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一出戏再怎么精彩动人,又哪里比得上这人生曲折动荡呢?
那繁琐哀戚的词句,唱的原本就是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1
廷风站在距离我五米之外的回廊上冲我招手,他尽量把冲着我的迎光板调整到最佳角度,然后重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相机。夕梦,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保持这个姿势,我们就在这里拍。
我顺从地点点头,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明媚的阳光下尽量睁大眼睛,还要让眸子中晶莹着泪珠,将落未落的像是欲雨的青云。身旁是一片绽放得极为热烈的夹竹桃,粉白的花瓣不时的被风吹动,贴着凤衣自轻轻晃动的流苏间穿过。偶尔有蜂蝶翩跹而过,花枝微颤,我在这座花园中等待廷风结束拍照。
事毕之后,我带他去后堂的化妆间小憩。一把宜兴紫砂摆在案台上,壶中是新泡的杭白菊。他坐下来,用手扶着额头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我总觉得头晕,好几次一站起来就要晕倒。
我很淡定地说,也许是低血压吧。廷风,以前咱妈一直心疼你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廷风直接对着壶嘴仿佛旧时的老地主一般喝水。不以为然地说,再拼命能比过你吗?除了唱戏你还会做点什么?然后他有些疑惑地揭开壶盖想一探究竟,你这茶壶里除了菊花还泡了什么。这么苦?然后他直接用手从壶中捻起一段灰褐色的小木棍,这玩意是什么?
哦,是黄芪,可以补气。我回过头,脸上的粉妆油彩画了一半,显现出极有趣的表情,一半是沉鱼落雁的娇娥眉目,一半是清秀俊俏的少年耳鼻。我清楚地记得廷风第一次见我扮上戏装时的讶异与惊艳。桌子上的研粉和油彩如同满是魔力的神奇物质,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让我时空交错,从男儿身变作女儿装,由现代回转到古时。我的一颦一笑之间左右看去都是秀美,宛如曾经的哀愁女子魂兮归来附着在我身上。
我又往壶里续上热水,认真地说,人活着总得图点什么吧。我只是想好好唱戏。唱一辈子,就算没有一个人肯来听。
你就是个疯子,廷风的语气里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是我的双生哥哥,不过妈妈说我们叫医学上的异卵,所以长相并不一样。廷风像是一棵挺拔健壮的高大胡杨,粗线条大气魄,而我则是一株虬曲清秀的寒梅,精巧细致。从小就有邻居说,这苏夕梦错生成了男孩,如是女孩子,那可是咱江浙的奇葩。
不仅相貌性格不一样,就连经历也是不同的。现在,我在金陵市昆剧团学戏,而他苏廷风则是在J大的摄影系生活。
说起我学昆曲这件事情,我妈妈一直都是不赞同的。彼时我只有五岁,还是呀呀学语不知尘世的年岁,初夏的一个周末妈妈抱着我牵着哥哥去昆曲团的花园里游玩。正逢那里在演名段《桃花扇》,在千丛万丛的夹竹桃之间静立的戏台上,李香君和侯方域正用吴韵软语浅吟低唱着一幕摧人心肝的生离死别,笙,萧,还有琵琶和三弦抛出细腻哀伤的声线捆住听者的心脏,一紧就是一阵心疼。他们穿着最华丽最高雅的戏服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细细描绘着满场寂寞翻飞的凄凉,我趴在戏台边上竟然看得痴了。而廷风却是如同一头敏捷的小老虎在人群中穿梭嬉戏,丝毫不能理会此间的经典。
一直到最后一折戏唱完,天色渐渐暗下来,游人也纷纷起身离场之后,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规避掉自我转而复活虚幻中的人物的戏子,任是妈妈拉我我也不动。
剧团的邓老师发现了我,她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和我对视,然后俯身把我抱起来放在台上,之后就禁不住地赞叹道,多好的孩子,小小年纪眼睛里就有藏不住的灵气,要是不学昆曲就真的可惜了。于是她找到我妈妈请求她同意我来学昆曲。
夕梦你愿不愿意学戏,肯不肯吃苦?五岁的我用稚气的声音坚定地点头说,我想学!
从此我和廷风就生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他像那些平常的孩子一样上学放学,追逐打闹。而我却在剧团里因为压腿劈叉而疼得嚎啕大哭。却从来没有起过我不学了我要回家的念头。我只觉得那座舞台就孤零零的等在那里,藏着故事,等着我登上它挥舞水袖手绽兰花地唱着那些传唱了百年的才子佳人哀怨情仇。
时间是1992年,夹竹桃凄烈怒放的夏天。
2
夕梦,你去准备一下。下午市里面有文艺汇演,咱们团里也要参加,李老师的儿媳妇生孩子来不了了。这次要由你来挑大梁!
我?我愣在后台,看着邓老师忙前忙后的着急身影,手中的眉笔停在半空中。光线有点暗,我的表情阴翳在镜子前面的一片耀眼的光斑里。
这可是好机会啊,你都学了12年了,还一直在跑龙套扮丫鬟,这次不就刚好有机会露个脸了?廷风说着,举起手中的相机喀嚓又是一张。
我没好脾气地说,你懂什么,练昆曲的没有个二十年的功夫怎么敢登台?那不是找着被行家笑话吗?
可是下午这折《游园·惊梦》(《牡丹亭》的两折)除了李老师之外,不就只有你还能唱出来?都已经到眼前了,你不唱能行吗?
