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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红嫁到城里,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两个月前,有一天护士长到特护病房里去了三趟,每趟进来后摸摸这里擦擦那里穷磨蹭,还很关心地问林红家里的情况。林红觉得护士长那天的神情特别假,故意做出的关切背后带着些敌意。这个提前进入更年期的中年女人,脾气暴躁在整个医院都出了名。她每天总是提前半小时上班,坐在值班室里等着比她年轻的小护士们进来。她最看不得小护士化妆或者穿鲜艳洋气些的衣服,开始时林红不知道,连续两天穿了条蓝底黄碎花的吊带裙上班。医生护士上班都得换白大褂,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那天林红换衣服的时候,护士长发福的身子像座山样立在了林红的身后。林红是个冷脸美人儿,别说护士长,就院长站她面前她都不露一点笑脸。护士长当着当班的其它小护士面批评了林红半个多小时,林红那儿听着,面无表情。护士长说半小时后自己觉得没劲了,咳嗽两声晃着膀子就出去了。大家都能充份理解护士长内心的痛苦,四十刚过的人,身子已经胖得奔二百斤去了,年轻时纹的眉半年间去美容院洗过三次,至今还像两根顶门棍似的挂在眼睛上,掉下来都能砸死人。而且大家还听说她婚姻情况好象出了点问题,儿子高考落了榜。也就是说,四十岁女人担心的事她都占全了,指望这样的人能心平气和跟一帮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相处,那是做梦。大伙想来安慰林红,可她没事人似的换上衣服就出去干活了。那时林红刚到这家医院两个多月,她是随着周边县城几个小医院一帮年轻医生护士一块儿来学习的,时间半年,积攒点资历,回县里后就成小医院里的骨干力量。林红被分配到内科住院区,刚来三天,借故往内科病区跑的医生一下子多了起来。那都一帮未婚小青年,奔内科病区是假,看林红是真。护士长那会儿脸拉得跟抹布似的,一拧准能拧出水来。好在林红懂得自律,不管眼前有什么人晃悠,她照旧冷着一张漂亮的脸,不会不搭理谁,也不跟谁稍露半点颜色。那些起初往内科病区跑的小伙子们,后来总算明白过来了,心思扑在林红身上,那纯粹瞎耽误工夫,甭管你使多大劲,都没办法拉近一点和林红之间的距离。冷脸美人不是一盆花,她是一道风景,有山有水怡人的风景,看着赏心悦目,但你想把这风景揣兜里带回家,那是做梦。现在的人都现实,那些小伙子们后来渐渐都把目光转移到了另一些可带回家的盆景上,内科病区这边才恢复了安静。林红依旧每天冷着脸,打扮得衣裳鲜亮来上班,跟同事接触不愠不火,不管落在身上的眼球有多少,总是很适度地保持着一个美人矜持的骄傲。这样的人你挑不出她的刺来,又没法跟她太接近,所以林红在内科病区渐渐变得低调起来,大家只在跟她当班或者有事找她时才会记得她的存在。
护士长从林红一来眼睛里就落了根钉子,工作中挑不出她的刺来,那钉子就在眼里生了根。那次,病区里进来一位瘫痪的老干部,护士长便安排林红做了特护。特护工作是最让小护士们头疼的事,一来特护病人身上都有大毛病,要么患了绝症要么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人脑袋里的毛病跟身上的毛病成正比,总觉得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就他自己,绝望的同时潜意识里还有种毁灭什么的冲动。你就天天替他端屎把尿,把他伺候得跟儿子似的,在他眼里还落不下好来;二来特护病房那是高级地方,一般普通老百姓这辈子都没机会进去享受一次,所以,住进来的人非官则贵。当官的人和有钱的人,是阎罗王身边的小鬼,特别难伺候,稍有不如意就冲你发火。还有病人的家属,病床前个个都跟挺孝顺似的,大家都喜欢指责小护士们工作没做好来表现自己的孝心。这次住进来这位老干部,浑身都是慢性病,这些病搁别人身上挺挺就过去了,可他实在太老了,这次住进来没有人指望他还能再出去。林红特护得挺辛苦,她和县里来的另一个小护士轮值,白天黑夜都得有人伺候在老干部边上。老干部现在已经靠输液维持生命了,每天清醒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六个小时。让人头疼的是这老干部患有严重的肺结核,躺那儿动不动就剧烈地咳嗽,一咳嗽就身子乱动,好几次把手背上输液针头都给晃掉了。这也不算大事,针头掉了就再扎他一针,但这老干部还大小便失禁,虽说不吃不喝失禁的内容不是太多,可一天失禁个三回五回也够这些小护士受的了,而且还是未婚小护士。市面上要到五六年后才出现纸尿裤,那会儿医院对付这些大小便失禁患者没什么高招,就是往内裤里塞尿布。小护士不负责洗尿布,可负责替病人清洗。特护的活儿累点脏点林红倒不在乎,帮个老头换尿布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让林红觉得难堪的是来探视老干部的人挺多,老干部跟人说着话的时候下面就开始悄悄失禁了。当着那么多人面干活,林红有点受不了,特别是有人为了监督她的工作,还凑边上来比划哪儿哪儿再擦一把。每到这时林红很镇定,活儿也做得挺仔细,只是活儿完了端着盆出去她总要在卫生间里呆好长时间。
来探望老干部的人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热的天白衬衫的袖口还扣得严严实实的,头上顶着跟咱主席一样梳得板顺的大背头,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派的人。林红知道他也是个干部,而且官肯定还不小,每次只要他在,其它探病的人常常会丢下床上的老干部围着他转。这老头从不跟林红摆谱儿,也不像其它人一样指使林红干活,只是老干部一失禁,他就要带头站在林红后面,而且还站第一排。林红特别腻烦他。每次这小老头来,护士长大多陪在边上,这时她就会像一只做运动减肥的胖鸭子,小胖腿颠过来颠过去,反反复复猛夸自己护理老干部如何尽心和猛拍小老头的马屁。这老头官大官小跟林红没关系,但她挺喜欢看护士长这副孙子样,面上虽然还是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挺痛快。后来,林红嫁进城里后,才知道护士长那俩月孙子没白当,大背头小老头把她高考落榜的儿子塞进了本地一所大学,赞助费减了一半。可怜天下父母心,护士长做到这一步已够值得人尊重了。小老头帮她,当然跟护理那大小便失禁的老干部没关系,跟拍马屁也没关系,有关系的是林红。以前小老头不来的时候,护士长坚决不进特护病房,但那天破天荒地一天来了三趟。第一趟是上午九点多钟,老干部眯着眼不知道睡着了还是又昏迷了。护士长进来时手上捏块抹布,林红清洁病房的时候,她就一步不落地跟在林红屁股后头,还慈眉善目地笑。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盯着,林红立刻就警觉起来,面上还是冷脸儿,听护士长说话就留上了心。护士长说:“小林呵真不知道你这模样儿是怎么生的,怎么就那么俊呢。”林红回答说:“爹妈让长什么样就什么样,没我什么事。”护士长嘎嘎笑两声:“家里人现在都还在凤凰镇吗?”林红说:“他们在乡下。”护士长问:“乡下哪儿呢?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什么人?”林红说:“龙须乡,家里还有个弟弟。”护士长“噢”一声,接着问:“弟弟现在做什么呢?没进城打工吗?”林红蹲下来在盆里淘完抹布,端着盆回头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刚来这医院的时候都填过履历表,你到办公室一查,就全知道了。”护士长尴尬地笑笑,还想再说什么,林红端着盆已经出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红去食堂打了饭回特护病房,护士长端着俩饭盆潜进来,跟林红并肩坐着,那饭盆菜盆儿就搁在了一块儿。护士长菜盆里有肉丸子,还有虾,她的筷子却往林红的菜盆里挟青菜。护士长说:“小林呵,来这么长时间了,咱们医院里惦记你的小伙可不少,你就没看上眼的?是不是条件太高了。”林红挟着青菜说:“那是你们城里人拿我们乡下人逗乐呢。”护士长说:“小林你这话就不对了,瞧瞧你的模样比城里人还漂亮还洋气,谁敢把你当乡下人。”林红勉强露个笑脸,低头吃饭不说话。护士长接着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在城里找个人嫁了,那可就百分之百成城里人了。”话说到这儿林红就全明白了护士长的心思,她心里暗笑,身上便放松下来。这时她还没有把事情跟那大背头老头联系起来。到了傍晚临下班的时候,林红办完交接班,在更衣室里换完衣服,回特护病房拿东西,护士长再次踱了进来,后头拿胳膊捅捅她,低声说:“小林呵,我中午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考虑吧。”林红回头看看护士长圆嘟嘟的脸上露出的期待,淡然一笑:“说不用考虑了,男婚女嫁挺正常的事,我也挺想找个城里人嫁,可是我没福气,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护士长因为期待而紧绷着的面孔一下子松驰下来,那瞬间还吁了口气,让林红感觉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护士长脸上随即再现出的失望便有了些掩饰的成份。“小林你真就不再好好想想了?”护士长最后说这句话时腰板已经挺直了,话里有了官腔。林红迟疑了一下,护士长不待她回答,已经径自晃着膀子出去了,那步子居然迈得很轻松。离开医院林红想想护士长的表现有点不对头,她话里头是受人之托想替林红找个婆家,可心里头却不想把这事给办成了。林红拒绝,对了她的胃口,也去了她一块心病。林红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她心里动了一下,就走了神,路过家边那条巷子时忘了拐进去。石西这时刚巧骑着车从后头过来,隔多远就叫林红的名字。林红恍恍惚惚转过身,看着石西,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挺不真实。石西推车跟林红一块儿往小巷里面去,石西一条胳膊还搭在了林红的肩上。石西说:“今天又给那老头换了几次尿布?”林红低着头走路,说:“三次。”石西感慨一句,接着便喜上眉梢地说:“下午灌云县一个老乡给我送来两张剪纸,'喜报三元'和'老虎镇五毒',以前我跟你在凤凰镇还找过,今天可算找到了。”看着石西的笑脸林红又恍惚了一下,就在脑子里想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生活里的。回到家里,石西主动到厨房里忙活晚饭,林红没事,就躺在床上想事情,石西偶尔进来拿东西,她便闭上眼假装睡着了。石西是个体贴人的男人,过来轻手轻脚地给林红小肚子盖上薄毯子,把电风扇调到最低档。门关上,林红眼里就湿湿的。这么长时间,她还要忍不住为石西一些细微的关心感动,她感动时,真想这样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可是如果真这样了,林林怎么办,他还在等着她去接他,给他幸福的生活。想到这,护士长今天跟她说的事儿又跳出来,林红脑子里把医院里有印象的男人过一遍,暗暗猜测护士长要给她介绍的人是谁。
