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
有雨
今天是我嫁到冷家的第三天,我站在屋檐下,听雨点打在瓦片上所发出的“叮叮”声,那些雨水顺着瓦当之间的空隙细流一般落下来,砸在泥地上,溅起一串水花。
我叫方羽,三个月前还在省城里念大学,那时,身穿青蓝色校服的我是多么光彩照人,无忧无滤,可就在我尽情享受青春美好时,忽然一道晴天霹雳,父亲生意失败,心脏病发作去世。为了偿还他生前所欠的债务,我不得不休学回到家乡,嫁来这荒凉偏僻之地。
冷家的祖屋是一栋古式庭院,有长长的走廊和雕梁画栋的阁楼,花园又大又深,假山石桥林立,长满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
听说一直到光绪年间冷家都还是京城里的显贵,但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宫里的主子,被人陷害,枝叶凋零,家业衰落,最后不得不搬来这乡下地方,到现在已是三代单传。
我所嫁的,就是冷家大少爷冷子君。
虽说是名媒正娶嫁过来的,但对我来说这和卖身没什么两样,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到我那没有一点感情基础的夫君,还记得新婚之夜,我盖着红巾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襟,但他还是没有来。天亮时,我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喜是悲。
“少奶奶。”一声低沉的呼唤,我转过头,见到一袭青衣。
他是冷家的大管家,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人气的大院子里工作了三十年,到现在已是长须胜雪,两鬓白霜。
“张老爹,有什么事吗?”我问。
“夫人让您过去,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嘱咐您。”
“恩。”我整了整大红色的旗袍,随着他绕过三个长廊,来到正厅。
正厅摆设古朴奢华,宽敞明亮,采光非常好,但不知为什么,每次来这里向婆婆请安时我都会感到异样的压抑。
此时,我那身穿绸缎绿衣的婆婆正端坐于正堂之上,她看着我,眼中露出灿烂又诡异的笑容。
我上前拜了一拜,道:“婆婆万安。”
“起来吧。坐。”
“是。”我听话地坐到一旁,恪守做媳妇的孝道。
“羽儿,这几天难为你了。”婆婆的声音和蔼温柔,却让我生生打了个冷战。
她这是怎么了?前几日她是那么的威严,我甚至可以从她眼中看到对我的厌恶,如今为何对我如此和善?
这样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羽儿不苦。”我怯怯得答。
“哎,你也别倔了。”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成亲三天了,都还没见到丈夫的面,哪有不苦的。不过你也不必太伤心,今晚我就让子君来陪你。”
我全身一震,定定地看着她,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言不由衷地答:“谢婆婆。羽儿一定好好服侍夫君。”
“恩。”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脸色又转为阴沉,“不过,羽儿,你要记住,子君有畏光症,见不得一丁点的光,你一定要将烛火都灭了,知道吗?”
畏光症?我悚然一惊,冷子君有畏光症?为什么我先前不知道?他不是自小身子弱,一直住在院子最深处的聚月斋吗?难道他足不出户的原因就是因为这种可怕的病?
“婆婆放心,羽儿记住了。”
“好!”老太太大喜,对身旁的丫鬟道,“去把‘摇红’端来。”
“是。”那神情有些木讷的女孩答应一声,转身走进内堂,不一会就捧出一杯茶来,恭恭敬敬的奉到我面前,道:“少奶奶请喝茶。”
“这……”
“羽儿。”老太太颇为自豪地说,“这茶名叫“摇红”。是我用三十六种奇花泡制而成,对美容养颜有奇效,你尝尝看。”
“是。”我将茶接过来,细细地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沁人心脾的异香扑鼻而来。钻进我的肺里萦绕不去。我的手顿了顿,然后一饮而尽。
“味道如何?”婆婆急切地问。
我回味着口里残留的香味,露出一丝笑容,道:“果然好茶,婆婆也教教子君泡茶的手艺吧,羽儿泡给夫君喝,”
婆婆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令丫鬟将空杯端下去,道:“你和子君圆了房,我自会教你。好了,你先下去吧,好好准备。”
“是。”我站起身来,再拜了拜,退出房去,抬头仰望碧蓝得耀眼的天空。
今夜,将是我一生中最长的夜吧。
夜,静如止水。
我坐在床沿上,身穿成亲那天的大红嫁衣,静静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位教授在授课时曾说过,对黑暗的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早在远古时人类的基因里就有了这种恐惧,一直遗传了千万年,依然存在。
但我恐怕已经失去这种恐惧了吧,当一个人的心变得麻木,所有的感情都将失去,只剩下冷酷。
门无声地开了,我的心紧了紧,放眼望去,屋外没有月光,依然漆黑一片,但我能感到,有人进来了,他那细微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如此清晰。
我紧张地绞着十指,但他似乎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边,定定地望着我。
时间仿佛停止了,我与他在黑暗中对峙,似乎经历了一个轮回。
“你——不过来吗?”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吧,声音竟有些沙哑。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走了过来。
接着,我感到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那只手如此冰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是……就像是……
尸体!
