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时候,爷爷40岁,当值虎背熊腰,年轻力壮。他向来是负责队里的粮食供给派发以及人员工作的安排,因为他做事情光明磊落,为人亲和,所以也就比较服众,大家都很敬重他。我们这边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座庙宇,具体供奉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是什么观音。爷爷说这座庙是他带着好些人,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盖成的,时间就在1978年。
大家都知道,乡下的庙宇盖好之后,配套肯定还要搭建一个戏楼,因为庙里逢年过节都会举办庙会,届时会请一些草台戏班子来唱戏,那时候大家就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装,聚在一起聊聊天打打趣,凑成一片繁华祥和的景象。但是这世界有明就有暗,有白就有黑,树木花草发散于大千世界,就必须要有根须牢牢的扎在土壤,庙宇戏楼光华的背后,也肯定隐藏着别人都不知晓的过往呀。
爷爷在接到让他带人建造戏楼的通知时,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因为自己一不懂技术,二没有人工,队长又怎么会想到让他来带着人去做这个工程呢?原因就是因为服众。当时正处国家贫穷的时候,生产队里有时候年底都发不满个人口粮,但是上面下来视察的领导又说要丰富地方民众的文化生活,提高大家的精神消费水平,所以镇里在播下来一小笔物质补助后,就要求大队里尽快建造好这个庙宇和戏楼。这个决定意味着,很多做这个活的人在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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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一定会得到对应的工分或者物质报酬,话说白了,没有人是傻子,所以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愿意做这件事。出于这种情况考虑队长就只能找到爷爷,因为爷爷平时都和这些人在一起,知道他人缘好,只有他比较好调动这些人,也知道怎么才能去适用这些人。事情落到头上,不管怎么样,爷爷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四处联系人,千方百计的说好话,拍胸脯打包票说工分跑不了,这才凑到了一些人开始着手干活。建造庙宇的一开始,需要先平地打地基,这个活急不来,因为如果你的基础没有打好,那么往上加盖的时候就很容易让梁柱子发生偏差,导致房屋的重心不稳,这样下来房屋的寿命也就短。好在大家都是庄稼人,不管干什么活都是自己亲自上阵,所以对于造房子也本就有心得,一段时间下来,这庙的基础也就打的差不多了。众所周知供奉着菩萨的庙宇都是只有一层的,而且庙顶也几乎都是三角形的拱顶,那时候因为条件有限,所以主梁和侧梁上用来承重的只能选择比较粗的毛竹,这种竹子基本都生长在向阳面的山上,因此爷爷就只能带着几个人,拿着工具去山上找合适的毛竹。
一行人中,有一个话比较多的,叫发伢。平时干活总是有小动作,要么是肚子疼,去哪边一蹲一个小时,要么就是做半个小时,休息一个小时,爷爷虽然话不多,但是这些也都记在了心里。一路上就听到发伢在抱怨着“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砍竹子哦?”“砍个竹子怎么要这么远?我家屋子后面就有竹子,怎么不用我家后面的呀?”“天天做这个吊活,也不知道有钱没钱,力气花了不少,现在还走这冤枉路,就怕晚点领导说话不算话哦。”这时候同行的另一个木匠打断了他的话,调侃道“发伢,你刚刚说的有道理啊,去你家房子后面弄竹子吧,也省的我们往山里走了,你家那竹子小虽然小了点,但是多砍一些应该也能用啊。”发伢听到这话,更来劲了,像是打了胜仗一般,手舞足蹈的说“那可不是,以前我还总嫌屋子后面有竹子,到夏天就招蚊子,没想到这竹子还能盖菩萨堂啊,吴组长你觉得怎么样?用我家后面的竹子吧,省的大家一起走了,我给你算便宜点,一根一毛钱怎么样?”我爷爷听到后就回答说“你家后面那竹子那么小,砍下来菩萨堂两头都搭不到边,要了有什么用?再说了,这是为菩萨做事情,就算砍了你一点竹子,你也应该觉得光荣,还说什么算钱?”发伢一听不高兴了,瞪着眼睛说“怎么不算钱,拿别人的用,就像是借债,那就得算钱,你可以不用我的,但是用了就得给我钱!再说了,现在这年头,人都吃不饱,还兴出来说盖什么菩萨堂,我一开始都不想说,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仙菩萨妖精鬼怪,要真有,那我就可以天天都大鱼大肉,我也经常都做善事,怎么就得不到一个好报?