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家住在一个叫向阳村的山沟里,到了那里以后,我插班进了初中三年级。没想到,刚刚过了几个月,红色风暴也同样席卷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我们学校成立了“红星”和“海燕”两个红卫兵造反派。那时候因为年纪小,对运动有一种莫名的憧憬和狂热,我也加入了海燕派。当时农村的学校还没有大规模地揪斗“反革命”,我们做的最多的还是“批四旧”。红星派的人捣毁了所有坟地上的墓碑,他们的口号是:“无论是轻于鸿毛的人,还是重于泰山的人,都不要留下名字”。他们还把村里惟一的会跳大神的孙婆婆游街示众。相对而言,我们海燕派的人就落后了很多。当我们发现一件“四旧”并准备动手时,往往已经来晚了,红星的人早就提前下手了,真是没有面子。
一天,我和王睿、于洪洋、毛森四个好朋友在一起商量怎么干点“大事儿”时,年龄最小的毛森问我们:“明净寺的佛像算不算四旧?”一句话提醒了我:“怎么不算?凡是与迷信有关的东西都算。世界上本来没有鬼。也没有神仙皇帝,干吗要给它磕头作揖?”这时,王睿说:“前几天听说红星的头头准备带人上山烧掉寺庙的。可是他的爸妈死活不让。我要去砸神像,我妈也不能让啊!”我一听,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没准红星的人也在准备动手呢,咱要是下手晚了,那就彻底输给了他们。”听我说完,他们几个人不再反驳,我们商定晚上八点天黑了以后就动手。
明净寺位于向阳村的后山上,据说还是晚清时候修建的。它有一座大殿,两座偏殿,供奉着一尊我们说不上名字的菩萨塑像。我来这里之前,庙里还有三四个和尚,香火很旺。后来,大概是和尚们听到了别处的寺庙被红卫兵小将捣毁的消息。他们就都先后离开了这里,去向不明。虽然没有和尚了,但是这座庙香火未断,村里的人谁家婚丧嫁娶,还是有人偷偷来这里烧香上供;或者谁家有了病人,出了灾祸,到这里烧香许愿。听村里人说。这是一座灵庙,只要你心地善良,没有非分要求,菩萨是每求必应。当然,对我们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红卫兵小将来说,那都是一派胡言。
晚上八点,我们四个人悄悄地汇聚到村口。然后小心翼翼地上山。说实话,要是我一个人干这件事,我还真的有些不敢。可是四个人,胆子就大多了。几十分钟后,我们借着月光来到了明净寺的大殿。到了这里我们才发现,那座大殿正中的佛像实在是太大了,而且高高在上,手无寸铁的我们几乎无从下手。更没想到的是,平时就有些老实巴交的于洪洋还有些临场怯阵。这时候,我有些生气地说:“你们怕什么?人家红星的人砸墓碑都不怕,我们砸一座泥菩萨还不敢?”说完,我抄起身边一根好像是铁钎的东西,抡田了向菩萨的脑袋打去。大概是我个子太矮的原因,我没有打到菩萨的脑袋。只是打到了佛像的左手。只听“喀嚓”一声,佛像的左手掉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来第二下。可不知为什么,毛森他们三个人却发出了“妈呀”一声惊恐的叫声,然后扔下我没命地向寺院外面跑去。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吓得也赶紧扔下手里的家伙,随着他们跑了出来。
一直跑到了山下,他们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我回头向山上张望,没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我们。我赶紧问他们跑什么,毛森说:“吓死我了,你一打佛像,那个佛像竟然哎哟了一声,好像很疼的样子……”毛森还没有说完,于洪洋接着说:“不对呀,我听到的是一声老人的叹息……”这时王睿说:“你俩说的都不对,我听到的是佛像在低吼……”听了他们的话。我有些傻了,因为我听到的就是佛像的手被我打折的声音,和踩折一根树枝差不多。
当晚,惊魂未定的我们各自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亮,我就被左手的一阵剧痛搞醒了。我以为是舅舅家的猫咬我了,可是睁开眼睛一看,差点儿没把我自己吓哭了:我的左手已经红肿得像馒头一样!一刹那间,我意识到:坏了,我遭到神灵的报应了!