我没再吱声,冷静地将深紫色的眼影直直地涂到鬓角里去。廷风说得对,学了12年了,还不就是等这一天吗?
凤冠霞衣,轻罗小扇。一招一式都透着功夫,过门的音乐响罢,我自帘子的一侧徐徐登场。这一刻,这世间已经没有了苏夕梦这个人,有的,只是同丫鬟一道在春日将尽的园中游赏的杜丽娘。我极力地去拿捏把握角色的戏份,挥手撇向满园春色扬声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下没有任何声音,所有人静静地看着我一个人的表演。我望向看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在转身背对观众的瞬间嘴角悄然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直到那阵雷鸣般的掌声瞬间暴发出来,我看见台下摄影的廷风冲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热情有礼的谢幕退场,内心难以克制喜悦,接过一把缤纷花束,进后台卸妆。
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邓老师兴高采烈地来祝贺我,夕梦,你简直把杜丽娘演活了!这下咱们昆剧团一定会名声大振的,要给你记头功。
我用沾湿的毛巾擦着脸上的妆,一边笑一边难过。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一天来的太突然我也有些措手不及,也许明天的报纸就会登载我的身影,我粉雕玉砌的眉目惊艳四座,那其中也会潜伏着无人知晓的哀伤。
整场演出结束之后,邓老师带着一位步履蹒跚精神矍铄的老者来找我。我们两人在休息间坐下,白瓷茶壶中有清香四溢的菊花茶。
老者叫潘月树,五十年前小有名气的伶人,专攻小生。如今年华已逝,风采不再。已经是八十九岁的高龄。他夸奖我唱功走场俱佳,庆幸濒临失传的昆曲后继有人。我笑笑,还差得远呢,苦还没吃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老人家于是就高兴起来,不错不错,将来一定大有可为。然后他又问,你妈妈也是唱昆剧的吗?叫什么?
我妈妈叫白安,她很喜欢昆剧,但不是专业的演员。
白安?潘爷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低着头沉思了一会,那么孩子,你外公叫什么?是不是叫白默?你外婆是不是很早就不在了?
你怎么知道的?就是叫白默啊,你认识我外公吗?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外婆。
他的动作有过一刻的停滞,顷刻又舒心地笑起来,是啊,我认识他,不过他不认识我。我还比他大一辈呢。老人家说着笑着,脸上纵横的纹路中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沧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正打算对他说再见然后回去,却被他叫住了,他说,苏夕梦,我想送你一件礼物。请你一定要答应,因为我毕竟都快九十的人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我想把我以前用过的行头送给你,也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了,你看好不好?
我看着老人一脸的诚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个人不声不响地避开众人跟随老人上了他的私家车。在车里他随意问了我一些平常的问题。沿途自喧嚣繁华的都市一直行至偏僻空旷的郊区,老人家的别墅孤独地立在路边。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佣人进进出出伺候他起居。我走进客厅就听见一角放着的老式留声机里传出被岁月抚摸显得陈旧的昆曲,正是那一出《牡丹亭》,也还是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潘爷爷拉着我上楼,木质地板被踩踏出咚咚的声响。他说这座楼已经快有一百年的时间了,都成了民国时代的文物了。这以前住着一位失意的军阀,他喜欢听昆曲,于是时不时的就会邀请一些戏子来唱戏。潘爷爷就是在那时来到这所宅子的。后来军阀死了,潘爷爷手里有不少钱,就买下了这座白色的仿法式风格的小楼,从此就很少再出门。
他带我走到二楼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前,从腰间找出一把已经生锈的钥匙开了门。是一间不大的储藏室。门打开了,我不禁眼前一惊。房间里一排排的衣架,挂满了精致华丽的昆曲中旦角的行头。琳琅满目,几乎都可以开一个博物馆了。还有墙上挂着的发黄的黑白照片,都是很早以前留下的影像,那上面的闺门旦角身姿绰约,风华绝代。我惊喜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潘爷爷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樟木箱子,我猜想着定然是一件精美绝伦的凤衣,却看见空空如野的一只空匣。他看见我讶异的表情说,这箱子里原本是装了东西的,不过已经遗失了六十年了。
我点点头,又不禁问道,那你要送给我什么呢?
潘爷爷伸手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笑了。我会立下遗嘱,我死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惊呆了!这样庞大的一份资产,怎么可能说给就给了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觉得我唱的不错有前途吗?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后退,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很简单,你会一直都唱下去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知道了什么,都会坚持用尽所有的精力把这一出《牡丹亭》唱完。
我会,我很坚定地点头,我会一直唱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这是我的梦想,我永远都不会放弃。
那好那好。老人家会心地露出笑容,这座宅子是你的了。等我死了就交接到你的名下,那时你也应该成年了。
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我小心翼翼地问,走过去喜爱不已地抚摸着那些珍贵的行头,凤冠霞披,绿萝褶裙,鎏金步摇,珍珠流苏,哪一件都价值不菲,哪一件我都爱不释手。
老人家抓住我的手,你自己都没有发觉吗?你的小臂内侧有两颗红痣。我顺着老人的指示撩起衬衫,果然,那两颗红痣像是两点深红的血迹点缀在手臂上,我敢肯定,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这是乐伶痣,说明你天生就是唱戏的好材料。老人说,好了,和你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好多年没有带人来看这些宝贝了。这下好了,我的心愿已了,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看着眼前这些就快要被时间的尘埃封存的行头首饰,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时间是2005年的3月,压抑阴暗的房间里的灰尘被时光撩动,让人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3
在那次我登台并和潘月树老人发生了一番奇遇之后,十七岁的我分明感到有些东西在我的内心正一点一点生长起来。动静并不大,但难以抵挡。我依然在剧团学戏,一年之后廷风考上了J大,学的是摄影。
我只唱《牡丹亭》,这是我最拿手的戏,除此之外,我再不唱其他的剧目。一位成功的伶人并非是要唱多少出,而是能不能把一出戏码给唱到极致。我情愿不要自己,我情愿幻化成了杜丽娘,虽然在现实中,我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只是在那一次,潘月树老人将那只空匣子打开之后,潘多拉的诅咒密语每每讪笑着潜入我深沉的梦魇中。有时我会在醒来后大汗淋漓地僵坐在床上,那一次因为一组照片廷风来剧团住。我于噩梦中惊醒,廷风紧张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连日的演出有些神经衰弱?
