
“恩,我会的,再上班看不到你,我心里会很难受”。
我把她拥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轻轻地拨弄着她的秀发。
“我每天都会来梦里的,我会在梦里给安慰和鼓励”。我说。
一阵急促的手机闹铃响了起来,打破了这恬静的梦,云立刻就消失了。
今天,人们要将我的躯体火化,我看到大家为我穿上了一套价值不匪的西服,还系上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真是的,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许我穿,而死了后却要把它连同我一起烧掉。
单位里来了很多人,在殡仪馆里,他们围着我走了一圈,算是瞻仰了我的遗容和告别,接着就将我推进了炉膛。
我是该走了,去到冥府报到去。
第三节
到冥府报到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是被两个身穿蓝色长衫的人牵领着过去的,等了大半天,终于算是办完了手续。之后我就该回到我的新的家了。
已是夜半了,但街上还有行人。闪烁的霓虹灯不停地变换着各种色彩,路过车站时,我看见有几个坦胸的女子往屋里拉着客人,嘴上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群喝醉酒的人在一家歌厅里竭斯底里地嚎着,一家网吧里坐满了未成年的学生,有几个已斜躺沙发上酣然睡去,其他人都努力地睁大了眼,盯着荧屏,专注地忘记了一切。
从网吧出来,前面是一家豪华的宾馆,门口听了很多名车。两个保安直直地站在那里,犹如两个服装店里的假模特,面无表情。楼上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我飘起来,靠近窗前。房间里烟雾缭绕,桌子上放着厚厚的几叠红色的钞票——市里的几个高官正在这里豪赌。另一间房里,乳罩和内裤扔在地板上,一个看起来派头十足六十左右岁的男人正搂着一个可以做她的孙女的女孩做着龌龊的事儿……。
路过一个胡同时,从里面串出两个人,脸上蒙着黑布,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提着一个旅行袋。我想这一定是盗贼。我活着的时候,这里就发生了多起盗窃案,还刺伤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和我一样,已经成了游荡的鬼。
我走上前,狠狠地打了其中一个人的嘴巴,他回手就给了另一个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他妈打我干嘛?”
“你他妈先打的我。”
“我他妈什么时候打你了?”
“你没打是鬼打的?”
呵呵,对了。真的是鬼打的。因为我是鬼,所以打人是没有声音的。
我有些想念孩子了。
我要回家看看去。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了说我坏话的那个朋友从我的一个女同事家里钻出来,边走边系着上衣的扣。咦?我愕然了。哦,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今晚应该是她的丈夫值班……。
这就是人世间啊,白天里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到了夜间就成了肮脏龌龊的鬼,做着鬼都不干的事。
回到家里,人都已经睡了。客厅里空空的,孩子和妻子睡在一张床上,妻子也是疲惫了睡得很深,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眼角还挂着一颗泪珠儿。另一间卧室里睡着我的亲友,他们还没有走,为的是陪我的家人…….
这时我想到了云。
已经是后半夜了,云还没有睡,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残月的光虽然不很明亮,但透过那乳白色的窗帘还是映到了云的半边脸。她依旧是那么憔悴。
快些睡去吧!我好在梦中与你约会啊!可是我一只等到黎明来临时,云还没有合眼。
我只好恋恋地离开她的房间往回走了。
沿着湖畔的小路往前走是一坐山,山上很寂静,没有一点声响。我回过头,看着那湖,远处有一盏夜渔的渔火,红红的映着湖水的鳞波,远处的山已经有了轮廓了,天快亮了。
我的新家在半山腰上,这是人间的人为我安的阴间的家。家中四壁都是金黄的软缎,虽很豪华,但是我却觉得很不舒服。
第四节
来到阴间已近半年。阴间的生活很是悠闲,每日无所事事。人间的变化却大得惊人。
说我坏话的那个朋友已经和妻子离了婚,而跟他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嫁给他,而与自己的丈夫亲密的生活着,过得还蛮有滋味。这个傻子很是可怜,自己在单位的角落里搭了个床铺,孤独得要死……
那个总是惦记我的职位的那个人也没有爬上我的位置,而是上面另派了一个新的东西。新来的领导很讲究官场的事道,刚一来就换了我原来 的车,包括我的司机。重新立了领导班子。原来班子的人基本都换掉了,但另人奇怪的事,有一个人依然能够稳坐,没有丝毫的改变,他就是我活着时最能阿谀奉承我的那个人。
最大的变化是原来的办公楼已经扒掉,在原址上要建起现代化的新楼。此人的能量真的是很大呀!我活着时曾经努力了三年的事,不到半年,人家就做到了,我不得不佩服。
云,没有变化。依旧是寡言少语。只是比原来更加深沉,也更加憔悴。
我与云在梦中经常相见,每次见面她都要哭,缠绵着不忍离去。我理解她。因为我死后,她再没有了知心的人。是啊,人一旦失去了唯一的依托,生活的那点热望也就淡去了。
那天夜里,在梦境中,云依偎在我的怀里说:“我想你,原来每天上班就盼着能见你一面,现在,一上班,冷冷清清的,只有我自己”。
“我们不是在梦中见了吗?”