我赶紧叫起了舅舅,舅舅和舅妈一看我的手,也有些奇怪。他们问我昨天做了什么,我摇头说除了上学没干别的。吃完早饭后,我的左手疼得已经受不了了,舅舅带着我去了乡里的卫生院。大夫说大概是蚊虫叮咬的,给我拿了一管药膏。可是药膏涂抹上去之后,不但未起任何作用,反而加剧了疼痛。
第二天,我的半条胳膊也红肿了起来,舅舅带着我去了县里的医院,可是县里的医院也在忙着斗“走资派”,一个大夫竟然给我开了和乡里医院同样的药膏,就把我们打发了。
其实我心里知道这件事儿肯定和那天晚上我砸佛像有关,可是我不敢说出来。
又过了两天,我的左手出现了溃疡,真是难受死了。舅妈四处张罗借钱准备让我到省城治病,结果借了一大圈,只借到了50元钱,再加上舅舅家的积蓄,总共是120元。舅舅算了一下,他带我去省城看病,最少需要带180元钱。现在看,缺的还是太多。我想了一下,就说:“那就让我自己去吧。”其实,我自小生活在城市里,对于城市比我舅舅一个农民要熟悉很多。我自己去,就可以省下了舅舅的住宿费和坐车的钱,这样我看病的钱就差不多了。舅舅和舅妈商量了一下,最后同意了。当然,少不了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们还把让我带的钱分成了两个口袋:内衣口袋里装100元,是治病和住院用的;外衣口袋里装20元,是路费和吃饭用的。
第二天一早,我一个人出了村子。刚到公路边,就碰到了王謇的爸爸开车过来。王叔叔在乡里给供销社开车。他听说我要去省城之后,马上让我上了汽车。我当时心里高兴极了,因为这样我还可以省下一点车费。三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城镇,王叔叔的目的地到了。他告诉我再向前走两公里,就可以拦到去省城的长途客车。谢过王叔叔之后,我步行向前走去。
二十分钟后,我走到一座大桥上,忽然看到一大群人固着一个老太太在议论着什么。我很好奇,就走过去看起热闹。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个老太太是出门到亲戚家借钱的。因为家里要盖房子。急需钱用。没想到,老太太一路着急。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路上把借到的100元钱弄丢了。100元钱在那时候应该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老太太一上火,就投河自杀了,幸亏江边有几个洗澡的年轻人把她救了起来。可是老太太说:“你们救了我实际是帮了倒忙,一会儿我还要死的。”
看着老太太哭天抢地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她使我想起了两年前去世的奶奶。忽然,我的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给她100元钱,她不就可以不死了吗?这个念头闪过之后,我心里涌动着一股冲动。那一刻,我想到了雷锋……是的,在那个年代,这是最自然的思维了。我的手慢慢地伸向了自己的内衣口袋……
当我说出给老太太100元钱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很难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会拿出100元钱。那个老太太看见我塞到她手里的钞票时,竟然一下子给我跪了下去:“菩萨啊,我今天遇到活菩萨了……”
我赶紧分开众人,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因为我知道,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事后后悔。
回到小镇,王叔叔的车正在装货,我告诉他:“你再把我捎回去吧。”
回到家里,我一见舅舅一家人,就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我把看病的100元钱弄丢了……”
舅舅一听,愣了;舅妈一听,哭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的手要是保不住了,将来我们怎么向你的爸爸妈妈交待啊?”
当天晚上,舅舅和舅妈为了给我治病的事儿商量到很晚。我躺在被窝里不敢说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感觉阳光很刺眼,一看墙上的挂钟,吓了一跳:我居然睡到了九点多。舅妈一见我醒了。兴奋地说:“小军,我看你睡得香,就没有忍心叫你。是不是昨天出门坐车累着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因为每天天不亮的时候,我早就被手疼醒了。我这一看,不禁愣住了:我的左手消肿了一半,溃疡的地方一夜间竟然结了痴。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了!
那一刻,我喜极而泣。舅妈拉着我的手也哭了:“真是菩萨保佑啊!”舅妈的话让我想到了昨天的那个老太太,他们怎么都想到了菩萨?冥冥之中,我似乎意识到:难道因为昨天我“学雷锋”的善举,使菩萨原谅了我?果然不出所料,三天后,我的左手基本痊愈了。
后来,我没有再参加红卫兵的任何活动。不过,至今还令我不解的是,后来两派都闹得很凶,也批斗了很多人,包括学校的老师和乡里的(那时叫公社)干部,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明净寺破四旧。改革开放以后,这座寺院的香火再度旺直起来,政府还拨了很多钱进行修缮。
这件事儿尽管过去了很多年,但是一直叫我刻骨铭心。虽然我至今还不是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但我却记住了一个人应该只做善事不做恶事。
如果说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想告诉大家另外一件事儿:2004年7月,我去外地出差,在街头遭遇了车祸。一辆出租车为了躲避一个玩耍的小孩,撞倒了我并且车轮从我的左臂碾过。但是结果是:我的左臂留下了很深的车痕,却没有流一滴血。车祸半小时后,我的胳膊恢复了知觉,安然无恙。所有的人包括交警和医生都说不可思议,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是怎么具有“特异功能”的。那一次,我只接受了肇事司机一袋水果,没有要他的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