我不知道,梦中的天光晦暗苍茫,大风卷着尘埃遮天蔽日,还有弥漫的未散尽的硝烟,远处不时的枪炮轰鸣,地上流淌成河的血液。铅灰色如同死尸的残垣断壁,破碎城郭。举目不见人影,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一泓血湖连着一条被染红的流水。只有黄色的恶魔在街巷间游走。我站在城墙上,一袭华衣,脸上的油彩被泪水冲刷得残破不堪,我疯了一般的自顾自地唱着,华丽转身,黯然伏首,直到声嘶力竭,嘴角生生唱出血来。
我对廷风说,这个梦境已经困扰了我一年之久,我从未再梦到过其他的景象,永远都只是这一派末日凄惶的萧条城郭对着如血的残阳道。
他坐起来扶着我的肩,低声说你别太紧张了,只是个梦境而已。
我只是隐约觉得,这一切都和那个叫潘月树的老人有关,他认识我外公,也许知道那些前尘旧事,如果有机会我会回外公家问问看。
过年时,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去莫愁湖畔的外公家拜年。那同样是很老旧的建筑了,一排排江南特有的院落阁楼错落在湖畔。妈妈一直希望外公能搬出来和我们一起住,可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而且我知道外公一直不喜欢我,小时候我很喜欢去这片老巷子里玩,和廷风一起,那时外公会给我很多好吃好玩的物件,不过这一切都在妈妈送我去学戏之后改变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厌恶,对一个戏子的厌恶,也许老一辈的保守思维依然让他不能接受。
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席间外公饶有兴致地询问着廷风关于大学的琐事,却一直对我爱理不理,仿佛我是不存在的一样。菜吃到一半,我忍不住开口问,外公,你认识一个叫潘月树的人吗?
“啪”的一声,外公手中的筷子在我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应声坠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有惊恐又有凶狠。然后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有一次我演出,这个老爷爷来看了。然后就和我说起你了。他还托我向你问声好,还要有时间回来拜访你呢。我就事论事,不知道外公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强烈。
外公起身走到客厅中间,外公的父亲的灵位前,跪下去,很郑重的磕头。回到桌边我惊奇地发现外公竟然是老泪纵横。我和廷风还有妈妈面面相觑,不知道潘月树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但也明白一定不同寻常。
冤孽啊,真是冤孽啊。没想到这都六十七年了,我爹都早已作古了,可还是躲不掉。不等我们再多问,他冲我们摆摆手,不要再说了。过年车少,你们吃完了就住下吧。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我张口还想再问,可外公已经上了楼,推开自己卧室的木门,吱呀一声,划过我的听觉神经。他的身影只一闪,就隐匿在门后的黑暗中。
是夜,我横竖睡不着,被外公的反应搞得云里雾里。我隐约觉得这其中一定牵扯了很多前尘往事。六十七年前,那是1938年,中国还处在动荡战乱中。那时发生了什么?会一直延续到如今还没有完结?廷风的床靠着窗,我坐在靠里的桌子边上。窗外的夜空洞着,冬日寒冷的金陵城像是被覆盖在历史下的积木。月亮如同铜钱大小的一块泪渍,溅在黑幕上。我被这些没有头绪的杂乱线索搅得无眠,下午刚参演了一折戏,服装和简易的行头刚好就在背包里。于是我索性拉开灯,对着闪烁着幽幽光亮的镜子开始细心描画。
约是一个多钟头以后,我看见镜子中的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女,恍然间竟不能认出。如同这面镜子是一个时空交错的接口,我从中看见的是别人,是杜丽娘,而我自己也被这活在舞台上的女子注视着。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眼角眉梢,满意而舒缓的表情渐渐凝滞下来,转而成为一种呆滞的迷乱。我并没有笑,却分明看见镜中的人儿正冲着我低笑,那笑中又带着哀怨和期许,目光像是黑暗中凌空飞舞的蝙蝠,不露声色地,一下子,衔住了我。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挨了一闷棍。脖子再也支撑不起一丁点重量,眼皮重得坠下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个梦境再次袭来,这一次我没有醒,而是好像提着裙角迤迤然在长长的走廊间游走,一颦一笑,道不尽的苍凉。
醒来,已是翌日清晨,七点多钟。天色已经渐渐明朗起来,我揉揉怔忪的睡眼发现自己还是那一袭杜丽娘的扮相,和我昨夜睡前的情形一样。只是镜子前多了一张旧照片,年深月久已经泛黄,上面有着受潮而脱落的痕迹。照片中的那个男子画着戏装,清秀绝伦,手持一枚团扇放在胸前,嘴角似笑非笑。我愣神端详了半天,这个人既像是我,却又不像。
惊叫就在此时传来,是妈妈的声音。廷风也刚刚起床,听到这声音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胡乱一套跑出去。我没有时间卸妆了,顶着绚烂凄迷的妆容跟出去。