晚饭做得很丰盛,石西有着居家男人的所有优点。吃饭的时候他把下午灌云老乡送来的两幅剪纸取出来给林红看,林红并不觉得好,在乡下这类东西也见得多了。所谓的“喜报三元”,就是带花边的四个直角三角形围着一个有喜鹊的圆形组合图案,在乡下,是贴在新房的帐顶上的。“老虎镇五毒”当然就是老虎在上五毒在下的组合图案了,它一般端午节时贴在窗玻璃上。石西是个民俗工作者,现在档案挂在市群艺馆,可是已经一年多没领过工资了。石西不缺钱,每个月稿费单攒一块儿,也有小两千了。他计划着搞一厚本这地区的民俗大全,已经忙了快三年,收集的资料差不多堆满了一间屋子。那一次在龙须乡,林红第一次见到胡子拉碴的石西,他混在一堆嘈嘈嚷嚷的孝子贤孙中间,牛仔裤,宽松的黑衬衫,瘦瘦巴巴的身子骨,一手拿着照相机,一手拿个小录音机,跳大神似的转来转去,挺扎眼。那次五叔殡葬,五叔的儿子洪春是个孝子,毅然卖掉了五叔的老宅为五叔风光大葬,他自己则跟老婆带着七个孩子住到村后的黄泥房里。那次石西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林红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林红。漂亮洋气的林红随便往村里一站,那都是最招人的风景。后来石西就踱到林红边上,像个爱学习的小学生,拿支笔拿个小本儿逮什么问什么。林红开始时还很有耐心,告诉他死鬼五叔从肩头到腋下披的三尺蓝布叫“披肩手巾”,是过阴间“剥衣亭”留给剥衣小鬼的;五叔脸上盖的方形草纸叫“蒙脸纸”是为了让死者看不见家人,不会恋家,好安心跟阴差上路;五叔袖头里那几块小饼叫“打狗饼”,脚头直插双筷子的那碗饭叫“倒头饭”,头前脚后两盏素油灯叫“引魂灯”,烧纸的灰瓦盆儿就是俗话说的老盆……后来林红说烦了,石西还不知趣地喋喋不休问个没完。林红就住了嘴,把本来就冷的脸儿又多冷了几分。石西小笔头儿飞快,记着记着听林红没声了,看了她的冷脸儿,就知道她烦了,想解释些什么,可终于还是闭了嘴,只是脸上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快三十的石西委屈起来像个孩子,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嘴儿还有点撅。林红看了想笑,可面上还是冷脸儿,还别过脸去不看他。石西磨磨唧唧半天,不说话,也不走开,而且林红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几天后林红回凤凰镇,在车上又遇见了他。俩人聊了会儿,林红就问殡葬那天他干吗老跟着她。石西脸上露出和他年龄很不相衬的顽皮来,他不回答林红的话,却在林红的耳边低低唱首儿歌,当然是改了词儿的:“我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冷着脸儿的林红想憋没憋住,笑得眉儿眼儿都舒展开来。边上的石西便直勾勾掉了魂似地盯着她看,说:“林红你笑起来真好看。”直到现在,想起石西那会儿的表情林红还想笑,而石西也在后来的很多时间里,凑在林红耳边哼哼叽叽唱那首儿歌:“我是光荣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林红到市里学习离五叔殡葬已经有两年了,这之间他跟石西之间当然又发生了很多事。这次到城里来要呆半年,林红不愿意跟其它人一块儿住宿舍,很自然地就搬到了石西这儿来,把这儿当成了家。
吃完饭,石西陪林红看了会儿电视,林红要洗澡,他便到外面去烧了水,把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里屋去。水开了,石西在澡盆里兑了冷水,水温调到适中,便让林红进去,自己要到工作间去干活。林红拉住他不让他走,石西立刻便局促起来,脑袋左摇右晃目光不敢跟林红接触。他这儿扭捏的工夫,林红已经脱光了衣服背朝着他坐到了澡盆子里。哗哗的水声响起来,石西眼睛定了神样盯着面前泛着光泽的身体,下意识地就蹲到了盆边,拿手轻轻抚瘼林红光洁的背。林红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微颤,便回过头来说你到外面把搓巾拿来替我搓搓背吧。石西答应一声却不动弹,眼里落满了水气,雾朦朦的很不真切。林红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将水淋淋的身子都塞到了石西的眼睛里。石西咽口水的声音很大,目不转睛盯着林红胸前的时候,不知觉中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嘴巴还微微有点撅。每当石西露出这种委屈的表情时,林红心里便会生出无限柔情来,这天也不例外。她主动抱住了石西,把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上,而石西饥饿的吮吸,也让她的身体变得慵懒了。后来石西的劲大了点,弄疼了她,在痛感袭来时她立刻警觉起来,那慵懒的身体便感觉到了水的微凉。她轻拍石西的后脊,低声说:“你还是去忙你的事吧。”石西立刻停止了动作,嘴巴还没离开就忙不迭地点头。林红再拍拍他的后背,他虽然不舍,但还是毅然松开林红,站起来羞怯地笑,却笑得僵硬。然后,他甚至不敢看林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样头也不回地跑了。林红在澡盆里坐到水变得冰凉,她在想自己这样对石西是不是太残酷了些。可是,这么长时间,像习惯石西在她身边为她做一切事一样,她习惯了这样诱惑石西,然后在他孩童样的无奈里,心里便会生出种恶意的快感。水已经变得冰凉了,林红尽量把身子尽数沉到水里。她知道石西这时肯定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无奈,他会很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并且整个晚上都不会来打搅她。那是个极其聪明的男人,虽然有时候林红会觉得他懵懂如婴儿,但是,她想,石西是能洞穿她一切心思的,他不揭穿,只因为他爱林红,林红对他的宽容,将会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一个星期后,大小便失禁的老干部去世了,林红的特护工作便算到此结束。尸体没送太平间,直接让火葬场的车接走了。那天大背头老头也来了,大伙儿全听他的,他指挥起来有条不紊,充份显示了一个大领导的良好素质。在病人家属怆天动地的悲号声里,他满脸悲痛,跟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数度握手,代表党和政府向她致以最关切的慰问。老太太虽然穿金戴银,但身上还明显带有乡村老太太的纯朴气息,她的哭声极富民间艺术韵味,一会儿打着旋儿轻脆得像黄鹂鸣翠柳,一会儿又低沉沙哑如刚卸了磨的叫驴。而不管音色如何,那哭声里都是加了即兴自编的词儿的,而且哭出来暗合某种韵律。林红跟一帮小护士躲在边上,大家都说老太太哭得真好听,林红甚至有了立刻叫石西来录音的冲动。乱嘈嘈的一个上午过去了,内科病区又恢复了平静。医院本来就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通道,医生护士对于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大家很快就把老干部的事抛在了一边。护士长这天有点沮丧,一整天都阴沉着一张脸,大伙儿远远看见她便借故躲开,只有林红不躲,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甚至还坐在了护士长隔壁的座位上。可自从那天之后,护士长就当林红隐了形,闭口不提那天的事。她不提,林红当然更不好问,所以,林红心里隐隐有些失望。晚上回到家,照例吃完饭后要看会儿电视,本市新闻里,林红见到了那老干部去世的讣告,还有大背头老头慰问家属的镜头。林红这时才知道大背头老头原来是市委书记,他刚参加革命的时候是那去世的老干部手下的警卫员。林红有点吃惊,以前虽然猜到这老头是个大官,却没想到会是市里一把手,这时再想想探病的人围着他转和护士长猛拍他马屁,就觉得在情理之中了。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林红也没多想。一个普通老百姓一辈子接触到市长书记的机会没多少,林红也压根没指望自己一个乡下来的小护士会和这些当官的扯上什么关系。