那些个吃的肚大腰圆的领导下来,动动嘴巴说一句盖一个菩萨堂,我们这些个人就要做死,天天么起早贪黑的,都不知道过年有没有钱和粮食,我们图什么?娘的,弄得老子一肚子的鸟气,不干了,走了!”他说走就走,回头大踏步的往家走去,原本手里拿的绳子也直接就扔在了地上,这可把我爷爷气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没办法,发伢说的有道理,事实就是这样,自己虽然保证说做这个活过年有钱,但是这也得上面给钱才行,爷爷自知理亏,也就只能随他去。其实一开始做这个菩萨堂,爷爷是抱有一点点私心的,因为他年轻时候遇到过几件足以让他诚惶诚恐的事情,所以他也就相信这些神啊佛啊什么的,现在想着自己在带头盖这个庙堂,以后或许能得到菩萨的保佑,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一些。哎,摇摇头,他甩掉了这些想法,捡起地上的绳子,继续和其他人往山里走,一路上大家都在安慰他,也不知爷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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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没听进去。几天以后,庙堂要上梁了,大家伙当天格外的卖力。等到齐心协力的把房梁弄好,已经将近中午,按照惯例,房子上梁,房主应该要请干活的师傅们吃顿好的,所以大队里当天也弄了一些酒水过来,大家洗洗手也就坐上了桌。这时候,爷爷突然想到发伢今天没有来,于是他就想发伢是否还在生气,虽然发伢有事没事总是躲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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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怎么说,他也是参与了庙堂的建造,而且前面也的确是自己叫他来帮忙干活的,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喊他一声。打定主意,爷爷就招呼各位先吃,自己去喊一下发伢。发伢的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北面,周围就只有他一户,其他最近的离他家也有好几十米。爷爷走上前发现发伢的门没有锁,想来应该是在家,于是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印入眼帘的先是一幅破旧的画卷挂在堂前,画面上是一只老虎站在山头上,旁边有一道瀑布,雪白的水花往下倾洒,中间题字“猛虎撼山”,只不过这画的年代应该久远了,卷轴的两边遍是细丝蜘蛛网和灰尘,画老虎的部分也早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细的薄灰,这么细一看反而使画面有些蔫嗒嗒的。堂前的西边是发伢所住的房间,还没走到门前,一股劣质的烟味混合着汗臭衣服的味道就传入了爷爷的鼻子,爷爷浑然不在意,就喊了一声发伢,然后推开了他的房门。只见发伢正坐在床头,头发就如同冬天破败的杂草,东一倒西一歪,两眼遍布血丝,脸上的表情木讷,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手指间夹着一只点着的白色金丝猴烟,床边的地上扔满了嘬过的烟头,一些没洗过的衣服杂乱的堆在一边的墙角。爷爷看他的精神好像不太好,就又走到他面前,拍拍发伢的肩膀说,“发伢,怎么昨晚没睡啊?精神这么差,庙堂的房梁上好了,我来喊你去吃饭的。”发伢听到了话,瞳孔猛的一缩,然后抬头定睛看了一下我爷爷,眉头一皱,又自顾低下了头,一只手插入头发中,狠狠的抓了两下头皮,随后猛的吸了两口香烟,喉咙里发出了嘶嘶声,几秒后又噗的一声,全部吐了出来,于是屋子里就升腾起了一阵白色的烟雾。
“吴队长啊,我这两天晚上遇到事情了,是以前从没遇到过的那种事情,这事把我弄得人也呆头呆脑的了。”爷爷听完这话,愣了一会,就对发伢说“你这屋子太闷人了,我去端两张凳子,你披件衣裳,我们到门口去说。”于是就自顾自的去堂前端了两张小凳子,随后走出了大门,将凳子放在了外边,自己坐了上去。
过了几分钟,发伢身上披着一件衣服,出了门就坐到了爷爷的旁边,伸手递了一支烟给爷爷,两个人吞云吐雾了一会,发伢开了口“那天下午我回来以后,因为人有些疲累,就想洗个澡躺床上去睡觉,四处想找我的搓澡布,找来找去找不到,我就随便打了盆水就把身上擦一擦就躺在了床上。等到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也不知道是几点,反正我开门看了看,村子里到处都是黑的,一盏灯都没有,只有月亮挂在天边,想来应该是很晚了吧,那时候我肚子饿,就寻思着去煮两个山芋好了。我关上门点着煤油灯放在堂前,说来奇怪,明明我关了门了,那煤油灯的火苗却是一直在闪抖着,好像一不小心就要灭,那时我也没在意,就提着放在灶头上,然后自己去灶膛里点火,等到把火点着的以后,我就提着灯去东边的房间拿山芋,你也知道,原来那个房间是我老娘住的,现在她人不在了,那房间平时我也就堆放一点东西,旧衣服啊,山芋什么的。