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这个店叫作熏骨斋,店内的每一件人骨工艺品都出自店主采星之手,比如胫骨做成的长笛、用头盖骨做成的精致小碗、肋骨制成的扇子。
这里出售的商品件件合法,但“原料”就是另一回事了,心甘情愿在死后成为工艺品永世流传的人,在这个国家并不多,所以接手这家店之初,采星曾经干过掘墓的勾当。
夜深人静,采星悄悄挖开一座荒冢,捧着一具无名枯骨用艺术家的眼光审视,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后来,她索性买通殡仪馆,再也不必为“原料”发愁了。
她的助手孙迪,曾经是一名外科医生,帮她打理着店里的生意,以及她的日常生活。
2.店主的秘密
今天要见的客户是一家制药公司的老板,姓宋,四十岁,大腹便便,说话的时候总是咄咄逼人、唾沫横飞、用粗壮的手指敲打桌子。
采星来见他只有一件事,把他前妻留下的“东西”交给他。当知道那个奇怪的摆件是用前妻的骨头制成的时候,宋老板拼命摆手:“不不不,我不要这个东西,我不能把这东西放在家里,会给孩子们造成不好的影响!”
“先生,李女士叮嘱我,一定要将它交给你,这和在家里供奉骨灰没什么两样。”
“我又不是买不起墓地。”宋老板小声嘟囔着,下意识地遮掩自己的新婚戒指,前妻自杀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已经和自己的秘书谈婚论嫁了,孙迪心中涌起一阵对这个男人的厌恶,只是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说服不成功,两人只好告辞,采星正愁眉不展地想着对策,孙迪提醒她:“他刚才不是说家里有孩子吗?”
“对哦,马上去他家里。”
两人在宋老板的家附近埋伏了一上午,下午两点,一个小姑娘背着书包从家门走出来,采星拦住她,温言软语地试图说服她,最终小姑娘接受了这个“礼物”。
“搞定!”采星神清气爽地说。
孙迪朝那栋豪华的别墅望了一眼,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座人心惶惶的鬼宅吧。
出自采星之手的工艺品,用通俗的话来说,上面寄宿着死者的怨气,把它送到当事人手里,正是熏骨斋的业务。
而它一旦被接受,是绝对不可能扔掉的,就算你把它扔到天涯海角,一转身,它又会出现在客厅的桌子上。
回去的路上,采星的“怪病”又开始发作了,她倒在后座上,脸色苍白如纸,用颤抖的声音说:“孙迪,开快点!”
一路风驰电掣回到熏骨斋,采星立即去检查信箱,里面果然多了一封信,采星用颤抖的手撕开,把里面的一粒黑色药丸扔进嘴里直接吞咽下去,就像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
疼痛终于平复下来,她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每完成一次这种业务,就会有一封信寄到熏骨斋,里面有一粒可以压制她“怪病”的药丸,以及一张匿名支票,这是小店唯一的财源。
这封神秘的信从哪里来,熏骨斋又是什么人创建的,每次孙迪问起,采星都回答:“我也不知道!”
她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呢?孙迪想。
3.被报复
深夜,孙迪悄悄走进店里,手电筒在架子上来回扫着,终于,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是一个镶满祖母绿和萤石的骷髅头,经釉化处理的骨质闪烁着陶瓷般的光泽,这是采星的得意之作,有一次聊天的时候,她偶然提起,骷髅的主人是她曾经的心上人。
孙迪用小刀刮下一点儿骨屑,装进一个小袋子里,然后悄然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桌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烧瓶、试管和药剂。他还记得大学里的课程,只需几个步骤,就可以从骨样上推断骨龄和死者的死亡时间。他做这些是为了多少了解一点采星,她本人对此一直讳莫如深。
孙迪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串数据,略扫一眼,已经在脑海中演算出答案:骨龄三十岁,死亡时间五十多年前。对此他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记得来这里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采星腹部插着一把匕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孙迪想要叫救护车却被她阻拦住,她要了一瓶酒之后便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次日一早,采星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孙迪面前。
从那时开始,孙迪对这位店主就有一个印象:她并非普通人。
一声爆鸣打断了他的思绪,片刻后,外面传来采星的叫嚷声。
“失火啦!”