外公死了。死在自己的卧室里,门是虚掩着的。让人惊奇的是,妈妈从来就没有见过外公穿过戏装,此时他却穿戴停当,一袭白衣纶巾,手边放着一把点着朵朵桃花的折扇。已经勾好了脸,一副昆曲中扇子生的扮相。床边的镜子前放着上了年岁的一整套化妆的物件,样式古旧制作考究。他的眼睛异常的突出,五官纠结在一起,舌头失去筋骨一般的滑出嘴角。等到警察勘察过现场之后得出结论,他是被人用唱戏时固定衣服的绸带勒死的。
妈妈受不了这个打击顿时失声痛哭起来。廷风也像是被吓掉了魂。我站在一边毛骨悚然,大冬天没有暖气的房间内我满头是汗,料想昨夜当我正对着镜子细贴花黄的同时,外公也在自己的房内细细描画。警察看见我的样子,也有过一刻的愕然,对我充满了怀疑。我心里开始剧烈地恐惧起来。
因为我看见外公鬓角勾勒出的云鬓,还有眼侧的挑眉和睛明穴的暗影。两两对称,分毫不差。我是懂行的,如果是自己来画,因为对着镜子的缘故,样子虽然一样但是笔法却只能是朝着一个方向的。那么这就说明了一件事,外公的扮相不是他自己画的。那么会是谁?谁会在昨夜不声不响地潜入这间老房子,杀害一位老人?
警方拍照询问之后吩咐我们离开,在家里不要走动随时等待传讯。我和哥哥扶着妈妈走在路边,那一刻我看见一辆白色老式皇冠轿车自马路对面驶过。
我觉得似曾相识,努力回忆起脑海中关于这辆老爷车的信息,然后突然打了一个激灵,那不是一年前我去潘月树家他用的车吗?
时间是2006年2月,我外公在自己的卧室里被离奇杀害的清早。
4
外公的死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最悲伤的是妈妈,她请了假整日哭泣,爸爸劝她往开处想。我和廷风虽说也着实感到悲痛,不过说句实话,却并没有悲痛欲绝的心情。毕竟外公对于我们来说几乎是陌生的,他从我记事起就住在那片老巷子里,我们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去拜访。关于他的一切,基本上我们是一无所知。
那一晚我和外公的脸上都勾勒出了戏装,因而我成为了警方怀疑的对象。可是我真的是睡了一夜,而且外公房里的眉笔粉饼扑子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警察把我叫去细细盘问了一番,却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而让我回去了,只是不能离开这座城市。
我所感到诧异的,却不是这些。外公从来不唱戏的,可他的卧室里竟然会有那么多的戏服,我留心看过,这些服装做工精致,选的都是上好的苏丝。一箱子都是。这一切,究竟要做何解释?我毫无头绪,恐怕,除了那个叫潘月树的老人之外,再没有人可以解答。
说起潘爷爷,他很久都没有再听我唱戏了。以前每个周末我在剧院的舞台上雷打不动的唱《牡丹亭》,虽然剧团里扮演我心上人柳梦梅和我丫鬟春香的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后生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但丝毫不会影响到我的发挥。每一次只要我苏夕梦踏着莲步撩起丝帘上台亮相,都会引得满堂喝彩。那时候潘爷爷总是会坐在台下,认真看我的一招一式,很真挚地为我叫好。谢幕之后差人给我送来很大一束白菊,每次都不落空。
虽然那时我总觉得别扭,潘爷爷这么一把年纪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白菊是在祭奠亡灵时才会用到的花卉啊。
外公去世之后我又演出了两次,每次登台我都会留心查看台下是否坐着潘爷爷,却都不见他的身影,于是我到底是坐不住了,在第三次演出结束后,我卸了妆就打车去了潘爷爷的别墅。
迎接我的是他的管家,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憨厚男子。他见了我就问,你就是苏夕梦吧。我愣了愣神然后回答,是啊,是我。你认识我?
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却又有些悲痛的寂寥。他说,老爷吩咐过,今天你会来找他的。
我瞬间就觉得脊背发凉,硬着头皮问,哦,那潘爷爷呢?
老爷去世了,就在今天上午。
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这——这怎么可能?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前一阵子下的雪都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冷得很。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穿着戏装,扮成柳梦梅的样子,一个人站在屋顶的平台上径自唱着。我被老爷的声音叫醒了,看见他站在那么高的台子上,担心地滑,又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也不敢去打扰。谁知一折戏唱完,他站在屋顶上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我正想上去扶他下来,就看见老爷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楼虽然不高,可经不住他已经九十岁高寿了啊。老爷的血溅得到处都是。管家说着用手掩住脸努力克制眼泪,我跟着老爷几十年了,他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人,怎么会到了九十岁又想不开了呢?
我心里像是有根弦砰的一下被挣断了,这是我所能知道的唯一线索,可是潘爷爷竟然会在我到达的几个小时之前自杀了。这其中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呢?我定了定神问他,爷爷之前留过什么话吗?