走到房间里,我找来找去又找不到,放山芋的框子空了,这可把我气的不行,我当时也没细想,只觉得家里可能是遭了贼,都是干这点吊活害的我人不在家,现在好了,山芋也没得吃了,我一脚踢翻了那个框子,就往我自己的房间里找,想看看我的床脚的米还在不在。万幸的是,床脚米缸里的米还在,当时我也是饿得不行,骂了两句以后就抓了一碗米,打了点水胡乱洗洗,倒进了锅里。厨房里米饭是越煮越香,我为了省点煤油就灭了灯,照着灶膛里的火光做事情。说来也奇怪,明明人在烤火,结果这后背却总是凉嗖嗖的,我就又转过身来,想把背也烤一烤,这一回头冷不丁的就看到一对亮黄的大眼珠子在直勾勾盯着我看,那眼珠子中间一条漆黑的线,好像能把人都吸进去囚禁起来,我吓得从板凳上掉了下来,那东西一下就从柴堆上跳了下来,还在盯着我看,他娘的原来是一只黑猫,老子当时就一脚甩过去,把那只猫踢的老远,它喵呜一声惨叫,然后就赶赶咐咐的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那之后,背上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就没了,我就又坐在了灶膛前面,火烘在人身上,我不一会儿就感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直想睡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就从瞌睡里惊醒,像是有人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用手搓了两下脸以后,于是我就抬起头想看看饭煮的怎么样了,这一抬头,我又借着火光又隐隐约约的看到灶膛尽头的黑暗里,似有似无的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在慢慢的往我房间移动着,像是个人,浑身黑色的人,这时候,除了灶膛里木柴爆裂之后偶尔的噼啪声音就完全是一片寂静,我当时第一反应是,那个贼偷又想来偷我的米,于是我恶向胆边生,你不仁我不义,等他消失在黑暗里之后,我拿起厨房里的菜刀,然后也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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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轻脚的站起来,跟了上去。我离他大概有十来米,在他前脚正好跨进我房间以后,我猛地发力,往他的方向就跑过去,嘴里喊你这个狗东西,偷我的东西,我今天就砍死你。就在我要跑进房间的时候,那房门猛地在前面关上了,发出了?的一声大响,我用力又是一脚,就踹开了房门,奇怪的是我脚踢到门上,发现门上没有什么力,刚刚只是关了,但是没合上锁扣,虚掩着,所以我一下收力不及时,连人带刀就摔进了房间里。这一下我更加生气了,赶忙爬起来,用力把门一关,呵,今天晚上是真的要见血了,门我关上,谁都出不去。我就让你这个贼偷死在这里!等到我适应了黑暗之后,就借着窗户外面照进来的月光开始打量自己的房间。首先我看了床尾,那正好在我的右手边,我手里拿着刀,愤怒充斥着我的脑子,这时候我一点也不怕,结果床尾除了一个孤零零的米缸就什么也没有了,然后我又把目光移到左边的墙角,那边是我放换洗衣服的,也是黑幽幽的,并没有一个人,而床上空荡荡的除了一床薄被子就什么都没了。那么现在整个就只剩下房间最西南角落里,那个破旧的黄色衣柜了。我轻轻的走了过去,右手全是汗,但是我依然握紧了这把菜刀,我感觉这把刀现在是我力量的来源。月亮光照到房间的地上,而我现在走到了放东南角旧衣服的角落,柜门上有一面缺了角玻璃镜子,我就这样隔着月光,和镜子里拿菜刀的自己遥遥相望。镜子里我的,满面幽暗,手里的刀隐隐的反射着寒人的光,我似乎感觉这镜子里的我在嘲笑着现在的我,这柜门明显开了一条缝,你都不去打开,里面是偷了你一整框山芋,现在还想再偷你米的人,你都不敢去打开。老子越想越气,就跨过了月亮光,直接用手抓住柜子门,使劲一拉,柜门反手就撞在了柜子上,哗啦啦!刺耳的声音一下传入了耳朵,在这么静的夜里让人浑身发抖。那块玻璃被撞的粉碎,全部都掉在了地上,一块两块落进了月光里,在老房子的房顶上反射出几块亮斑。时间就好像这么停了,我没说一句话,只死死的盯着柜子里,而柜子反馈给我的,只有黑幽幽的一片。这时候我不敢上前找,思前想后于是又是一脚,踢在了柜子上,那柜子被我踢得一阵抖,随后一声凄厉的喵呜传入了耳朵,当时我的心一揪,就像是被人狠狠的拽紧拉扯着,人差点直接倒在地上,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就这么刺耳。一声嘶叫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那只大黑猫,一下子往我脸门上窜过来,依旧是那个黄色的眼珠子和幽深的黑眼孔,我束手无策,就举起手来用刀一撇,那只猫被我直接砍翻在地上,血溅在我的脸上,还有些温度,气味则是直接从我的鼻腔冲入我的脑门,我感觉自己一阵眩晕,就往后坐倒在了地上。