有人把一个燃烧着的瓶子从窗户扔了进来,小店里顿时烈焰熊熊,两人拼命从浴室打水将火扑灭,望着满屋被烧毁的珍藏,采星怅然若失。
孙迪在门上发现用喷枪写的一行鲜红的大字:“毁人全家,不得好死”。
“又被人报复了?”他问。
“是的吧。”
熏骨斋代人消怨,所以被人报复是时有发生的事情,采星低眉耷眼,默默垂泪:“我也不想的啊,为什么非要怪到我头上。”
“先去睡觉吧,明天再收拾。”孙迪体贴地道。
宋老板赶来的时候,双手紧紧地抱着“前妻”。
“老板!高人!”宋老板一见采星便“扑通”一声跪下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求求你,把这劳什子收回去吧,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采星皱眉:“对不起,我帮不了你,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事情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她活着的时候我一次也没虐待过她,你想要什么?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我求求你了。”
“孙迪,送客。”
宋老板被“请”出去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孙迪哭诉,他曾经是个不得志的小职员,为了前途去追求老板的女儿,后来他如愿以偿地升为总经理。这段婚姻虽然动机并不光彩,但他未曾有一日忘记过自己的一切是怎么来的,所以对待妻子很是殷勤。
然而那个女人是个控制狂,她的控制欲渗透进每个角落,他和哪个女职工多说了几句话,她就会哭着闹着要他把人家开除……
后来,他真的有外遇了,和自己的女秘书。
东窗事发后,他和妻子爆发了一场争吵,控制欲极强的妻子竟然以死相逼。那天,当他和情人幽会的时候,妻子打来电话说,如果三十分钟内不赶回来,她就自杀。
“那你就去死好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恶毒的念头,但是这个惯于做老实人的丈夫还是开车赶了回去,只是故意绕了几条弯路。当他赶到家时,妻子真的已经死了!望着吊在门框上的妻子的尸体,他竟然有种解脱般的快感。
讲述这段过去的时候,宋老板哭得像个泪人:“我知道我犯了罪,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那个女人活着的时候折磨了我十年,连死了也不肯放过我吗?”
面无表情地听完,孙迪安慰似地捏了捏宋老板的肩膀,他现在也无法判断眼前这个男人是良善还是丑恶。
世事就是这样,从来就没有黑白分明,人是最复杂的动物。
4.药
“孙医生,那个女人昨晚又回来了,我快要熬不下去了,快救救我吧。”
从客户那里赶回来时,孙迪收到宋老板发来的短信,上次出于好心留了号码之后,孙迪俨然成了他的心理医生,每天都要接收到这种负面信息。
不过从孙迪冷酷的本性出发,他也很有兴趣观察一下,一个正常人是怎样被一步步逼疯的。他回了两个字:“忍耐”。
前面不远处,采星正迫不及待地检查信箱,可是这一次,那封神秘的信却没有及时寄到,孙迪安慰她说可能是邮差被什么事耽误了,然后扶她进了卧室,泡上一杯红茶。
被病痛折磨的采星苦不堪言,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孙迪以前是医生,却也无法诊断这到底是什么病。
采星的病只能吃那种药来压制,想得到那种药就必须履行代人消怨的职责,这条神秘的线维系着熏骨斋的存在。
“孙迪,快去看看信来了没有。”“还没来吗?你再去看看。”
这一整天,孙迪的腿差点跑断了,终于傍晚时分,他推门进来,扬了扬手里的信封,采星抢过来,把里面的药丸倒在手心,一口咽了下去。
“好些了吗?”
“头没那么痛了,奇怪,这次的药好像药效差一些。”
采星嘀咕的时候,孙迪将一张随信附来的纸条悄悄藏进袖子,转身说:“我去准备晚饭。”
离开卧室后,他展读那张纸条,上面是一串复杂的化学分子式,读着读着,他露出一抹阴森的笑。
“孙迪!孙迪!”
次日晚上,采星在屋里叫喊,孙迪推门进去,采星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大概是痛得不能自已,不停地用脑袋撞地,额头上一片乌青,她抬起脸,眼圈黑得可怕。
“孙迪,又发作了,昨天的药不对劲儿!”