我一惊,触电般跳了起来,躲开那只如鬼魅般的肢体,向墙角靠去。
然后,我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声音比他的手还要凉,让我仿佛掉入了千年不化的冰窖。
良久,他似乎又迈出了步子,向门边缓缓走去。门开了,屋外有一丝暗暗的星光,让我看到了一道白色的浅影。
我全身一震,也不知是好奇还是什么驱使着我,追了出去。
他的步子好轻,白色的影子一跳一跳,仿佛没有一丝重量。我就这么远远地跟着,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他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这并不是去聚月斋的路,大约过了一刻种的时间,我跟着他来到一处极偏僻的院落,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他走到山后,呼地一闪就不见了。
我的心一动,跟到了假山后,这里一无所有,我伸出手在那用石头筑成的山上一点一点摸索,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有一个通道的入口。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手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脚下发出一声轻响,陷了下去。
那是一条长长的阶梯,又陡又潮湿。我没想到通道竟在脚下,一个不稳,滑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我滚到了地下室的底部,顿觉全身疼痛不堪,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我艰难地爬起来,这里和我那冰冷的新房一样,都是一片漆黑。我在空中虚空地摸索着,缓慢地移动着步子。
地下室并不大,走了一会就摸到了一个长长的箱子,大概有半人高,木是好木,却找不到箱门和抽屉,只有一个厚厚的盖子。
这是……
棺材!
我向后跌去,拼命忍住就要冲口而出的惊叫。
棺材?怎么会是棺材?这里怎么会有棺材?谁死了?难道……
我颤抖着从衣服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装着我从省城里带来的东西。我掏出一根火柴,由于太过紧张,手无力得几乎握不住,最后,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终于在棺材上将它擦燃了。
借着这一缕微弱的光,我看到那棺材前立着一个牌位,我凑过去,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爱儿子君之灵位!
手一抖,火柴一下子灭了,四周又重归黑暗。我站在这黑暗的中心,仿佛掉入了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境。
冷子君死了?那刚刚来见我的人是谁?
难道……是鬼……
不!不可能!我后退几步,倚在一个箱子上,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
我全身一震,像受了炮烙一般跳了起来,我刚刚靠着的是什么?棺材?为什么这里还有一口棺材?
我再次掏出火柴,扑到那牌位前,看到了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名字。
方羽。
儿媳方羽之灵位!
“啊——”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大声惊叫起来,踉跄后退几步。跌在地上。
不——这不可能!为什么会有我的棺材?我没有死啊!我的身体还有温度,我还有脚,我不可能会死的!我……
“你已经死了。”一个冷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悚然回头,看到一张苍老的脸。
我那威严的婆婆正手执烛台立在阶梯前,眼中闪着森然的光。
“婆婆,我……”
“你已经死了。”她冷冷看着我,微弱的烛光映着她的脸,格外诡异,“你已经死了三天了,在你嫁过来的那个新婚之夜,你心疼病发作,已然死去,只是你自己并未察觉而已。今日是七月十五鬼节,鬼门大开,你快快躺回棺材里,随子君去吧。”
“不——我不信!我不信!”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没有死!我这么会死呢?你在骗我!在骗我!这里的两口棺材都是空棺!”