那时候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做了自己这辈子最累的活,而那猫已经没了动静,在地上一动不动,血还在慢慢流出来。是往我在的方向流过来,我扔掉了刀,移到了另一边,就这么坐在地上看着,自己也慢慢变的麻木。”发伢这时候停了下来,抖动了一下手指间香烟落下的烟灰,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随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把香烟放进嘴里,又是一大口,伴随着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白色的烟雾,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在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我站起身来,好像用完了我全身的力气,我又走进了堂前,去拿了一把扫帚,转身就走进了房间,想清理一下地上的狼狈。结果,刚刚真真切切被我砍死掉在地上的黑猫,此时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的一滩血迹,告诉我,刚刚那一切是的的确确发生过的事情,我扔掉了扫把,两只手抱着头,嘴唇不停的抽搐,然后两条腿发抖着慢慢的往后退,我一下瘫坐在了床板上,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甚至我不相信自己,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遇到了什么?寂静的夜里,我很清楚的听到了嗒嗒嗒的声音,那是我恐惧过后,上下牙齿互相发抖碰撞发出来的声音,我想那时候我的目光涣散,定定的看着那摊血,肯定像是一个疯子,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然后就在我转身想去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种冰凉刺入了我的骨髓,我低头一看,一双黑漆漆的手就这么抓着我的脚脖子,那手连带着手腕也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还没来得及把脚扯回来,我就先被那双手用力的往床底拉去,我两只手抓住床板,想与之角力,但是不消几秒钟,我就整个被带进了床底,我想我应该是直接晕死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我颤颤巍巍的看着床底板,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口棺材,手脚发麻而冰凉,浑身酸痛而僵硬,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时间才爬出了床底,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才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这之后的几天里,那东西每天晚点都会来拽我的脚脖子,我能看的到那双黑手,但是我还是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我亮过灯找过,但是床底下什么都没有,但是每次我睡着,它又总是会在床底下伸出手来拽我。总之我想,我算是快要死了吧。是呀,我应该是快要死了。”
爷爷听到这里,兀自深呼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用力拍拍发伢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前两天还在说不信,今天就这样了,别多说了,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吓唬自己,走吧,我们去吃口庙里的上梁饭,说不定你也好去去晦气!”发伢抬头看向了爷爷,又低下头来,随后像是做出了重大决定“也是,他娘的,说不定就是我多想了产生了幻觉也不一定,走,去吃饭!”
当天吃过午饭,发伢就留在那边干起了活,认认真真的一直到庙宇和戏楼都建造完全,而这件事他对任何人也都没有再说起。再后来,他争着做了这间庙的庙祝,平时都会去庙里看看打扫打扫,凡初一十五也都会很早的就去开门迎接香客。直到有一天,他被人发现在戏楼的台底下自缢了,从此以后那个庙也就破落了下去。后来2000年初,这个庙重新翻盖,动工的时候我还小,只记得有那么一天我陪着爷爷站在那块地方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