第二天到医院里,护士长堆着一张胖嘟嘟的笑脸在等她,她立刻就想到那件事情还没有结束。虽然这些天她一直都想弄明白护士长到底要把谁介绍给她,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她心里还是隐隐生出些恐惧来。护士长抽空把她叫到了一间空病房里,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林红心里愈发紧张了,但面上依然是冷脸儿,一副不悲不亢,不惊不喜的模样。护士长说:“小林呵,上次的情况怪我没跟你说清楚,领导批评过我了。”林红装糊涂:“护士长你说的什么事呵。”护士长说:“上次我跟你说在城里找个人嫁的事呗,其实,我是受人之托,人家指名道姓就相中你了。”护士长说话这么坦率,林红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她还必须把自己给端着,虽然她很想知道相中她的人是谁。林红说:“我有男朋友了。”护士长说:“你先别把话说死,男朋友不是丈夫,没结婚就还是自由人。”林红低头不说话了,还适时地在脸上露出些羞涩来。护士长看了很满意,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打动了林红。她接着说:“不是我跟你卖这个关子,如果你嫁进这户人家,那下半辈子可就算掉进蜜糖罐罐里了,你乡下的家人也跟着享福。”林红证实了自己最初的猜测,心儿就悬到嗓子眼了,话音里便露出了些急切的语气。林红说:“护士长你还是明说吧,那是户什么人家。”护士长呵呵一笑,胖脑门儿凑过来,附在林红的耳边,说:“是咱们罗书记。”林红恍惚了一下,问:“哪个罗书记?”护士长酸溜溜地白她一眼:“咱们市里还有几个罗书记。”林红脑子里立刻现出一个大背头老头的形象来,她脱口而出:“是个老头?”护士长憋一下没憋住,笑得眼儿眉儿都挤到了一块儿。她说:“小林呵瞧你都想到哪去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老头,他是咱们的罗书记。而且,罗书记相中你不假,可他相的是儿媳妇,人家老伴还活得好好的呢。”林红吁口气,脑门上已经沁出了层汗。接着,她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乱跳,一股控制不住的力量在她身体里左冲右突。她走到窗户边,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可眼里却白茫茫一片,哪还装得下别的东西。护士长跟过来,喋喋不休一直说个不停,林红这时已经听不见别的了,脑袋晕乎乎的,跟刚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中一样。后来护士长看她的表情知道她离答应已经不远了,就又掏出一张照片来递到林红手中。林红懵懵懂懂接过来,看照片上一个高高大大挺帅气的小伙儿。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随便摆个姿势就气势十足。林红盯着照片看,眼里就落上了些疑问,最初的一些激动也渐渐平息下来。林红把照片还给护士长,说:“你还是把照片还给罗书记吧,谢谢他的好意,可他们家门坎儿高,我一个乡下人实在高攀不起。”护士长的脸唰地绷紧了,她再开口时话里便有了些威胁的味道:“小林同志,你可得想好了,这种好事儿不是天天有,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这是院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完不成没关系,院领导在罗书记面前交不了差才是大事。”林红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大声说:“嫁不嫁人是我的事,谁也别想逼我。”护士长哼哼冷笑两声,晃着脑袋说:“行,小林你这话说的有骨气,我就照你原话背给罗书记听了,你可别后悔。”护士长转身往门边去,高跟鞋踩着鼓点儿,林红又听出了轻松的味道,心里便有些犹豫了。护士长说:“现在不知多少小姑娘头削得跟针尖似地想往大户人家嫁,好事儿落你头上,这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你还这里端着,真当自己是仙女了……”林红这会儿不理会护士长话里的讥诮,她飞快地转动念头,知道这一刻其实自己正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选择。护士长已经拉开了门,林红终于脱口而出:“等等……”中午,林红没有在食堂吃饭,十一点刚过就换了衣服回家。护士长跟在后头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下午千万别迟到了。林红走到家门口的小巷边上,又临时改了主意,她不知道这会儿见到石西该跟他说什么。林红一个人去一家洋快餐店里吃了午餐,剩下的时间就在街上四处转悠。这座城市这两年发展迅速,满街的高楼跟发豆芽似的,眼一眯的工夫就竖起来了。林红以前来过好多次,大多是走马观花,这次在城里已经呆了将近五个月,但平时也就在医院与石西家两点徘徊,这城市给她的陌生感仍然常常让她觉得无所适从。走在街道上的林红穿着蓝底黄碎花的吊带裙,露在外面的肌肤玉一样晶滢雪白,再加上她漂亮的脸蛋和凸凹有致的身材,到哪儿身上都落满眼球。大家谁都不会把这么一个漂亮新潮的女子跟印象里的乡下人联系起来,但是林红自己却知道,无论她的模样打扮得再光鲜照人,但是,她与真正的城市人之间仍然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后来林红停在了城市最大的一座购物中心门前的广场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落了泪。她想到她可以轻易跨越那道鸿沟了,甚至,这一步她可以跨得很远,把大多数人都抛在身后。这时候,林红就知道自己很难拒绝这样一个诱惑了。广场上还有很多孩子,他们牵着妈妈的手,或者独自欢快地跑动。看着他们,林红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她想到林林从此就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了,一张熟悉且模糊的孩子脸便在脑中清晰起来。她的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似乎感觉到了另一个生命轻微且迫且的颤动。林红不再犹豫,她到路边招手拉下了一辆出租车,回医院。
罗书记的家并不像林红想象中那么金碧辉煌,但房间却大且空旷,空气里飘荡着寻常人家没有的威严气息。小保姆把护士长与林红让到客厅里,接待她们的是罗书记的老伴,护士长便跟着小保姆一块儿叫她金阿姨。金阿姨五十多岁的年纪,但保养得很好,身子微微有些发福,却不变形,典型的官太太型象,又不像一般官太太那么世俗与冷傲。金阿姨对护士长与林红很热情,并且在一些简单的寒喧中不断偷偷打量林红。护士长这会儿嗲得厉害,只半边屁股落在沙发上,一说话声音就发颤,一副恨不得趴下来舔人脚趾头的奴才相。而林红却很镇定,仍然冷着脸儿,目光随意落在房间的角落。金阿姨不主动跟她说话,她便抿着嘴唇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很好地将羞涩与宠辱不惊表露在女主人的眼睛里。大约半小时之后,罗书记赶回来了,他摆摆手,阻住护士长热情得过火的问候。市委书记就是与众不同,在处理家庭事物上也表现出了一个大人物的果断与坚决。他端详了此刻目光停留在自己脚尖上的林红,微一沉吟,便直奔主题。罗书记冲着护士长说:“你是不是把情况都跟小林说了?”护士长那半边屁股都离开了沙发,站起来曲着腿一迭声说我都说了都说了。罗书记目光变得柔软起来,边上的金阿姨这时也垂下了头,露出伤心的表情。罗书记对着林红说:“既然护士长已经把情况跟你说了,那我也在这里表个态。这件事情你一定得出于自愿,我们不会难为你,我会给你时间让你考虑清楚。”林红还没说话,护士长又抢着说:“我们小林既然来了就是已经想清楚了,罗书记从今天起就把小林当自家人吧。”罗书记不理她,却把质询的目光投到林红身上。林红犹豫了一下,面上虽然还是不动声色,但其实刚才一进这家门,她心里就已经是翻江倒海般起伏不定了。罗书记说:“小林你也说句话,否则我们心里不踏实。这件事,说起来真是难为了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了,可是,我请你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情。”林红望望护士长,觉出了罗书记话里有话。护士长目光局促起来,不敢与林红的对视,林红便知道她一定隐瞒了自己什么。罗书记是老姜了,目光多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林红心里的疑惑。他再看护士长时眼里便多了几分严厉。他说:“护士长你没把咱们家罗成的情况跟小林说吗?”护士长胀红了脸,低头说:“我给小林看了罗成的照片。”罗书记厉声说:“还有呢?”护士长这回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其它的事情都是小事,我想反正小林答应了,那些事就留着以后慢慢跟她说也不迟。”罗书记一拍桌子,脸上已有了怒意,他大声道:“胡闹,真是胡闹!”罗书记说:“小林同志,这件事情你还不了解情况,我们老俩口不想骗你,我们有责任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事情其实是这样的。罗书记的独子罗成,两年前在一家夜总会里跟人结了怨,还让人打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找了几个公安局的哥们,连续几天守在夜总会里,总算把仇家给等来了。能跟市委书记的公子结仇的人当然也不是寻常角色,两边人拉拉扯扯后来就动了手。罗公子情急之下,加上之前又喝了不少酒,一时冲动从一个哥们的胳肢窝里掏出一把枪来,连续扣动板机,不仅打死了仇家,还打残了两个无辜的群众。这事情在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来还惊动了省公安厅。最后罗书记大义灭亲,亲自送子去自首,这才把民心给平抚下来。半年后,罗成一审叛处死刑缓期执行,上诉后维持原判。罗书记在这件事一开始就摆明了姿态,后来虽然心痛,但也不好插手过问。唯一的儿子给判了死缓,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是致命的打击。那段日子罗书记与老伴怎么熬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但老俩口相继大病一场却是有目共睹的。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了许多,罗书记常安慰老伴说:“只要儿子还活着,便还有希望。死缓一般死不了人,表现好一点就无期,过个十年八载的再活动活动,人就能出来。”老伴还是想不开,老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等得了十年八年,“再说,现在你还是这市里的一把手都救不了儿子,十年八年之后退休了,那会儿更没法子了。”罗书记知道女人心气儿窄,所以也不跟老伴争辩,何况老伴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后来有一天,老伴上街买菜经过一家幼儿园,痴痴呆呆在门口呆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后便长吁短叹说儿子如果在家这会儿也差不多能给我们生个孙子了。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再也赶不走了,老太太没事就在罗书记耳边唠叨,罗书记开始还劝慰老伴,到后来听得多了,连他自己都沉迷到对孙子的渴望中了。最后,老伴说:“儿子如果这辈子出不来,我们就断子绝孙了。我们前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要让我们遭这种报应呢。”罗书记听这话后脊发凉,便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了。