说完,我转过身扑到冷子君的棺材前,使尽全身力气,掀开了棺盖。
“住手!”婆婆脸色大变,欲上阻拦,但为时已晚,我看到了棺材内的情形,那居然是……
一副还未成型的胎儿的骸骨!
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那杯“摇红”,那个白影,那只冰冷的手,还有这两口棺材!
一切都连成了一条线,我已然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羽儿!还不快回棺材里去!你已经死了。”婆婆声色俱厉,仿佛要将我撕碎一般。
我已定下心来,露出一丝微笑,道:“婆婆,羽儿这不活得好好的吗?怎么会死呢?您就别演戏了,叫那穿白衣的人出来吧。”
老太太一惊,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似乎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看穿。
我伸手敲了敲那具为我准备的棺材,温和平静地说:“张老爹,出来吧,里面闷,别闷坏了身子。”
棺材轻轻震了一下,棺盖打开了,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坐了起来,无疑正是管家张老爹,只是他那胡须已经剃去,看上去年轻了不止十岁。
“您一定很奇怪吧,张老爹。”我浅浅地笑着,像在闲话家常,“为什么我会知道是您呢?我承认,您的演技真的很好,无论是那冰冷的手还是那一袭白衣,都让您看起来像个鬼魂,但请您别忘了,我是在省城读过大学的人。我怎么会相信这世上有鬼呢?”
“所以你就猜到是我?”他用手在棺沿上轻轻一撑,跳出了棺材,身姿矫健敏捷。
“不,刚开始我真的以为您是冷子君,直到掀开棺盖看到那胎儿尸体后,我才想到,其实冷子君早就死了,当年婆婆所生下的,是一个死婴。”
我转过头看着老太太,她那张威严的脸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眼中迸出一股杀意。
“婆婆,羽儿可以理解您的心情,公公早逝,子君是他流给你的唯一的东西,可他却死了,可以想象您是多么痛苦,甚至陷于疯狂。
您不肯承认儿子已经死去,就把它放到这里,对外宣称子君身子弱,必须住在聚月斋里疗养,深居简出。但您还算有一丝理智,为他买了棺材立了牌位。这二十年来,您就是在这里对着那早已化为白骨的小小尸骸生活的吧,在您的臆想下,他一点点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读书识字。直到现在,您觉得他该成家立业了,就把我买了来,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成了亲,但您又想到,就算我入了冷家门,也是与子君天人两隔,所以您又为我做了一副棺材,想要杀了我,送我去与他见面,这,才有了今晚这场闹剧。”
婆婆的脸惨白,握灯的手轻轻颤抖,烛光摇弋,将张老爹的脸照得阴晴不定,诡异至极。
“婆婆。张老爹,您们想置羽儿于死地,当然不能明着来,毕竟这世上还是有王法的。所以婆婆您就给我喝了那杯‘摇红’,您没有骗我,里面的确有三十六种奇花,只是您没有告诉羽儿,这三十六种里有一种叫做曼佗罗。”
婆婆与张老爹同时一震,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你怎么知道……”
“婆婆。”我温柔地笑了笑,说,“您将我买回来之前怎么不好好调查一下呢?我在省城里读大学,主修的就是中医。今天早上您将茶递给我时我就已经发现了曼佗罗的香味。如果您不信,羽儿可以将那三十六种奇花一一说出来。”
老太太的表情很奇怪,面部肌肉一阵痉挛,不知是在愤怒还是在后悔。
“接下来我们该说说您了,张老爹。”我转过身对神情肃杀的张管家道,“羽儿不的不佩服您的忠心。曼佗罗有致幻的功效,吃了它必会产生幻觉,只是‘摇红’ 里还加了一味‘碧罗花’,可以推迟曼佗罗生效的时间。您进我房时就是药效发作的时候,对吗?刚开始我还很想不通,后来才明白您之所以在门边站那么久,其实就是在等羽儿产生幻觉发疯吧?那时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我,并对外宣称我死于癫痫了。”
张老爹的手渐渐握紧,仿佛要捏出水来,我看了他一眼,微微叹气道,“不过您还是失算了,我早就吃了解药。这次回乡我带回很多东西,其中包括教授送我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草。有一味药叫‘天星子’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说过,刚好就是这曼佗罗的克星。今早我喝完‘摇红’就立刻回房吃了这‘天星子’,才逃过了这一劫。”
“好你个小蹄子!这么聪明。”婆婆冷冷地说,语气像刀一般锋利,“你以前那恭顺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吧?哼,你是何居心?”
