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杭州城隍庙作坊弄有一对夫妇,男的叫袁金,女的叫瓶儿。袁金常年在外做蚕丝生意,每年只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回家与亲人团聚。
这一年,瓶儿生得一女。满月之日,恰是中秋佳节,瓶儿好不高兴。天刚放亮,她就眼巴巴盼丈夫回家,谁知等到月上东山,还不见丈夫回来,她只得唉声叹气上床歇息。可哪能睡得着呢,她干脆和衣坐起,眼睁睁坐到天明。
起得床来,瓶儿是梳头无心,茶饭无意,倚在门口,盼呀盼,看看日上三竿,心里越发焦急,便将熟睡的婴儿交给奶妈,挎上篮子,上城隍庙去拜菩萨,顺便买点食醋回来。
当时正是正午时分,城隍庙前冷冷清清。瓶儿忧心忡忡,刚想抬脚跨进门去,却被门口摆测字摊的张铁口喊住:“小娘子,看你眉头打结,走路歪斜,定有疑难之事,来,测上一字,包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瓶儿被他说动了心,便停下脚步。张铁口指指板凳,让瓶儿坐下,软语细声同瓶儿攀谈起来。一通话罢,张铁口就叫瓶儿任写一字,以测吉凶。瓶儿不识字,哪里写得?张铁口就让瓶儿任指一物替代。瓶儿不再推辞,依言随手一指。
张铁口一瞧,瓶儿所指之处,恰是城隍庙大门上的一只蜘蛛,便呵呵笑道:“无妨,无妨!蜘蛛,虫也!门中一虫,闽也!你丈夫在福建,担心做甚?蜘蛛吐丝,说你丈夫忙于蚕丝生意,误了归期。”
瓶儿听罢,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她再用手一指篮中的醋瓶,求问丈夫归期。张铁口略一沉吟说道:“醋拆而为酉昔,昔者,廿一日也!若无突变,廿一日酉时之前你夫可望回家,你安心等待就是。”
瓶儿大喜过望,加倍付了钱,笑盈盈转身回家,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手中醋瓶也碎成数片。张铁口喟然长叹道:“小娘子别高兴得太早,空跌一跤,运道不妙,须防分道扬镳!”瓶儿眉头一皱,回转家门。
光阴辗转,转眼已是八月廿一日,这是张铁口说的最后一天了。瓶儿将室内室外打扫得纤尘不染,烫好酒,烧好菜,等丈夫回家来享用。
这里暂且放下不提,单表张铁口,可有点心神不定,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要是有个差错,自己这块招牌不被砸个稀巴烂才怪。想到这里,他再也无心测字,成天躲躲闪闪,在作坊弄口徘徊,打探瓶儿一家动静。
事情也巧了,袁金为了催讨一笔债款,耽搁了几天。虽然归心似箭,昼夜兼程,但赶到杭城已是八月廿一日了。眼看已错过中秋佳期,他再不敢停留,直奔家中。此时,张铁口正在弄口徘徊,见远远奔来一人,肩背包裹雨伞,料定必是瓶儿丈夫,方喜滋滋离去。
袁金进门正是酉时,瓶儿喜出望外,又打热水又端酒,忙得走马灯似的,一张瓜子脸更是红晕迷人。袁金见瓶儿如此这般,却是犯疑了。往年八月十五回家,瓶儿知情,事事具备,自不消说。今年延期数日,她怎知我今日到家呢?若是不知,那这热气腾腾的酒肴又是为谁而设?这时,他忽然想起弄口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再瞧瓶儿粉面含春的模样,莫非妻子红杏出墙?
袁金越想越怀疑,一股无名火在心头熊熊冒起。他猛地起身,正待发作,可想到“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只得强行压下怒火,气哼哼地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袁金早早起床,说要去拜见岳父母,瓶儿自是喜欢。
岳父母见女婿上门,那个亲热劲就甭提了。吃罢中饭,袁金从怀中取出一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交与岳父,说自己得去料理一宗大买卖,且留瓶儿在娘家小住几天。岳父母见袁金神色郑重,只得应允。
袁金一走,老父亲笑吟吟取出信来一看,不由得面色煞白,照着瓶儿就是一掌,口中大骂:“你干的好事!袁金写了休书,叫为父今后如何做人?”