这天,罗书记说:“我们给儿子找媳妇,其实主要是为了想抱孙子。罗成哪天出来我们现在也说不清楚,所以,我们也不要求儿媳妇能等到罗成出来。孩子生下来后,如果儿媳妇要离婚,我们不会反对。”最后,他又补充一句,“我们这样做当然有点太自私了些,但是,我们会做出补偿的,无论谁做了我们的儿媳妇,我们都会尽我们所能,满足她一切的愿望。”话说完,罗书记与老伴殷切地盯着林红,目光里甚至还露出了些乞求的味道。林红这时候看他们,就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当官的和官太太了,他们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他们比普通的老人还要可怜。知道护士长有事瞒着自己,初时林红只当那罗公子是个残废或者生了什么重病,知道原委后她心里彻底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和罗书记老俩口已经站在了一个平等的位置上。这样,林红就消去了所有的顾虑,她没有让罗书记失望,虽然说话时还是冷着脸儿,但那话里的温暖却已经暖到了对面两个老人的心窝窝里。林红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儿媳妇,我也没有什么心愿要你们完成,而且,我向你们保证,我也不会和你们的儿子离婚。”对面的老头老太这时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了,金阿姨还哭出了声,扑过来抱住林红,抽泣个不停。事情圆满到这个程度是罗书记想不到的,他心里当然也有过疑惑,但后来很轻易便打消了仅有的顾虑。林红是个乡下女孩,这辈子她能嫁进市委书记的公子也算是她的福气了。所以,他绝没有想到,林红在满足他们的同时,其实他们也满足了林红对于婚姻最美好的想象。
晚上,林红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了衣服到西屋石西的工作室去。石西正摆弄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堆做工粗糙的玩具。那些玩具在林红印象里只有乡下庙会上才有的卖,它们在林红关于童年的记忆里也并不陌生。林红本来有话想跟石西说的,但看到石西手上的一个叫“花蛇”的玩具,忽然一下子勾起了许多心事。她走过去,从石西手里接过“花蛇”,闷闷不乐地把玩具拿在手中左摇右摆。“花蛇”是由几段雕刻过的竹管链接起来的,几截竹管上大红大绿地刻绘出蛇的不同身段,连接处是活动的,蛇身子可以自由摆动。石西晚上见到林红总有些慌张,他僵硬地笑笑,说时间不早了,劝林红回去休息。林红在这瞬间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便想到该如何解决自己和石西之间的事了。林红说:“石西这俩天你有空吗,我要回家一趟。”石西说:“你知道我哪天都有空的。”林红说:“那你准备一下,我们可能要在乡下多呆两天。”石西笑了:“我一年里倒有一半时间在乡下,你还怕我不适应吗。”林红看石西笑得单纯,心里酸酸的,有些柔情生上来,眼前就蒙上了层雾气。林红怕石西看出来,拍拍他的脑门,取了那个花蛇玩具,说声晚安便回屋去了。林红捏着“花蛇”尾端的木柄让它摇来摇去,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龙须乡里的弟弟。林红的母亲生出林红后一直不孕,林红的父亲使劲折腾了将近十年才又让她怀上。这次生出来的是个男孩,可那男孩的两条腿却像鸡腿一样纤细。林强必须一生拖着他两条残腿在村里爬来爬去。他懵懂无知的眼神每次浮现在林红脑海里,林红都有种想呕吐的冲动。她不是讨厌这个弟弟,她是想到父母为什么要生弟弟出来,弟弟自出生那一刻,便注定了他这一生再也逃脱不了痛苦的命运。幸好弟弟是傻的,他或许并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印象里的弟弟永远是类头灰脸地在地上爬行,他喜欢爬到有阳光的地方,倚墙而坐,空洞的目光投到哪儿,往往是一整个下午都动也不动。林红十六岁考上了省城的卫校,离家前夕在乡里的庙会上替他买了一个“花蛇”玩具,学校放寒暑假,林红回家时,弟弟每次都要举着“花蛇”冲着她嗷嗷乱叫。那时,林红忽然想到,弟弟或者并不傻。这个念头让林红感到恐惧,她常常在夜里抚摸着自己光滑白皙的双腿,庆幸那么一场深重的灾难并不是降临在自己身上。林红这一晚折腾了大半宿好容易睡着了,却又在梦里见到了林林。林林站在一株老槐树下,不停地冲她招手。林红知道他是要她快点去接她回来,但是,像以前一样,每次她都看不清林林的脸。林林的一张脸在阳光下泛着动人的光彩,眉眼五官便也都隐藏到了那层光晕的后面。林红醒过来,发现自己其实才睡了不到一小时,她痛苦地呻吟一声,知道自己这一夜,是再难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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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凰镇离城三十多公里,因为背靠凤凰山而得名。凤凰山不高,海拔300多米,只有两座不大的山头。山上多是针松,也有不多的垂柳与槐树。近年开山采石采去了大半个山头,凤凰山看上去便枯萎了许多。凤凰山下有这城市最大的土地庙,传闻里面的土地爷管着苏北鲁南数个城市的地盘。文革中一把火毁了大半个庙宇,数年前重修,一度香火鼎盛,可算是凤凰镇上最风光的去处。土地庙里没有和尚却住着几个尼姑,究其原委那得往前追朔到抗日战争时期,几个尼姑为避战乱隐匿于土地庙内,后土地庙的主持死于战火,尼姑们便在土地庙里长住下来,一直持续至今。那几个尼姑颇有些仙气,为人占卜财运预算吉凶,灵验十之八九,于是在这城市里被人广为传颂。只是近年来几个尼姑老得眉毛都垂下来了,坚决不再替人卜算命运,让许多慕名而来者败兴而归,而土地庙的香火却不曾因此而稍现衰色。凤凰镇紧挨着凤凰山,整个镇子里只有一条老街,镇上的所有商家店铺都集中在老街上,镇里的居民也大多在老街两侧建屋成家。凤凰镇卫生院座落在老街西侧,占据着一幢抗战时期的日式小楼。卫生院里只设内科外科和妇产科,平时也就治个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或者跌打损伤什么的,镇上的人一般患了重病,都会搭车赶到市里去。卫生院的妇产科也必不可少,因为哪家的媳妇生孩子都不敢说跟预产期一定吻合,碰上紧急情况来不及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只能就地解决。送到镇卫生院总比找产婆要强些。还有镇子周边的一些农民,贪图镇卫生院便宜,也常赶着驴车拖着大肚婆来这里生产。三年前,林红卫校毕业,她背着背包和另一个叫王惠的女孩一块儿走进凤凰镇卫生院,成为妇产科的两名护士。妇产科那会儿连她俩一共四个人,主任是个五十多岁姓丁的老太婆,人虽姓丁却目不识丁,一天学没上过,解放前是这地区最出名的接生婆。医院初建那会儿,妇产科找不到合适的大夫,便把她招了进来。老太婆从进这医院直到后来出事,一直没有任何行医资格,但却在镇卫生院里呆了十多年。还有一个男医生四十多岁年纪,早上到医院来嘴里就往外喷酒气,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据院长介绍,这醉鬼虽然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却医术高超,即使在迷迷糊糊当中也能顺利接生。林红跟王惠刚到医院的第三天,那姓丁的老太婆便出了事。紧挨着凤凰镇的是灌云县的下马乡,下马乡一个农民的老婆要生孩子,送到凤凰镇卫生院后才发现兜里的钱不够了。那农民去年生完小三子,家里的房子就差点让队部的人给扒了,后来扒走了粮食牲口这才算勉强交完了罚款。到生这小四子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不要说再去找钱,就连生完孩子吃什么这都成了问题。那农民跟他大肚子婆娘赖在卫生院里不肯走,后来丁老太婆悄悄把他叫到了一边。当天晚上,大肚婆便躺在了丁老太家里专用的一间平房里。丁老太这么多年,一直没间断在外面替人接生,从来没出事,但这次不知她倒霉还是那农民倒霉,偏偏就把人家孩子的头给拧了下来。产妇在丁老太家里躺了两天,宫缩过后见了红。丁老太早已做好了准备,那产妇已经是四胎了,所以也并不太紧张。胎儿顺产,头先露出来一半,丁老太一边让产妇使劲,一边掐着婴儿的脑袋往外拽。这天合着该出事,正常情况下,婴儿头出来了身子不费什么事也就跟着滑出来,这在妇产科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但那天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孩子居然赖在产妇身体里不肯出来。婴儿的脑袋湿漉漉的滑手,丁老太掐不牢,她后来想出了一个法子,用一条毛巾展开了搭在婴儿的头上,自己按着毛巾帮着产妇使劲。那孩子似乎跟丁老太和产妇较上了劲,死活呆在里面不出来,产妇疼得嘶叫不止,丁老太也是满头大汗。丁老太最后一发狠,双手按着毛巾狠命一挣,只觉手上一松,那婴儿终于出来了,丁老太还因为骤然失去平衡差点摔那儿。待她回过神来时,立刻吓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握在手中的毛巾上面,赫然粘着一个婴孩脑袋,而那产妇张开的双腿间,血淋淋的半个婴儿身子,还有一半呆在产妇的身体里。