哦,他是说过的,他的产业都会由你继承,我会去找律师尽快办理。他似乎有些不甘心这么庞大的一份地产就这么平白无故的交给了我这个外人,却还是没有违背老人的意思。
我摇摇头,也许除了昆曲,其余的什么我都不会太在意。我不是说财产的事情,潘爷爷死时,除了穿着代表柳梦梅的行头,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管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扇子说,这个是老爷坠地时自他怀里掉出来的,只是一把白扇子,还被血染脏了。他说着递给我。
我接过来,展开,是一把没有题字的白扇,生宣纸已经泛黄发焦。一脚有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是一个人的名字,尚云夕,民国贰拾槲年腊月。而空白的扇面上,此时已经被潘爷爷的鲜血溅落在上面,如同空中攒簇的桃花,一点一团的红艳无比。我看着这把扇子不明白有何深意,静立着,冬日的寒风吹着雪屑刀割一样打在脸上。戏子,白扇,自尽,鲜血,桃花。我下意识地默念着,潘月树究竟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然后猛然想起了什么,那是描写南明亡国悲剧的一出戏,《桃花扇》!
那出戏的本子我自然是看过,秦淮名妓李香君在清兵南下南明亡国之后,身为汉人誓死不为多尔衮奏琴吟曲,在大殿之上头撞石柱而死,血溅白扇,后人用这血迹点成一枝桃花,故名为桃花扇。
然而今日,潘月树为何会做出如此举动呢?我穿过走廊登上木质楼梯,在那间储藏室驻足,手指摩挲过那些寂寞了很久的戏装,丝绸的质地垂坠而飘逸。我重新打开那只空的樟木箱子,却看见一件绿萝纱衣正安静的卧在那里,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披在身上,双手相合转了个身,清了清嗓子哀怨地唱起来。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更酸酸楚楚无人怨——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当时我为什么没有一脸沉重的节哀顺变,而是要在潘爷爷的魂魄尚未散去的洋楼中唱起这一出,但是也许,一生爱戏的他会接受我用这种方式来寄托哀思。
渐渐的,我又一次感到头脑发昏,动作也不再灵光,思维开始涣散飘向尘封于历史的记忆中去。披在身上的凤衣如同一张包藏着森罗万象的网,正悄然把我拉进一个不属于我却又无比熟悉的情景里去。
那个长久困扰着我的噩梦又一次从四下骤然升起淹没了我。还有那把扇子上的小字,民国贰拾槲年腊月,公立1938年腊月。那个名字,尚云夕,我既觉得这样熟悉又觉得这样陌生,像是一把开启某段往事的钥匙,阴阴然的在头顶盘旋。
时间是2006年三月,在贴在家门框上关于我外公的挽联还没有摘下来的时候。
5
外公的凶杀案一直悬而未决,我们被传讯的次数也不少,但警方始终找不到实质性的证据来确定凶手找到线索。
妈妈担心我和哥哥的安全,吩咐我们晚上都要回家来住。我托廷风去档案馆查一查潘月树的资料,那天晚饭上他对我说起。
潘月树,1915年生于苏州,自小因家境贫寒而进入戏班子学艺。也因天资并不聪敏而没有什么建树,直到他二十岁时因自己十八岁的师弟尚云夕在苏州以一出《牡丹亭》一炮走红成为名角之后,他借着师弟的光境况才渐渐好起来。在抗战爆发前一直和自己的两个师弟尚云夕,白春达在江浙一带登台演出。后来尚云夕死于南京大屠杀。没有了这根台柱,也就没有人会再去听这两个配角的戏码,在日本人占领南京后潘月树出逃,白春达做了汉奸,在解放后被揭发处死。大体上就是这样了。廷风把所查到的信息告诉我,然后又感叹道,真是人生如戏啊。尚云夕如果不是死的这么早也一定会成一代大师吧,倒是那个叫白春达的,竟然会去当汉奸!这种民族败类杀一千次都嫌少!
廷风义愤填膺地表达着自己的爱国热情,却没有发现妈妈白安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她打断了廷风的慷慨陈词,当着爸爸和我们哥俩的面,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愤恨地说,你们回想一下,外公家供奉的牌位上写着什么?
先父白春达之灵位。这几个字如同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际,我看着廷风又看了看妈妈,然后一字一顿艰难地说,妈,你是说,那个当了汉奸的白春达,就是我们的曾外公?
这个事实噎得我们说不出话来。爸爸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妈妈说起这件谁都不愿提及的罪孽。妈妈放下筷子说,爷爷给我爸爸起名叫白默,意思就是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而我叫白安,外公也是希望我能平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我有些不合时宜地问,那么妈妈,你还知道多少关于曾外公的事情呢?
