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波动忽然从身前传来,一粒黑点,似琥珀中封存的昆虫,悬浮在无边无际的蜜色海洋之间。我竭力眨眨模糊的双眼,才勉强分辨出那黑点竟是一个少女。她漆黑的长发蜘蛛腿爪般凝固在空中,嘴唇苍白如纸,粘稠的液体从她微张的口中灌入咽喉,逐一穿过肠胃,四肢,而后有一种神秘的光芒,从她青色的眼睑后面淡淡透出。
我听见她体内松香味液体粘稠的蠕动声,咔嚓咔嚓捣碎骨骼,将生命的每一处空隙塞满填实。
我的呼吸渐渐不畅,头晕目眩,胸口烦闷欲呕。牙齿刚咬住舌头想用疼痛自醒,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暴喝:“驴子!醒醒!!”
一只手自头顶伸出,看见天光的霎那,我溺水般疯狂而贪婪地呼吸着氧气,肺部火烧般灼痛。石天水把我从地上拽起,却不料我又将手伸向白玛,不依不饶地想拽下她颈中诡异的宝石。
“啊!!!”白玛圆瞪着双眼,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的手才举到一半,根本没碰到白玛,便被石天水一掌打下。
我抬头,眼中写满诧异。
两个月不见,石天水竟瘦了一圈,下巴上泛起青青的胡渣。他用熏青带紫的熊猫眼瞪我,眼神中除了疲惫,还有哀恳。
哀恳……我从未将这个词强加在石天水身上。
闻尖叫声而来的医生匆匆将面色惨白的白玛推入急诊室,一面满脸警惕地回瞪我。我旁若无人地拍拍裤子,像个吃了面条不打算付账的小混混一样,拎起掉在地上装满教科书的袋子,转身便走。
“驴子!你别走!说清楚怎么回事!”石天水急忙拦在我身前。
“怎么回事?你居然问我?”我有些好笑,语气中却不由自主地严厉,“你明知道那颗琥珀有问题,居然还让她戴在身上?石天水,你是要救人,还是要害人!?”
“驴子,你别激动,先听我说。”石天水将手重重按在我肩上,“白玛的石化症已经蔓延至前胸,脖子之下几乎都无法移动。我不是没试过,然而只要一将琥珀拿离她的身体,她就会歇斯底里地尖叫,情绪很难控制。”他狭长的凤眼里有紫色的火焰燃烧,瓷般玉白的脸上浮起激动的惨红:“我和白珠的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我对她并没有感情,一直想找机会说清楚。白珠出事的那天早上,是我跟她坦白,希望取消婚礼。她的死我有一半责任,所以我希望至少……能救回她的妹妹。”
“驴子,你是通灵体质,看得见魂魄。我需要你帮我。”他按在我肩上的手缓缓握紧。
我无言。
到头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依旧是我。
“那粒琥珀与白玛的石化症有关,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石天水,你是个阴阳师,一定能漂亮的把这件事解决。”
“驴子,你……”
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淡漠,他拦住我的手越发僵硬。
“先前我以为,看见琥珀中的黑雾只是错觉。可现在我确定,白玛的事情,我无法帮你。”我将装满教科书的袋子往肩上一扛,绕过石天水向医院门口大步走去,“你应该没有忘记,十年前我就说过,灵异事件,我此生都不会再参与。”
半吊子的觉悟,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
我曾有过。
却在极端痛苦的失去中明白,我,这个名叫徐不退的我,救不了任何人……
3
面包师,只属于香喷喷的面包房。
我耐心调试着蛋糕上的装饰,将它们一一放入店内的玻璃箱,‘叮铃铃’,门铃一动,今天的第一位顾客缓缓走了进来。
“好浓的香味。”那妇人深深吸一口气,不再年轻却依旧端庄的脸上浮起笑容。我闻言微笑,将切成小块的试尝品端到她面前。
“唔……很好吃。”妇人慢慢咀嚼着,脸上仍旧带着和善的微笑。然而不到三秒之后,她的眼圈忽然一红,眼泪像弹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打在我端盘子的手上。
“啊,对不起……”她自知失态,慌忙用手巾抹去眼泪:“真对不起,只是你做的这种蛋糕,我的两个女儿都最喜欢吃。可现在,大女儿不在了……二女儿也快……”
她抽抽噎噎不能成言,没有注意到我瞬间石化的表情。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我轻声问道:“令媛?”