那一天里,每隔一两个小时,林红都要呕吐一回。她的胃在她第一眼见到那个死婴后便骤然痉挛,接着翻江倒海般涌动。在卫校学习三年,尸体接触得多了,初时她也呕吐过,但后来很快便习惯了面对一具冰冷的身体。但是,看着那具小小的,被一层粘液包裹住已经变黑的尸体,她打心底深处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恐惧。接下来的夜里,她开始做噩梦,已记不清多少次汗岑岑地从梦里醒来,全身筛糠样抖个不停。三年前的林红还很单纯,纯粹的恐惧还没有让她学会思考,但是,那样的夜里,她常常会想到在家乡的弟弟。拖着一双残腿在村里乱爬的弟弟,那一刻让她的恐惧有了形状。
丁老太因为那农民抱着死婴到医院里的吵闹而臭名远播,最终事件以丁老太赔偿了农民一万八千块钱结束,并且,因为这件事,丁老太离开了工作近二十年的凤凰镇卫生院。妇产科里只剩下酒鬼医生和两个新来的小护士,酒鬼医生虽然医术高超,但酗酒让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连续两例手术下来便累得脚跟发软。到了生育旺期,林红和王惠很自然地就成了妇产科里的主力军。王惠在卫校里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她的理想就是毕业后呆在哪家医院的挂号室里。现在要她每天站在产床前,每天血淋淋地工作,简直要了她的命。开始那段时间,她甚至比林红还要恐惧。林红跟王惠那时住在医院楼后的一排平房里,许多个夜晚,林红自梦中惊醒过后,会发现娇小的王惠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她的被窝里,身子蜷作一团,睁着圆圆的眼睛,满脸惊悸。那时,林红便会抱紧了她,像个妈妈样安慰她。王惠说:“这些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这么血淋淋的呢?”林红没法回答她,因为她此刻心中正被同样的问题困惑着。白天里,站在产床前,林红必须扮演一个大姐的角色,每当王惠脸色变得苍白,汗水顺着手术帽的发丝流淌下来时,她总会让她到一边休息一会儿。而她自己,则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两只手伸向让她深恶痛绝的所在,并且,面无表情地用剪刀剪开产妇的会阴,像剪一张纸,或者一截线头。妇产科内每天都弥漫着一些痛苦的哀号和血的味道,那些产妇声嘶力竭的叫声,让人仿佛置身炼狱,每一刻都能毛骨耸然。无数的产妇在痛苦时,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守候在外面的男人,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与男人做那肮脏事。但林红知道,当这些妇人们出了这个门,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一刻的痛苦忘得干净。林红开始憎恶女人的器官,那些丑陋的,形态各异的阴部呈现在她面前时,总是显得那么面目狰狞,它们如同深深的沼泽,盛载了太多的罪恶,无数弱小的生命在它的血污中挣扎,并终被淹没。因为憎恶而生出仇恨,林红仇恨一切躺在她身边任由她主宰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她们在满足了男人无最耻的荒淫过后,还要承受撕裂般的痛苦。这是女人的命运,但一定不是全部。有一天当林红和王惠共同站在澡堂的淋浴下面时,互相盯着对方水淋淋的身子,然后一起落了泪。王惠说:“我永远不要男人,我永远不要男人带给我的痛苦。”林红记不清王惠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恍惚的,或者是在那年冬天,酒鬼医生遭遇一场车祸之后。酒鬼医生的自行车与一辆夜行的卡车相撞,性命无忧,但尾骨却裂开了一道口子,需要在家静养数月。妇产科的活儿便全都落在了年轻的林红和王惠身上。在那整整五十多天的时间里,林红和王惠每天大约要接生三到五婴儿,为数个女人流产。最忙的时候三个产妇并排儿分开双腿躺在产床上,两个小姑娘挣命样来回奔跑。农村妇女临产前大多没有经过细致的胎检,有的甚至连骨盆测量都没有进行过,所以死亡很容易发生。当遇上横产的情况,林红和王惠便任由产妇杀猪样惨嗥,对她置之不理。有时候产妇的阴道内伸出一只纤小的胳膊或者腿,它们有力地向两个护士招摇,但却丝毫不能感染一点已经麻木的神经。婴儿死了,产妇仍在痛苦地惨叫,林红或者王惠,这时会面无表情地过来,剪开会阴,取出死婴,随手将它们扔在托盘里。碰上侥兴存活的婴儿,她们便会机械地用痰管清除婴儿口腔、鼻腔的粘液和羊水,再干净利落地结扎脐根,剪断脐带,像生产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娇滴滴的王惠此刻已经变得意志坚定了,那些鲜血在她眼里似乎已经失去了颜色。她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呆滞,眼睛里灰朦朦的,呈现一种鱼肚白的浑浊。王惠最后一次站在产床前,顺利地从一个产妇的身体里引出来一个瘦弱的男婴。那男婴虽然瘦小,哭声却嘹亮。边上忙活的林红都被男婴的哭声吸引,王惠更是对着男婴露出罕见的笑容。正常情况下,婴儿出生后,大约只需几分钟,胎盘便会脱落,但那天那个俊美异常神情萎磨的年轻女人,在婴儿出生后仍然惨叫不断,王惠还大声斥责产妇:“孩子都出来了还鬼叫什么!”那产妇只是呼痛,满脑门子都是豆大的汗珠。二十分钟后,王惠实在气不过这产妇的娇气,上前查看,却发现一股清亮的液体从孕妇的下身流出来,这是胎儿破水的迹象。王惠一怔,上前稍做检查,便发现产妇腹中还有一个胎儿,这一胎是双胞胎。初时王惠并不慌张,虽然她还没有过处理双胞胎的经验。王惠戴着消毒手套的手伸进了产妇的身体里,准备牵拉出胎儿,但在她的手接触到胎儿的一瞬间,心里却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蔓延了整个身体。她的手接触到的不是料想中该摸到的胎儿的一双脚,而是伸出子宫外的一只小手。更让王惠紧张的是孕妇的宫口已经收缩的只有拳头那么大,随着那只小手还滑落出来半截脐带。脐带在王惠手上有力的跳动着,她感觉一个生命正托在自己的手心,轻飘飘的,没一点分量。王惠试探着想在体外把胎儿扭转过来,孕妇已经不再疼痛,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不再疼痛也就不再有宫缩,没有宫缩宫颈口便不会扩张,那么胎儿就只能窒息在腹中。脐带仍然在跳动,王惠攥着那只小手,试图让它缩回宫腔里,其实王惠心里明白,这种做法是徒劳的,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书内可能漏掉的某个环节,甚至侥幸安慰自己,我的判断和方法是正确的。孕妇的家人还在莫名其妙看着,心底的一点自尊让王惠知道该干点什么,她抬起头非常平静的告诉产妇的家人,小孩难产,可能会有危险。后来王惠记不起是怎样让病号转院的,在她摸到胎儿的脐带停止跳动以后,整个心就沉下来,沉的没有思想。她听到汽车的声音,又看到有人抱起孕妇往门外走,孕妇的下身露出半截脐带,上面挂着明晃晃的止血钳,血顺着止血钳一直滴到门外。然后是汽车开走的声音,产妇的家人从头到尾没有责怪过王惠一句。王惠想那个本该粉嘟嘟的小孩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色了?该是紫色吧,不,是蜡黄的。王惠呆呆倚靠在产床上,那一刻神思恍惚到了极致,她端详着此刻戴着消毒手套的双手,那上面的血污让她忍不住发出长长一声痛苦的呻吟。林红在众多的惨嗥中清晰地分辩出那声呻吟来自王惠,但当她走到王惠身边想询问些什么的时候,王惠却蓦地尖叫一声,整个人迅速萎缩下来,然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醒过来后的王惠再也不能站到产床前了,她见人必定要露出惊恐的神情,然后将一双干净纤秀的手举在眼前,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王惠后来甚至连林红也不认识了,她被年迈的父母接走时,连看都没看一眼正在替她落泪的林红。两年之后,林红再次见到王惠,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个挺着大肚子的产妇了。王惠在临产前三天便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她的恐惧渗透在她身体的每一处。林红为她做了最细致的检查,无数次在她耳边安慰她,让她放心。而当王惠宫缩开始,她仍然像频临绝境的困兽样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王惠原来清秀的脸庞此刻涕泪纵横,短发已被汗水束成了条状粘在脑门上,她死命抓住林红的胳膊,在呼叫声里清楚地告诉林红:“我就要死了,我逃不过这一劫了。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王惠比任何一个产妇都要多地咒骂男人,她的目光间或与林红的相碰,那里面的绝望让林红感到心上生出种彻骨的寒意。王惠最终没有能够躺在产床上,那凝结了无数生命与死亡的产床是她所有恐惧的根源。王惠在宫缩渐强,一些带血的浆性分泌物渗出时,忽然变得很镇定了。她很清醒地挺着个大肚子查看自己的下身,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跟陪护她的家人说:“我要生了,我要到产室里去了。”她的家人搀扶着她往产室去,在走廊里,王惠说要小便,她的家人便扶她去了卫生间。可怜的王惠就在卫生间里,从窗口跳了下去。当林红闻讯赶去时,纤秀的王惠已经躺在血泊里了,她沾满鲜血的脸庞上透着解脱的轻松。当所有人都在王惠家人的痛哭中猜测着这女人自杀的原因时,只有林红懂得是恐惧杀死了王惠。寒意更深地从心底深处弥漫,林红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被恐惧杀死。如果这是劫数,她在两年前迈进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一切便已注定。