瓶儿一听“休书”两字,两眼发直,一口气上不来,“咕咚”一下栽倒于地。
当下家中大乱,掐人中、揉心口,忙了半晌,瓶儿才“哇”地一下哭出声来。那哭声牵肠绞肚撕心裂肺,听得人无不陪着落泪。
痛哭过后,瓶儿想起张铁口所言,心想难道是命中注定?遂不顾披头散发,前往城隍庙菩萨座前哭诉。
城隍庙大殿香烟缭绕。一位官家太太正在进香,见瓶儿花容憔悴,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轻移脚步,上前询问。瓶儿从头到尾将经过讲给太太听。
太太听完瓶儿哭诉,顿觉此事十分蹊跷,便对瓶儿说道:“此事由我做主,你暂放宽心,等候佳音就是。”瓶儿虽然将信将疑,但见对方气度不凡,心想菩萨保佑遇上救星也不一定,就止住哭泣,拜谢而回。
这位太太就是杭州刺史白居易的夫人。一回府,她就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白居易。
白居易听了,也觉事有蹊跷。他揣摩片刻,定下一条妙计。他从狱中提出一名外地犯人,命其扮成常人模样,上城隍庙张铁口处测字,严令众人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那犯人来到城隍庙,果见门前摆着测字摊,问知确系张铁口,便求测字。张铁口微微点头。犯人用舌尖润了润毛笔,写下一个“人”字。张铁口一见,厉声说道:“口中含人,囚也!你身为囚犯,竟来此胡闹,大胆!”犯人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赶忙回禀白居易。
这下可把白居易弄懵了!莫非张铁口真能未卜先知?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白居易决定亲身前往,弄他个水落石出。
不一会儿,一身微服打扮的白居易出现在张铁口面前。他大咧咧坐定,不待张铁口动问,就伸手要过笔墨,写了一个“人”字,让张铁口测。张铁口眼光一扫,倏地起身,躬身说道:“善哉,善哉!小民不知大人亲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白居易暗吃一惊,但面上仍不动声色:“何以知晓?”张铁口恭恭敬敬答道:“先时有人书一‘人’字求测,今大人又加一‘人’字,人上之人,那还用多说吗?”白居易捻须笑道:“奇才,奇才!”遂将手一抬,道声“有请”,上来几名虎背熊腰的大汉,簇拥着张铁口而去。
到得衙内,白居易将张铁口请至后堂,赐座既毕,又命下人泡上香茗。张铁口受宠若惊,胸中似有七八只小鹿在奔逐蹦跳。不一会儿,下人退出,白居易才拱手向张铁口求教。
堂堂刺史,一代天下名士,竟如此礼贤下士,张铁口感动万分,遂不顾江湖忌讳,将内中奥秘和盘托出。他先从瓶儿测字谈起,说:“正午本是吃饭、休息之时,小娘子行色匆匆上庙烧香必有要事,这是一;第二,落座之后,我套问她心事,实情已了然于胸,门中一虫之说不过顺水推舟而已;第三,归期之说,则是常理所推,既然每年中秋回家团聚从未有误,今年因故延迟,按理不会过久,故由醋字拆出‘廿一日’。只是分道扬镳之说倒是信口开河,不想歪打正着。”白居易频频点头,问道:“若袁金回家,无休妻之举,你又怎么说?”张铁口胸有成竹说道:“初时我亦懊悔,后来一思量又觉无妨。袁金到时终须外出经商,这不也是分道扬镳吗?”白居易被张铁口说得笑出声来:“你哪里是铁口,分明是刁嘴啊!”
张铁口早已恢复了常态,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囚犯一事,说穿了也简单。那人来时神色慌张,两眼不时往斜刺里瞟。我顺着他眼光一瞧,见当铺前站着一名捕快,正目不转睛盯着他,心里也就八九不离十了。至于大人您,更是一目了然。您举手投足均异于小民百姓,字迹龙飞凤舞更是不同凡响……”原来张铁口也是血肉之躯,并非未卜先知的神人。他依仗的成名秘技不过是“望、闻、问、推”四字。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白居易一面差人告知瓶儿,一面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到袁金住地,终于使这对夫妻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