“是……我的女儿一个去年出了车祸,一个得了疾病,医生说没办法治疗……”说着说着,妇人的眼泪又喷薄而出:“我甚至不敢去看我的女儿,看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渐渐连我都快不认识了,她……”
她说不下去,我也听不下去。蓦然叹一口长气,我将托盘重重摔在玻璃箱上。
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清楚地铭刻着那种感觉,那种至亲在下一分钟、下一秒就会突然离开自己的恐惧感。十年前,我的父亲弥留之际,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我相信你……但是,别告诉别人。’
孩子,我相信你口中的那些幽灵、鬼魂,只是,别告诉别人,别让别人伤害你、嘲笑你……老头子说相信我,事实上他一生都是个无神论者。他说相信,是因为他爱我。
老头子闭眼的时候,我没在他身边。我和同班同学兼死党的石天水商议,找了快僻静之处,打算召回父亲的魂魄。父亲的头发摆在搭好的灵台中间,石天水紧紧握着从家里偷出来的招魂卷,在昏暗的手机灯光下念念有词。我的手心满是冷汗,毛孔因紧张而竖的像只豪猪,心脏却一下比一下跳得更加剧烈。
老头子,回来……
我苍白着嘴唇默念着,眼睛里希翼的火光几乎能燃烧起来。
老头子,回来……
那时的我以为,我的通灵加上石天水的法术,能够将最重要的父亲,带回身边。
多年以后有人问我,何为年少轻狂?年少轻狂就是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颠覆命运所有流离的轨迹;年少轻狂就是以为只要自己坚强、自己付出,全世界就会向你低头,就会留下你最珍视、最宝贵的东西。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了。
我望着空地中央升起的烟雾,因狂喜几乎晕厥过去。石天水也高兴的手舞足蹈,然而不过片刻,他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
没有知觉,眼神空洞——那团有着父亲面容的灵魂不认得我,终日飘荡在幢幢灯影之后,荒芜、恐惧、不生不死。
我本以为没有什么再能打倒我,然而守着父亲灵魂的那几日,是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
我自此立誓不再滥用通灵。
那个妇人是被谁带来这里,我根本毋须再问。然而在面对妇人泪流满面的脸时,‘请你离开’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自保式的沉默,算不算另一种谋害与纵容?
店门外忽而有黑影一闪,飘起一条因多日未曾护理而毛躁分叉的长辫子,甚至不用想象,我的眼前都能浮现起辫子主人,屏息凝神探听店内动静的样子。
“我想,能不能请您带我去看看您的女儿。”轻轻搭上妇人抽动的肩膀,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可靠而平静,“或许,我能帮到她也不一定。”
白玛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加糟糕。
刚踏进医院里条件最好的重症病房,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床中的白玛身上插满输液针头,酷似一只破旧的针毡。
“白玛吃了镇静剂,刚刚睡着。”白玛的母亲难掩脸上疲惫,满目悲伤地望着床上的女儿。
“伯母,先去休息一下吧,体力不支,也没法照顾好白玛。我想和白玛单独谈谈。”原本只是试探性地提议,没想到白玛的母亲立刻转头,毫不担心地将我独自留在病房。感叹着石天水在岳母心中出奇好的信用,我轻手轻脚地靠近白玛床边。
脚尖不小心踢到了床柱,白玛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瞳孔中黑压压一片,竟似盲人般没有焦距!我被她可怖的神情震住,不受控制地倒退几步,然而她没有焦点的眼球依旧死死盯住我,又像是在看着我身后不知名的某处。
“白玛?”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凉,颤抖着声音唤她。白玛对我的呼唤毫无反应,慢慢偏转头颅,望向左边的窗外,脖子与身体的连接处发出机械生锈般沙沙的响声。
重症病房设在三楼,配有一个阳台,阳台上不知何时放着一面立身镜,从白玛的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见镜中反射出医院外面纷纷攘攘的街道——那天白珠出车祸身亡的街道。
“那个……你要不要吃蛋糕?”我拎起手中今夏热卖的冰淇淋蛋糕,以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