妈妈摇了摇头,他死时也才三十三岁,我爸爸刚满十岁,这么久的事情了,你们外公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吧。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廷风住在隔壁。这套三室一厅的公寓已经很久没有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了。我把那张外公被杀害的那个晚上离奇出现在我手边的老照片拿在手里。照片中的人英气勃发,又因了一副杜丽娘的扮相而秀美异常,我有一种直觉,这个人就是尚云夕,我曾外公的同门师兄弟。
一件绿萝纱衣,一把折扇,一张旧照片。我手里的线索也就只有这么多,这其中我找不到任何联系,又似乎能够觉察到某种气氛。邓老师说,若是想要成为一代大师,自己就一定得是为之痴狂,不疯魔不成活,如果没有深切的热爱,就不能体会。
我的梦境变换了样子,举目是苏州园林样式的亭台楼阁,弦乐叮咚响起,台下众人我全体看不见。与我一起登台的,是两个少年,一个扮作小生,一个扮作贴旦。我们一同演绎着令人倾倒的动人情节,浅浅的笑,轻轻的唱,每一根声线中又埋着下一根伏线,每一次亮相里又带出来下一刻的绚烂。这真是一次快乐的演出,梦中的我缓缓地扶着腰间的流苏,转身又显出另外一张脸。宛若一场迷境,可以让人情愿唱到身死。
当廷风急切地推搡着我哭叫着喊我起床的时候,我还懒懒地沉浸在尚未远去的管弦丝竹中,直到看见他因惊恐而凄然的脸色,我才紧张地坐起来。
他喘着气,手臂在空中无力地挥动着,好像语言已经难以表达自己所看见的情景。爸妈他们,他们……似乎语言都被物化成了块垒堵在喉咙。他干脆一把把我拉起来往父母的寝室跑。
我看到我的父母跪在卧室的地板上,头颅深深的低下,如同在做着忏悔,他们并排对着床铺。我惊讶地看见床铺上摆着那张一直在我手里的老照片,他们对着照片中的人跪着。那人依旧绝美,眼神中透露着愤慨和仇恨,还有一抹化不开的哀怨。此时的房间地面上满是血迹,爸妈的血流成两条血河,又交汇在一起。顺着这血迹我看见那把白纸扇,被一分为二,坚硬的扇骨被硬生生地刺入他们的腹部,让人惊惧圆润的扇骨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在人的肚子上隔着毛衣刺出致命的创口。
我看着廷风抱着头悲痛欲绝地蹲在地上,眼泪倾泻而出落在地上的血泊里,像是一枚生命落入了时空之海转瞬就消失了踪迹。可是我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扬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大脑混乱一片。敞开的窗户也许就是凶手逃离时的通道吧。我哭着和哥哥抱在一起,又是对话又是自语地说,爸妈都死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廷风哭到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向乐观开朗的他在又一次巨大的打击面前丧失了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他掏出电话报了警,眼中突然燃起几欲将人灼烧的凶狠,我一定要把凶手千刀万剐!!!他说着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把正在出神的我吓了一跳。
我低头搅弄着手指,猛然发现我的指缝中残留的一星血迹。我不知道这血迹是从何而来的,目光又不免落在卧室满地的鲜血上。我突然惊厥得就要晕倒。在所有的线索中断之后,却又从无尽的杀戮与尘埃中找到了这一伏线。
短短的一段日子,我们家几乎被人灭门。而凶手则是游荡于警方的视线之外,这件事情被列为大案要案,其上级还下了指示要限期侦破。警察开始抽丝剥茧的过滤所有可能与此案有关的人和事。但凡曾经和我们家有过矛盾的人都被详细排查。然而距离真相却始终遥不可及。
廷风的精神几近崩溃,他休了学,又担心我们是不是也会遭遇不测,索性搬到剧团和我同住。而我,却似乎已经丧失了心智,每日一言不发,铁一张脸看着这世间岁月。廷风有时会故意和我说些什么,他害怕我的精神会有问题。可是我却一心想要疯魔,毁掉自己的经历和记忆跳出这生死轮回。
除了唱戏,我什么都不做。一出《牡丹亭》让我唱成了悲戚不已的哀歌,邓老师心疼地在台下看着我。剧团花园里的夹竹桃就快要开了,那云朵一般的粉白花卉像是枯朽的尸身错落地插在泥土里,会有多少的苦难折磨再次降临呢?
那个梦境渐渐地远去了,我梦到那座颓坯的死城的次数变少。更多出现的,是那个我无从考证又分明确认的叫尚云夕的戏子,他站在城墙上声嘶力竭地唱着,转身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眼睛里流出鲜血,像是一片惨白的招魂幡在大风中孤苦无依地飘着。
我开始往自己的茶水里加入那些灰褐色的小木棍,品尝那种苦涩寒凉的味道。告诉廷风那是一味名叫黄芪的中药,并且要他和我一起喝下很多那种苦的让人绝望的茶水。
我们几乎不吃饭食,只靠着这凄苦无比的茶水来抵抗这些日子以来所经受的劫难。
那是2006年四月,一出《牡丹亭》的华丽凄然中唱着无人能懂的句子,我和廷风在那一年体会到了什么是家破人亡。
6
一个月之后,我开始出现幻听,耳朵里一直萦绕着断断续续的歌声。很快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幻觉。
寂静的深夜里,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一束冷泠泠的光自头顶照下来。我借着这光,看见自己,也看见那些福薄命浅的动荡岁月。花开花落东风倦,一夕云梦红颜变,在我伊咿呀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的低唱中,那些写着国破山河的兔葵燕麦,重新又来相见。
我仿佛遗忘了自己,精神恍惚。那一刻,站在舞台上的那个感受着锥心之痛的戏子,不是戏里的杜丽娘,也不是戏外的苏夕梦。他叫尚云夕,上个世纪魂梦断于金陵的一缕亡魂。
以后的每一个梦境中,都是如此,他在舞台上唱着《牡丹亭》,我一个人站在台下看着他演绎着那些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的往事。渐渐的我似乎习惯了这个梦境,自已以致用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看着尚云夕。他也会在每次消失之前意味深长地对我笑,那笑容很短,像是星子,只闪了一下。
终于,在梦境中我感到自己像是挣脱了原本压抑的束缚,可以开始存在自己的思想。在他即将消失之前,我喊出声来。尚云夕,我说,你等等!