“婆婆。”我冷笑了一声,“您恐怕没有资格说我吧?您买我回来不就是想杀了我吗?算了,请先听我说完。张老爹,您知道您错在哪里吗?就是在那一声叹息上!您见我没有发病,知道事有蹊跷,但又不好在新房里杀我,就装神弄鬼地引我来这里,想将我生生吓死。怎奈小女子不才,天生胆子就很大,又不信神佛,您们无法,只得请婆婆屈尊降贵亲自出来编一段瞎话诓我,想让我精神崩溃,将我逼疯。我的确受了惊吓,掀开棺盖,这才知道了一切真相。哎——张老爹,您扮一个年轻人怎么能出声呢?难道您真的认为我如此蠢笨,连您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张老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上竟渗出了一曾密密的冷汗。我将双手背到身后,在地下室里微微度步,道:“您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您在棺材里吗?这并不难猜,进这监牢一般的地下室只有一条路,我从楼梯上滚下来,并未碰到任何人,这说明您还在屋里,在这里能藏人的,恐怕也只有棺材了。对吗?”
“废话少说!”婆婆咬着牙发狠道,“既然您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儿子的确死了,我这就送你下去陪他!”
“您就不怕王法?”
“王法?哼?”婆婆轻蔑地一笑,“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人相信你死于疾病,你信不信?”
“我信。”我露出平和恭谨的笑容,说,“婆婆的手段羽儿算是见识了,只是羽儿的手段婆婆您还未见过呢。”
说完,我灵巧地一闪身,躲过张老爹挥过来的棒子,笑着道,“西洋有一种植物,根须长得极像羊脚,不知二位可曾听过?它可以刺激人类大脑中的恐惧神经,令人感到极度的恐怖,中世纪时常用做拷问的工具,它的名字,叫做魔鬼的脚跟。”
“这些话你还是留着给你丈夫说吧。”张老爹狞笑着举起木棍,又要扑过来,却顿感身后有异,转过身,只见婆婆盯着冷子君棺材的方向,面部扭曲,面色铁青,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接着,她伸手在空中一阵虚空地乱抓,口里大声喊着:“不——不要过来!救命!救命!”
“夫人!”张老爹大惊,连忙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她,焦急地说,“夫人!您怎么了?夫人!”
可惜婆婆还没来得急回答他,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双眼圆睁,面部肌肉扭曲得不成人形。
“不用叫了,你已无力回天。”我淡淡地说道。
“你!”他怒目圆睁,对我吼道,“你对夫人做了什么?”
“我说过了,是魔鬼的脚跟。刚刚我背过手去,就是为了点燃那味药,哎——这药得来可不易啊,算了,张老爹,你安心得去吧。”
话音未落,张管家的瞳孔开始涣散起来,他一阵惨呼,挥着木棍在空中乱舞,“杀!杀!杀了你们!杀——”
“真是可惜啊,张老爹。”我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棺木,道,“魔鬼脚跟的解药竟是曼佗罗,这难道真是天意?”
我重重地叹气,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走过去,将他俩摆了个正确的姿势,说:“婆婆,我没有一百个理由,因为一个就够了。‘您因为思子心切,受病痛折磨而死,管家张老爹欲强占冷家产业,图谋杀死冷家少奶奶,却于鬼节之夜见了冷子君尸骸惊吓而死。冷家少奶奶悲痛欲绝,卖掉冷家产业,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二位,有了这个理由,再加上一点贿赂,绝不会有人怀疑还有什么内幕,你们就安心地去吧。我会带着一大笔钱开始新的生活。”
说完,我抬起头,看到那木讷的小丫鬟正站在阶梯边,满脸恐惧地看着我,全身如同筛糠。
我微微叹气,她怕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从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