两年过去了,林红仍然呆在凤凰镇卫生院的妇产科里,她的技术越来越好,最后连那个酒鬼医生都在不同的场合里替她吹嘘,说她是科里的第一把手了。林红知道酒鬼医生这样说是为了逃避工作。果然,越来越多的产妇家属指名道姓要林红接生,酒鬼医生乐得清闲,不到实在忙不过来坚决不到产房里去。妇产科这时又来了两个更年轻的小护士,她们跟在林红屁股后面忙活,一张嘴就叫林红“林老师”。林红冷着脸儿看她们还很红润的脸庞和嘴角儿挂着的笑意,知道枯萎离她们已经近在咫尺。后来那两个小护士能够独立手术了,林红便有了自己一些闲暇时间。林红不常回龙须乡的老家去,她对老家潜意识里有种排斥心理。她只是隔一段时间便让人捎钱回去,让家人知道,他们的女儿并没有把他们忘记。在不多的一些假期里,林红最常去的地方是凤凰山下的土地庙。在庙里,她不烧香,也不求签占卦,只是和几个老尼姑坐在太阳地里,看老尼姑慈眉善目耷拉着脸皮表现出的绝对漠然,闻着庙里常年不散的烟火气息。后来林红真的喜欢上了庙里的那种烟火气,她想,或者庙里的香火味可以褪去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吧。
林红的怪僻与酒鬼医生的邋遢在医院里已经很出名了,两个新来的小护士很快就感觉到了他们俩身上传递过来的阴森气息。两名小护士没费多少事就知道了妇产科的历史,也打听到了发生在酒鬼医生和林红身上的故事。酒鬼医生的老婆与人私通已有近十年的历史,私通者的姓名与人数在医院里那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而酒鬼医生除了酗酒,根本就不过问老婆的事情,甚至她的老婆与人私通后怀了孕,还是他替她做了人工流产。这样,大家便都理解了酒鬼医生酗酒的原因,除了对他抱以同情外还在背后表达了同样的蔑视。这世界上做王八的男人有很多,但王八做到他这一步,那实在是太窝囊了些。后来酒鬼医生半醉之下与医院做后勤的几个妇女开玩笑,那几个妇女是从乡下来的,粗俗得厉害,那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几个妇女联合起来上前扒他的裤子。酒鬼医生半醉之下使不出劲来,被几个妇女按倒在地,裤头扯到腿弯那儿,一盆冷水就泼在了他的下身。后来酒鬼医生蹲在地上捂着下身“唔唔”哭开了,伤心极了。几个妇女面面相觑,便凑钱买了瓶洋河酒,一来想哄他开心,二来想套他心里的秘密。酒鬼医生那次酒后吐露了心声,原来他早在十几年前便再做不成男人了。成天呆在妇产科里,女人的身体在他眼里已经和鲜血与死亡联系到了一块儿,他的手早已无数次伸进过不同女人的身体深处,那些丑陋的、扭曲变形的器官让他心里恶心透了,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在面对另一个女人的身体时生出任何的冲动。酒鬼医生的老婆在努力过许多次之后终于对他死了心,而他也任由老婆在外面放纵,在他眼里,老婆送出去的不过是一具散发着恶臭与制造罪恶的身体,恶臭与罪恶是他想逃离的,所以,他才能无视发生的一切。可他仍然痛苦,他没有办法用理性的思维来定义这种痛苦的来源,所以酗酒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两名小护士比别人更能理解酒鬼医生的痛苦,她们后来不仅不像别人那样嘲笑酒鬼医生,还对他表现出了真心的敬重。至于林红的怪僻,除了两年前王惠自杀的事外,似乎并没有其它可供她们想象的事情,后来,从医院传达室的老头那里,她们知道了林红刚来医院不久,曾经有一个徐州医学院的小伙子来找过她。那小伙子英俊挺拔,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必定是林红的男朋友,但他只来过一次,以后便再没出现过。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又有男人来找林红了。那是个胡子拉碴,穿牛仔裤和黑色宽松衬衫,瘦巴巴的男人。那天他站在医院大门口等林红,两名小护士便在妇产科的窗口看着林红下楼去和他见面。那男人很亲昵地把嘴巴凑到林红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于是林红便笑了。看到林红笑,小护士便知道这个男人和林红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她们来这医院已经好久了,林红的笑至今她们也没看过几次。
小护士看到石西那会儿,石西还不是林红的男朋友。但石西三天两头老到凤凰镇卫生院里找林红,理由都是向她询问一些跟生孩子有关的民俗。林红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心里对他暗暗警惕。但因为石西从来不在她面前暗示或者表露什么,林红心里渐渐就对他失去了戒备。特别是石西每次在她耳边哼哼那首儿歌,她心里便会不由自主生出种淡淡的怜惜来。林红十六岁上高中时便开始住校,十九岁时离家到外地上学,那会儿性格虽然不算孤僻,但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个人生活终究还是挺孤单的。两年前来医院找她的徐州医学院那男孩,是她卫校时交的男朋友,俩人在临近分手之际依依不舍,说尽了情话。但是,当那男孩长途跋涉来到凤凰镇找到林红时,忽然一下子觉得她变得个人。那天晚上,医学院那男孩跟林红在镇上的一家饭店里吃了饭,天黑透后带着林红到了他的住处,镇上最大的一家旅馆。房间里,男孩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林红,像在学校时一样吻她的唇,手从她的衣服下摆伸进去。林红知道男孩的举止是一种真情的流露,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抓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敲在那男孩的头上。男孩第二天流着泪离开了凤凰镇,林红送他时心里已经非常后悔了,但是,她仍然冷着脸儿,不说一句挽留的话,甚至在男孩上车后便毅然转身大踏步离开。唯一的一场恋爱结束得有些莫名其妙,林红仅有的一点后悔很快就被产房内的血腥气冲淡,不留痕迹了。石西的出现很是勾起了林红的一些心事,但她很快就为自己与石西的交往划上了一条底线。毕竟,如果抛开男女情欲,石西还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家伙。
那段日子,石西随身带的小本上记满了从林红那里搜集到的关于生孩子的民俗段子。石西每个月里总要有半个月泡在凤凰镇上,他在医院隔壁租了一间民房,但除了晚上睡觉,其它时间基本上都泡在了卫生院里。林红单身惯了,加上工作时间弹性很大,有时都半夜了医院里来了产妇也得立马从被窝里爬起来。时间久了,便养成了生活没有规律的坏毛病,一日三餐能对付就对付,实在没时间或者太累了干脆就让肚子饿着。石西自从泡在医院里后,就跟林红与那两个小护士搭了伙,早中晚三餐都由他包了,有时中午或者晚上林红临时加班干活,石西便会把饭菜盛好了端到妇产科的值班室里。林红开始觉得挺别扭,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关心过。但俩小护士一个劲在她面前夸她才找的这男朋友,夸得她心里甜丝丝的,便觉得石西真的像自己的男朋友了。平时石西就呆在妇产科的办公室里跟林红还有那俩小护士聊天,哪天碰上没有产妇,四个人还能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拍几张照片。石西摄影技术还是挺不错的,洗出来的照片看着总比真实的人要好看。林红本来就长得漂亮,照片再那么一夸张,更是美得天昏地暗的。晚上林红躺在被窝里看自己的照片,怎么也看不够,心里便免不了想到石西,一想就想好一会儿,收都收不住。林红一年里不多的几次回龙须乡,石西知道了,必定要陪她一块儿回去。凤凰镇到龙须乡要坐那种四面透风的乡村大巴,两个小时的路程不算太远,但一个人干坐着终归无聊。凤凰镇跑龙须乡一天只有一辆大巴来回,那破大巴三天两头出毛病,有时半道上就歇了火,把一车人都搁野地里。林红回家途中从不搭理别人,这样,她就只能一个人眼巴巴地等大巴缓过劲来,时间难熬得要命。现在有了石西,一路上再不会寂寞了,有时候坐在车上的林红还会巴不得大巴能半道抛锚,这样,她就可以很坦然地跟石西在田野里多坐一会儿,石西会像个孩子样再次为她采来各种各样的野花。农村长大的孩子谁稀罕野花呵,但林红喜欢看石西采野花时那股认真劲儿。林红冷着脸儿坐那儿看着跑来跑去紧着忙活的石西,觉得三十岁的石西真的像极了一个孩子。有一次车子经过一大片菜地,金黄的油菜花儿齐刷刷开得精神抖擞。菜地边上是许多蜂箱,养蜂人戴着脸罩在路边冲车子招手。破大巴窗玻璃坏了好几块,车子打蜂箱前一过的工夫,车厢里便飞进来几十只蜜蜂。乘客们夸张地大声尖叫,有人开始试图赶走蜜蜂或者将它们消灭。蜜蜂在明白人们的意图后,毫不客气地与人展开了博斗。战斗的结果是人类损失惨重,蜜蜂全军覆没。在战斗过程里,许多爱好和平没有参与战争的人类也遭到重创,最无辜的要算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的驾驶员,他的脑门上都肿起两个大包来。而林红在那场战斗里,与石西脑袋靠脑袋躲在石西外套撑起的一个小帐篷里,一任战斗的喧嚣在耳边此起彼服。那天阳光灿烂,石西薄薄的外套并不能完全遮住光亮。外套下面,林红可以看见石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这么短的距离让林红生出了许多羞涩,便故意避开石西的目光,最后还闭上了眼。后来林红的脖根被石西的呼吸弄得痒痒的,便转过头来想跟石西说让他脑袋离她远点。话没张嘴石西的嘴唇就覆在了她的唇上。因为缺少必要的准备,林红有片刻的无措,在她的无措与最初的茫然里,石西顺利地与她完成了接吻的整个程序。外头人类胜利的嗷嗷声让林红清醒过来,她毫不犹豫地推开石西把外套掀开。阳光下,她的脸蛋红朴朴的,湿润的嘴唇反射阳光泛着些晶滢。边上的石西便看得呆了,他没有看到林红此刻阴得似能拧出水来的冷脸儿,还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试图揽住林红的肩膀。林红的巴掌毫不犹豫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从龙须乡回来后,石西还像以往一样泡在凤凰镇卫生院里,但林红再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儿。两个小护士很快就发觉了他们之间的变化,她们知道不可能从林红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便一起把矛头指向了石西。石西这回也是嘴里含了石头,死活不撂一句实话下来,但他的表情让小护士猜测一定是他对林红做了什么,便当林红是在跟石西闹小脾气,都没当回事。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林红对石西的神情竟是愈发冷淡,石西愈是殷情,林红愈是不买他的帐,到后来不仅不和他说话,连他送来的东西也不吃了。两个小护士这些日子没少得石西的好处,这会儿看石西耷拉着脑袋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儿,就觉得林红这脾气闹得太过了。她们哪里想到这时的林红已是执意要让石西消失了,但这么长时间相处,石西的好脾气让林红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所以她是有意要用冷漠来让石西知难而退。石西知难,却不退,不管林红那脸儿有多冷,仍然一如既往地泡在卫生院里,早中晚做好了三餐等着林红回来,林红不吃,他也不劝,只是没事就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撅着嘴唇盯着林红看。