他转身到一半,停下来,回头看我,笑了笑。
你想杀的人都已经死了,现在,你可不可以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他愣了愣,然后点点头。他像是游魂一样脚不沾地地飘至我面前,一阵冷冷的阴风扑到我的脸上。
这不是梦,对不对?我看着他精致的脸庞问道,这是强加于我的幻觉对不对?是你借我之手杀死了我的外公,我的父母!我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要杀死我们全家,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和哥哥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杀死我们?!
尚云夕把手覆在我的额头上,白瓷色的皮肤,冰凉彻骨,没有一丝温度。然而我又能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梦不是梦。我抬头看着尚云夕不曾被岁月侵蚀的脸说,你是冤魂,对吗?
他点点头,没错,我是,我是地缚灵。我怀着解不开的仇恨不能转世,只得被困在这舞台上,生生世世不得解脱。我只盼有朝一日我大仇得报,哪怕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然后他的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开始对我讲述他的故事,一段尘封了六十八年的血腥惨剧。
就这样我站在深夜的舞台旁边,精神失常又无比清醒地听着一个亡灵的倾诉。
民国九年(1920),尚云夕和潘月树以及我的曾外公白春达同为苏州昆山班的学童。他们自小生活在一起,情同手足。跟随师傅学习昆曲,自然是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响彻江浙的名角。只是唯有尚云夕天赋异秉,就像是天生为了昆曲而存在的。他对戏曲的痴迷使得他从不偷懒,肯吃最大的苦。只用了十三年就开始崭露头角,民国二十二年(1933)他以一出《牡丹亭》红遍苏州,他扮杜丽娘,闺门旦角。时人都说,尚云夕这台场一亮,嗓子一响,杜丽娘就立马从书里活了过来。
而他的两位师兄弟却没有多大的造诣。只是尚云夕念及这十几年相依为命的情意,始终带着他们赶场。潘月树的柳梦梅,小弟白春达的春香,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让人一见戏院门前的场目单子就激动得要拍手喝彩。尚云夕用这样的方式帮助他们维持着生计。一年年唱下去,日子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民国二十五年(1936),尚云夕成了家,很快有了孩子。在那样动荡不安的年岁里,能有这样安和无争的太平日子,本就是无比珍贵的造化了。直到1937年。
日寇全面侵华,戏班子散了。人人各奔东西,躲避到战火尚未烧致的地方偏安。兄弟三人合计,与其躲到别处,倒不如南京城最为安全,那里毕竟是国民政府的首都,若是此处也不能守住,那么还有哪里能够容身?
于是尚云夕打算让潘月树和白春达先行去南京物色合适的住处,自己卖掉苏州的宅子就携家去南京。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他们不曾想到日寇进军的速度是这样的快。国民政府甚至没有做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西逃至陪都重庆了。几乎是一夜之间,苏州城里满是穿黄色军服的日本兵。城门已经被封锁,他们被困在这里无处可去,只能暗自祈求能够平安。然而天不遂人愿,年末的冬天潘月树惊慌地跑到尚云夕的住处,告诉他白春达被日本人抓去了。
他们自然要想办法救人。可只是身份卑微的戏子,面对的又是穷凶恶极的日本兵,会有什么办法呢?两个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自己的师弟陷入危难却无能为力。
第二天尚云夕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南京城一个日军大队的大佐是懂戏的,他在抗战之前就在苏州听说过尚云夕的大名,此次抓走白春达就是为了要挟他去南京城为日本人唱戏。
尚云夕虽然只是个下九流的伶人,但时逢此国难当头的时节,他的民族骨气还是有的。他亲眼目睹了日寇在苏州城的恶行,对于日寇恨之入骨,恨不得弃戏从戎,死在沙场上。所以他曾立下誓言,誓死不为日寇唱戏。
可是现在,日寇用自己的师弟要挟。他面对私情和气节的责难,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自己除了唱戏之外再没有什么技能,如果是中国人,唱就唱了,只要人平安就好。可如今若是给日本鬼子唱了,那岂不就成了民族的败类,奴颜睥卑没了骨头的东西?可要是不唱,师弟必死。这让尚云夕左右为难。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去唱。但是却不是自己最拿手的《牡丹亭》,他要在日本鬼子面前唱一出《桃花扇》。他买了一把白纸扇,心里已经定了主意,他辞别了妻儿去了南京。他会唱,等到一曲歌毕,师弟白春达被释放之后,他就会自尽。这样既救了师弟,又保住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骨气。
等到到了南京,却发现偌大的金陵已经成了一座死城。那场历史上最为屈辱最为血腥的大屠杀把中国的首都变为了人间地狱。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尸首,地上是污浊的血河。举目不见人影,只有黄色的恶魔在街巷间游走。尚云夕心如刀绞,眼前的一切使他绝望。
更为绝望的还不止如此。等到他含着泪在一群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面前唱完那一出《桃花扇》后,却被告知师弟白春达已经叛变投靠了日寇当了汉奸。他为了向日本鬼子示忠,竟然不惜杀了尚云夕的全家。
当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胸中的悲恨几乎就要冲破这副无用的皮囊崩裂出来。他在那些魔鬼的大笑中发疯一样跑到被炮火轰成断壁残垣的城墙上,眼睛恨得能喷出火来。他没料到自己情愿拼了性命背上骂名来救的师弟竟然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勾当来。他疯疯癫癫地在城墙上唱着那一曲国破家亡的《哀江南》(《桃花扇》中最后一出)。因了那一份对日寇对白春达的彻骨的恨,直到唱出血来。然后发下毒誓,誓要诅咒白春达世世代代不得好死,然后跳下了城墙。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我看见这个冤魂的眼中满是泪光。他泣不成声地对我说,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为什么会害你们全家,你们是白春达的后人,我死后怀着仇恨不能转世,魂魄被困在这舞台上,只能借你之手来复仇。
所以自从我五岁那年第一次看见那出《牡丹亭》,就被你盯上了是吗?我问,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来表达我的情绪。曾外公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配做一个中国人,他不配做人!