“稍等一下。”
孙迪去了又回来,不多时他把一颗药丸交到采星手里,她不顾一切地吞下去,痛苦随即消去,只是身体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没有完全断根的病痛。
“你从哪里来的药?”
“我这里还有很多。”孙迪把一个塑料瓶放在桌上,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那种药丸,他平静地解释说,“你忘了,宋老板是制药公司的,我拜托他做了一下药性分析,然后造出这种仿造品。”
采星震惊地看着他。
“宋老板给我的化验单上显示,你那种药里面有两三种成分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所以仿制品的药效会差一大截,但也不全是完全没用。”
采星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这么做绝不可能是为了她好。
只见孙迪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药丸,正品的光泽是仿造品无可取代的,他将之扔在地上,用皮鞋碾成粉末,如同撕掉一张面具般,他郑重宣布:“从现在开始,我掌握着你的弱点,你必须服从我!”
“为什么?”
“老板,你还记得,那个被你毁掉的医生吗?”
5.往事
法庭的判决书上称那是一起医疗事故,在那份判决书下来之前,孙迪是个意气风发的外科医生,有着锦绣般的前程。
当那个车祸伤患在深夜送来的时候,为了争取抢救时间,他没有等家属来签手术风险协议,结果在麻醉环节出现了差错,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没有征得家属同意开始手术,最后病人死亡,于是责任就落在主治医生的肩上。
孙迪顶着舆论的风浪,原以为熬过去就算完了,结果一盏做工精美的骷髅灯被送到他的住处,他日日夜夜饱受折磨,最后心力交瘁的他连手术刀都无法握牢,只能含恨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
他可以忍受来自现实的一切怨恨,但唯一不能原谅的是打着“天谴”旗号,却做着落井下石之事的熏骨斋,以及亲手将骷髅灯送来的采星。
所以他改头换面,成为今天的孙迪,只为了等这样一个复仇的机会。
他无法杀掉采星,却可以控制她的弱点,孙迪捏着一粒药丸,品尝着复仇的美酒,用温和的语气说:“老板,凝视深渊之人,亦将被深渊凝视。”
“你想要什么?”
“三年来我一直压抑自己的情感,只为了此刻能面不改色地说,告诉我,杀掉你的办法。”
“你会后悔的!”
“我宁可后悔!我所经历的一切,我被毁掉的人生,难道只有一句自作自受吗?总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采星缩着身子,肩膀抽动,默默哭泣着,她怕的并不是死,甚至可以说她期待死已经很久了,只是她不愿面对这孤独的死。
“告诉我。”孙迪平静地催促。
“院子的槐树下面,有一本书,在那上面签上你的名字……”采星抬起泪水涟涟的脸,“那是杀掉店主的唯一办法,只是你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如果你真的想要报复我,就永远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
孙迪微笑着起身,不多时,院里传来一阵掘土的声音。
他骄傲的本性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采星以额触地,露出苦涩而解脱的笑容,五十年前,她怀着与孙迪一样的怨恨杀死上一任店主时,那个老人也曾经露出这样的微笑。
现在她懂了。
6.新店主
孙迪将签上自己名字的那本书重新包好,埋进槐树下面,那可能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枯燥的书,上面只有长长一串名字,那些褪色的名字就像一座座无名碑,记录着这个小店漫长的过去。
聪明如他,当然明白签上名字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照做了。
当打开采星的卧室时,地上倒着的是一具已经化成枯骨的尸骸,他如愿以偿,但自己并没有那么开心。
他在自己的手指上咬了一口,伤口渐渐愈合,他也变成了和采星一样的怪物,这时他才真正害怕起来,于是他做了每一任店主几乎都做过的事情——逃!
孙迪带上胡乱收拾的行李离开小店,但脚刚踏出店门,突然,一股强烈的痛楚袭来,他倒在地上,额头上沁出大滴的冷汗,腹内如同刀绞。
他拼命爬回店里,那种病痛才缓缓消失,孙迪倚在门框上,面色苍白,他抬头看匾额上“熏骨斋”三个大字,这里将是他一生栖居的地方。
这个一生,在下一任店主自愿奉上姓名之前,将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呵,采星,你说对了,我真的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