“可那不是现实啊”。
是啊,我怎么能再在现实中与她相伴啊?因为我是鬼啊。
我鼓励她:“去发现一个好男人,去爱他吧,他会陪伴你,给你好的生活”。
“不会的了,在我的心里已没有了其他人的位置”。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的,你要在阳间好好的生活”。
“不,我要跟随你来到阴间,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千万不可以,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做,只有你好好的活着,我才幸福”。
云,真的这么做了。
在一个很深的夜晚,我突然感到一种不详。急忙去云的房间。云,一改往日的装束,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和一见红色的裙子,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脸上现着安详而幸福的笑,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一只药瓶扔在地上,房间收拾得也很干净利索。平日里用的书都整理了起来,书桌上放着一张写给她父母的字条:
爸爸,妈妈:
对不起了,你们养我这么大,我没能尽孝,来世我会报答你们的,我去追求属于我的幸福了。永别了。
云绝笔。
我看见她的灵魂从躯体上起来,一下投到我的怀里:“知道我为什么穿红色的衣服吗?因为我要和你结婚。”
“不”。我猛地推开她,冲到她父母的卧室,狠劲地摇醒了他们。并回手狠狠地打了云一个耳光,“滚回去”。
……
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没有醒来,但可以看到她的脸颊已多少有了红晕。父母在她的身旁,看着她,母亲不住地擦着泪……
不久,在云的单位里传出了一个说法:“云,得了抑郁症”。
后来,又有人说,云的精神很不正常,白日里总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疯话……。
可我知道,人间就是这样的,当你的言论偏离了别人的思维路径时,久了,人们就会说你精神不正常的。
第五节
云,还是来了。是在她出院的第七天来的。这一次她没有写遗言。静静地、悄悄地离开了她生活的那个世界,撇下了她的父母。
这一次我没能把她送回去,永远不能把她送回去了。因为她象屈原一样来的,等她出现在我面前时,她的死首早已沉入了江底。
世上的人都很迷惘。没有人知道云为什么会这么做,最后的结论是:精神分裂症。但人们还是很惋惜——因为她的确太年轻了。
我没有埋怨她。因为埋怨已起不了任何作用了。我只是恨自己,恨自己不应该与她在梦中约会。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了。
她的家人没有为她建造阴间的家,因为按照当地的习俗,象云这样横死的(即非正常死亡)未婚女子是不能入祖坟的。于是她就成了游荡着的鬼。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收留她。因为她是为我而离开了阳世间的。我要收留她,并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互相拥吻着。
可就在这时,冲进来两个黑衣的人,很是凶恶。一进来就把云用绳子绑了起来,捉起就走,任凭我百般阻挠也不成。云也在拼尽全力挣扎着。我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其中的一个说:“她自己私自闯来,触犯了冥府的规矩,要罚为苦役,直到转世。”
天啊!原来我只知道阳间的戒律多,怎么这阴间也是如此啊?
她还是被拖走了.但有一句话一直在我的耳边萦绕:“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踏遍了阴间的千山万水始终也未能见上她一面,就连她在哪里我也无从知晓。
后来,我终于从冥府的喽罗那里,知道了一点云的音讯。原来,她被罚在第九层地狱的油锅地狱里,每日给油锅烧火,添柴。烟熏火燎的,一天也不间断的服着苦役。
我去了多次,把门的小鬼儿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进去。
人死之后,首先经过的是孟婆庄。众役卒押送鬼魂从孟婆庄的墙外走过,至阎王殿去接受审问。判定后,则将生前功过录入转回册中。凡是被判转世投胎的鬼魂,就再从孟婆庄走回去。所 以我来到孟婆那里。
我终于从孟婆这儿了解到,云,是被判了一百年后要转世的。因为阎王审问发现,云在阳间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所以就决定特赦一次给她。
在阴间,有一条河叫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老妇人在卖孟婆汤。孟婆汤会让你忘了前世的一切。凡被送到这里来准备投生的鬼魂,都要在奈何桥上喝下忘记前程往事的孟婆汤,所以,走在奈何桥上时,是一个人最后拥有今世记忆的时候。这一刻,很多人还执着于前世未了的意愿,却又深深明白这些意愿终将无法实现,于是就会发出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如果那样,我们就真的没有了缘分了。
我不想忘记这前世的缘分,我决不要忘记。
奈何桥边挤满了人,都是要转世投胎的,桥边有一块三生石,它一直立在那里,张望着红尘中那些准备喝孟婆汤、轮回投胎的人们。它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样。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这些都重重地刻在了三生石上。千百年来,它见证了芸芸众生的苦与乐、悲与欢、笑与泪。该了的债,该还的情,三生石前,一笔勾销。
然而我不要勾销,我要牢牢地记住和云的这分情缘
于是我决定,我不在转世投胎了,就在这奈何桥头等着云,等她一百年或是一千年,直到等到她为止……
忘川河血黄色的水滚滚地流着,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在河的两岸边开着一种没有叶子的如火、如血般惊心赤红的花,绽放出妖异得近于黑红色的浓艳,远远看去就像是血所铺成得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