没错,你天性喜欢昆曲,我便引你进了剧团。你知道吗?人如果疯狂的热爱着某种事物,那么他就很容易被它控制了心绪。你是个天生的戏子,就好像当年的我一样。我潜入你的精神,一点点蚕食你的心智,你手臂上无端长出的伶人痣,便是我附身的证据。
我流着眼泪问他,我被你控制在睡梦中梦游一般杀死我的外公,我的父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恨我们,我也恨白春达丧尽天良。可是我们是无辜的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们这些无关的人!
尚云夕叹了口气,凄然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将永远被困在这里,保留着那一想起来就锥心刺骨的恨。人生还不就是一场戏,这所有的因果报应,有什么公平可言?一个人连死亡都不能得到,这份痛苦,我已经承受了六十八年了。等到你和你的哥哥一死,这些记忆我就可以遗忘,重新开始生命。
我还想再问,却看见尚云夕的身影渐渐变得淡薄,变得透明即将消失。他的声音也变得似乎很远了,像是一根心弦伸向远处,渐渐力不从心,砰的一声,断了。
在2006年的五月,我听到上个世纪的歌声,然后这个世界对于我,从此就沉寂了。
7
夹竹桃完全不顾一切的开放之后,我的脑子已经混乱,时常会发疯一般的哭叫或者傻笑。我看起来好像是疯了,可是我才是最清醒的那个人。
尚云夕趁着我对昆曲的狂热而成功地控制了我,在那么多个夜晚我所做的噩梦统统都是属于他的回忆,他借我之手杀死了我的家人。最后又让我知道真相。
原来潘月树并非是喜欢我的演出,而是知道舞台上演着那些熟悉的悲欢离合的戏子,正是他的师弟尚云夕。而他所做的,就是一步一步引我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当他得知我的外公已经离奇死亡之后,就明白尚云夕终于报仇了。于是那个横梗了多年的心结终于放下,他放心离去。
这些年的时间,我的人格早已经分裂,白天,我是苏夕梦,到了夜晚,尚云夕通过我对昆曲的专注而放松了意志的抵抗魂魄入梦。
人这一生,当真就如一场戏啊,管他姹紫嫣红,管他高楼宾客,到头来繁华落尽,那么又是为了哪般?
潘月树的律师来找我,面对他留下的巨额遗产,我一笑置之,把它捐给了戏曲协会。
我终于开口对廷风说话,在那个夹竹桃开到极致的午后,我说,哥,你给我照相吧。
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只是在这之前,我已经打电话告诉了警察,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那么当我告诉他们,是死了多年的尚云夕杀的人,我不过是他控制的一具皮囊,在那些罪恶的夜晚毫无知觉的梦游,杀死我的家人,天亮后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会怎么想呢?一定是以为我已经疯了,在信口开河吧。
只是我不愿意让我哥哥知道这一切,但是就算我不说,他也一定会被尚云夕害死。在我杀人偿命之后,只剩下廷风一个人独自面对这纷繁冗乱的世界。
我给他拿了一包那种灰褐色的小木棍,这种东西我们已经喝了一个月了。我对他说,哥哥,你的气色也不好,这包黄芪你留着喝,一定记得要喝。
他不明就里地接过去,放进书包回答,嗯,我会的。
与其让廷风知道真相之后死于尚云夕的毒誓,还不如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这一切。所以那包植物,并不是活血补气的中药黄芪,而是夹竹桃的树枝。它的毒性可以损害人的中枢神经,使人最后疯癫而死。
这一场延续了大半个世纪的血债,还有我的曾外公身为一个中国人而丧失国格的罪,我情愿一个人来还。
我画好了戏妆站在舞台上,远处警笛的声音已经渐渐近了,这一切似乎就可以这样完结了。我轻笑着叹了口气,思维因为夹竹桃的毒性而变得涣散。但是我还是忘我地唱起来。哪怕没有一个观众,那我唱给自己听。我一心想要不理其余的琐碎,只把昆曲唱好,唱尽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但是却真的如同潘月树说的那样,就算这一出戏再怎么精彩动人,又哪里比得上人生曲折动荡呢?
我是苏夕梦,是尚云夕,也是这戏中的杜丽娘,然而又都不是。耳边的幻听声中又有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道不尽的苍凉故事,那么不提也罢。
只是我一直忘了说明,《牡丹亭》还有另外的一个名字,叫做《还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