终于有一天,一整天大家都没有看到石西的影子,晚上回宿舍看到冷锅冷盘子,两个小护士便迫不及待地到不远处石西租来的房子里,却看到门上落了锁。石西每个月总要回市里一两趟,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不辞而别的,所以,小护士们便认定是林红伤透了石西的心,石西生生是给林红气跑了。这晚,两个小护士想找林红说说话儿,但林红宿舍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任她们怎么敲门,林红在里头硬是不发出一点声音来。第二天上班,一上午接了两个孩子出来,忙忙碌碌就过去了。到了下午,来了一个挺着六个月肚子的农村妇女做引产。林红在给她做检查时,指出她孕期实际上已经过了七个月。妇女没说话,丈夫在边上忙不迭地说:“七月就七月,照做!家里穷,养不起这么些小丫头。”林红和小护士们便知道了这都是B超惹的祸,乡下人家一心想要个儿子,超出来是个不带把的,便像触霉头般,要把那块肉给剔掉。这类事情大家见得多了,也不多言,一个小护士便带妇女去卫生间里尿尿排空膀胱,回来平卧在产床上。消毒皮肤,铺上无菌洞巾,林红取了根21号有针芯的腰麻穿刺针,戴了无菌手套的手在妇女小腹上按了几下,选择好穿刺地点,垂直刺入。针尖穿过皮肤、肌鞘和宫壁,进入羊膜腔。床上的妇女口中含着一条毛巾,双目紧闭呼吸急促,疼得整个脸部都在痉挛。林红手脚利索,拔出针芯,见有少许羊水渗出,便将吸有“利凡诺液”的注射器与穿刺针相接,先回抽少许羊水证实针头确在羊膜腔内,再将药水徐徐推入。林红离开产房前嘱咐小护士们观察那妇女一会儿再放她走,自己一个人到外面推了车驰出了医院。这天黄昏时,满天的霞光在凤凰山头盘恒不去,柔软的斜辉从金灿灿的山头飘过来,落在土地庙的院落里。素首素面的林红坐在院里一株老老的槐树下,在她的边上,还坐着土地庙里两个年龄最大的尼姑。老尼姑们长长的眉毛垂下来遮住眼睛,也遮住她们的生命。林红常常在怀疑自己下一次来是否还能见到她们,但两年过去了,这些老尼姑还像她第一次来一样,一整天坐在阳光里,从不与人交谈。生命在她们身上似乎出现了奇迹,她们似乎就要这样一直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土地庙里有终年不散的缭绕烟香,每次林红来都在贪婪地呼吸,让那些耽于红尘又远离红尘的烟气在她体内回荡。有时庙里还会有钟声,钟声里的林红便会闭上眼睛,摒除尽所有复杂的心思让自己沉入到虚空中。虚空是一种境界,当然不是林红所能达到的,但至少这一刻,她会感到轻松,感到全身上下有种暖暖的血液在流淌。两年前的那个黄昏,林红在妇产科里替一个孕妇引产,孕妇张开双腿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腹中的死婴仍然不见动静。工作一天的林红已经很累了,她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最后伸进孕妇的身体检查,触到死婴后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抽出手来,看到自己的中指指尖划破无菌手套露了出来,上面沾了些白色的粘状物,而这些粘状物与平时接触到的孕妇分泌物显然不同。当她最后明白过来那是死婴的脑浆时,喉头立刻感到一阵腥咸,好象有了要呕吐的感觉。可当她冲进卫生间抱住马桶时,那些翻江倒海样在她体内奔涌的力量却是引而不发。她干呕了将近半个小时,什么也没呕出来,那力量却仍在她体内翻腾,并让她的全身变得彻骨的凉。后来她在薄暮的街头奔跑,她不知道自己那时要做什么,心里只想着离开医院越远越好。她就在那次经过土地庙时第一次被烟香吸引,她弯腰停在庙门前,刚好可以看见一只粗大的香炉内枭枭腾升的烟雾,那些烟雾仿似已经缭绕了无数年,它们这时缓缓飘进林红的体内,平息她心中的躁动。林红从此开始不间断地到土地庙来,不为祈福,不为占卜,只为了能在这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闻一闻让她上瘾的烟香,听一听傍晚时那悠扬的钟声。
第二天中午,两个小护士到外面买了些陕西凉皮来吃,也替林红带了一份。三个人闷头吃凉皮时,俩小护士便拿嗔怪的目光不住瞟林红。林红知道她们怪她气走了石西,但她只能装着没看见。陕西凉皮冷冰冰的吃起来没一点暖和气,三个人都没吃完就扔了。这天妇产科里挺清闲,林红便吩咐两个小护士有事到后面宿舍里叫她,她要去休息一会儿。这两天林红神情低落,俩小护士知道她性格怪僻,这会儿最好不要打搅她。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昨天来打了“利凡诺液”引产的孕妇来了,一个小护士便到宿舍里去叫林红。她叫门的时候林红慌忙把一些照片塞到枕头底下,飞快地换了白大褂来到妇产科。两个小护士现在其实都已经能独产做业了,但她们还需要林红在一边照看,这样,她们心里才有底。孕妇分开双腿躺在产床上,宫颈口开全之后,婴儿的头发先露了出来。俩小护士吁了口气,都轻松下来,林红便也坐到一边去翻看一本杂志。那边俩小护士开始忙活,大约十分钟之后,婴儿出来了,林红听见俩小护士竟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慌忙站起来奔过去。引产的婴儿已经抱在小护士的手中,是个女婴,但这个女婴小胳膊小腿居然还在不停地扭动。难怪俩小护士惊呼了,林红见了都诧异得厉害。她在妇产科已经三年多了,从来没有见过打了“利凡诺液”居然还能活着的婴儿。在她的记忆里,这种事情好象也从没听酒鬼医生提起过。林红不及多想,随手在拇指上缠上些纱布,在婴儿嘴里和鼻子前抹了一把,替婴儿清理了粘液和羊水。婴儿还只是小腿小胳膊乱动,眼睛闭得死死的不作一声。林红下意识地倒提起婴儿,在她脚心里猛拍了几巴掌,婴儿居然缓过气来,发出一些微弱的哭声。抱着婴儿的林红这会儿有点无措,她带些询问的目光投到床上孕妇身上时,那孕妇却脸色煞白,目光四处游移,不敢与林红的相碰。后来林红让小护士先送孕妇到监护室去,自己给婴儿洗了身子,给她注射了一针肺血管扩张剂,防止孩子因呼吸窘迫而死亡,最后到壁橱里找一块别人遗留下来的毯子把孩子裹好,就往监护室给那孕妇送孩子。监护室里居然没有人,林红怔了怔,立刻气呼呼地在走廓里大声叫那俩小护士的名字。俩小护士从值班室里跑出来,看看空空的监护室,也傻了眼。她们刚才把孕妇送到监护室交给她的丈夫后便离开了,没想到这一会儿的工夫,俩大活人就不见了。那俩大活人是死是活跟她们没什么关系,关键问题是林红现在手上还抱着一个哭泣的女婴。如何处理这女婴,立刻就成为一道难题摆在了妇产科三个小姑娘的面前。天黑下来了,三个小姑娘还呆在妇产科里,那女婴躺在她们面前,脸色泛着些铁青,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呜咽。林红的脸色这时冷得厉害,俩小护士连大气都不敢喘。后来林红说:“你们俩回去吧,这里由我来照看。”俩小护士想说什么,可看看林红冷冰冰的脸,终于怯怯地起身离开了。空荡荡的妇产科里现在就剩下林红和那个女婴了,照林红的推测,这个女婴虽然在诞生时没有死,但她肯定活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再熬三两个小时就会死去。这样想,林红就轻松了许多。林红对着女婴呆坐着想心事,忽然女婴的哭声响亮起来,小胳膊小腿扭动得也厉害了些。林红抱起女婴,发现女婴尿尿了,便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换了尿布。后来女婴一直持续不停地哭泣,小嘴还一张一合地吐泡泡。林红知道她饿了,出生到现在五六个小时了她还滴水未进。林红便调了杯糖水,用汤勺一点点地喂她。女婴的脸色这时居然泛出了些红润,满是皱纹的脑门也舒展了许多。林红喂她糖水时下意识地摸摸她的小脸蛋,忽然觉得有些不愿意见到即将到来的死亡了。这个念头生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林红端详着女婴粉色的小脸和小小的身子,体内生出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的冲动。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守在这个女婴面前,等待死亡的来临。下半夜,女婴哭声愈发嘹亮了,那哭声像夜里的一枝烟火,直冲到黑暗的苍穹上。林红不住轻拍着女婴小小的身子,嘴里不知觉地哼着一首记忆深处的儿歌,心里被一些忧伤的情绪充满。女婴的脸色开始一点点变得阴暗,适才扭动得厉害的小胳膊小腿也渐渐变得无力了,但只有它的哭声,仍然顽强地刺穿着黑夜,发出一些让林红感动的力量。林红后来把婴儿抱在了怀里,像一个妈妈样轻轻晃动。在婴儿哭声渐弱时便使劲掐婴儿的脚和手,以便让她的哭声再度嘹亮起来。林红知道,如果孩子没有了哭声,那么死亡便已将她带走了。小小的生命,她来到这世上不足一天的时间,便又要匆匆地离去,那么,她又何必要诞生呢。林红后来想到,这孩子其实是不愿意死去的,她停止了扭动只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哭泣上,只是为了能够向她证明她还活着。活着虽然是这么痛苦的事情,但是女婴仍然选择了活着,哪怕只能多活一分一秒。林红眼里湿湿的,更紧地抱着婴儿,嘴里喃喃念叨着:“我会延续你的生命的,我会延续你的生命的……”女婴终于在黎明将至时死去了,她的哭声像是生命的休止符,在一些细若游丝的呜咽最终消散后,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守候女婴一夜的林红没有感到丝毫疲倦,她站在窗口盯着远方那片气势磅礴泛着青白的云层,一些久违的激情让她这个早晨,迫不及待想要拥抱些什么。
护产科的俩小护士这天直到傍晚临下班前都没有见到林红,还有那个女婴。她们便一整天都在猜想林红的去处和那个女婴的生死。傍晚时,消失了两天一夜的石西忽然再度出现在妇产科里,他下巴上的胡子碴又多了许多,神情略显疲倦,但精神却出奇地好。他告诉俩小护士,他回市里拿了一笔稿费,因为一些琐事又耽误了一下。小护士问他不是被林红给气走的吗?石西便讪讪地笑,低头不语。俩小护士陪石西到宿舍里去等林红,快到八点那会儿,林红回来了,见到石西,依然是冷着脸儿,一句话没说便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得死死的。石西在外头徘徊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胆子敲林红的门,只能独自回自己在医院附近租住的房子。晚上十点多钟,石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找出许多林红的照片来看。正看着,外头响起敲门声,石西答应一声穿上裤子过去开门。外面站着林红是石西想不到的,那眨间他胀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了。林红的脸依然冷得像黑暗的夜,但她明显要比石西要镇定许多。那天晚上,林红站在石西的门边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喜欢我?”可想而知石西听到这话后慌成什么样了,他那儿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说了些什么又全都嗫嚅在喉咙里听不清楚。林红进来,关上房门,凝视着石西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喜欢我。”这回石西憋红了脸终于重重地点头。林红长长地吁口气说:“好了,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我来了。”石西疑惑地看着林红,不知道她今晚出现的目的。林红脸色舒展开来,甚至脸颊上还飞快地掠上了些绯红。林红说:“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像个傻子站在那儿吗?”石西再傻,这时也听出了林红话里的意思,但他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所以,他还是傻傻地站那儿,想上前又不敢,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林红叹口气说:“看来我今晚真不该来的。”话说完她便慢慢向门边踱去,而石西这时却猛地上前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腰。
那晚的下半夜,石西头埋在林红的胸膛上呜呜地哭了,他在抽泣声里,非常详尽地向林红讲述了他二十岁那年冬天跟初恋女友去大兴河溜冰的事儿。大兴河在城市北郊的田野里,没有桥,两岸由一条钢索水泥船连接着。水泥船上的船工不用浆,靠着拖动横穿两岸的一根钢索来移动船只。那年冬天水泥船被冰封在了岸边,石西跟女友在船上坐了会儿,便在冰上闹了起来。石西掉进一个冰窟窿时女友茫然找了半天,当她看见石西从冰窟窟里露出一条胳膊,吓得哇一声哭起来,拔腿就跑。她不是去救石西,她是往岸上跑。石西在冰窟窿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才被经过的农民救起,那会儿他已经气若游丝小命眼看就保不住了。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石西痊愈出院,身体恢复得还不错,瞅着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那次落水他却伤了肾,永远也不可能恢复了。林红是医生,当然知道伤了肾对于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她怜惜地抚摸着石西凌乱的头发,心底生出些淡淡的怜惜来。石西的呜咽声还在继续,听起来不像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发出的声音。还有他此刻涕泪纵横的脸上那种委屈的表情,更让林红心里发酸。就在那时,林红心里真正决定了做石西的女朋友。决定生出来,林红心里隐隐还有些轻松。石西生理上的残疾恰好打消了她心理上的恐惧,这样,她就可以尽情地享受爱情本身而不是它带来的结果了。
第二天一早,俩小护士看到林红与石西不仅前嫌尽释,而且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温情。这一夜的变化让她们百惑不解,但这样的结果却是她们乐意看到的。从此,石西在凤凰镇卫生院里与林红成了公开的一对儿,林红在大家拿她和石西开玩笑时,也开始破天荒地露出些笑容。那一夜之后不久的一个黄昏,林红带石西到凤凰山的南坡去。南坡有片松树林,满眼的针松矮小粗壮。松林深处,石西看到一个小小的土包,那土包显然新堆起来不久,边上的泥土还很新鲜。很快石西便明白了那小土包是一座坟盈,因为土包前躺着一个小小的碗口大的花环。但这么小的坟盈是石西从来没见过的,而且他还知道按照当地的风俗,未满月的孩子夭折后是不能起坟的。林红说:“你知道这里的孩子是谁吗?”石西疑惑地摇头。林红说:“她叫林林,她是我未来的孩子,我答应她我一定会延续她的生命的,所以,总有一天我会来接她,带她进入我们这个花花世界。”风吹过来了,枝头一些干枯的松针轻飘飘地落下来,划过石西的脸颊,有些微痛的感觉。傍晚的薄暮在山林间缭绕,青白的日光透过一篷松针的罅隙折射到林红脸上,林红的脸便斑斑驳驳的,有种碎裂的感觉。石西忽然觉得林红这一刻的神情很怪异,跟他平日感知的林红不太一样。但很快,石西便知道了关于那个引产未死的婴儿的事情,他便在心里释然了林红此刻的怪异。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石西不经意间跟林红提到那个在黎明将至时死去的婴儿,都能从林红脸上看到和那个黄昏同样怪异的表情,于是,石西便记在了心上,再不提起那个夜婴了。
两年之后,当林红再次带着石西爬上凤凰山的南坡时,石西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不安,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林红是要真正离开他了。从城里出来后,坐在车上的林红心里便沉得像揣了两块石头,她不能跟石西提起她即将成为市委书记儿媳妇的事儿,但离开石西,这对于她已经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了。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而是心里那份浓重的歉疚,让她依偎在石西身边时,真实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卑劣。黄昏的凤凰山上没有了烈日的烘烤,那些清爽的风儿带着些绿色的气息四处飘荡。俩人在山道上行走俱都无言,林红冷着脸儿,走得很慢,仿佛前面是一个她极不愿去的所在。石西被她这一刻的冷漠感染,那些不安便时不时地跳出来,让他心里空落落的有了些慌乱。林红在行走中,随手采下路边的一些野花野草,石西陪着她折了些低垂的柳枝,林红便用这些柳枝野花编了个小小的花环。手上有些事做可以略微打破无言的尴尬,所以石西在林红开始编花环时,更卖力地上蹿下跳去寻一些颜色鲜艳的野花,林红偷看他的背影,已不知在心里发出多少声幽幽的叹息。南坡的松林已在眼前,林红一溜小跑向前跑去,石西为讨林红欢心,还停在一处野花丛中采集紫色的蝴蝶花。蝴蝶花有两片对衬的心形花瓣,看起来真的酷似蝴蝶两片美丽的翅膀。石西采完了蝴蝶花刚直起腰来,便听到松林深处传来林红撕心裂肺般的一声尖叫。石西大惊,撒腿往松林里跑,很快就看到了林红蹲在前方空地上的背影。石西奔过去,看到林红前面那小小的坟盈已经支离破碎了。那小小的隆起的土包,此刻像被五马分尸般已经四分五裂,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有个土包,一眼望去根本不会想到这里会是一座小小的坟盈。林红蹲那儿捂着脸呜呜地哭,石西想安慰她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也蹲下来抱住林红,不断地拿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林红哭了一会儿平静下来,抓住石西的手捂到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连衣裙,温软的肤质让石西胀红了脸,并且在瞬间有了些久违的冲动。林红说:“你听到了吗,林林在叫我了。”当晚,在凤凰镇卫生院的宿舍里,林红像个真正的荡妇样骑在石西的身上,石西用枕头埋住自己的脑袋一任林红动作。黄昏时在凤凰山上生出的那微许的冲动,这时早已烟消云散了,石西在稍微努力之后便彻底放弃了自己。而今夜的林红,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有了以前的宽容和矜持,她不断地折磨着石西,用尽了石西所能想到最淫荡的办法。最后林红一无所获地从石西身上起来时,大力掀开遮住石西脑袋的枕头,看到石西已是泪流满面了。林红无视石西这一刻的哭泣,她用种石西听起来非常漠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个没用的男人,你只会哭!”那一刻,石西后脊发凉,心上有种失去的痛。那一夜,林红夺门而出,不知道去了哪里。石西在凤凰镇上找了一夜,去遍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最后在土地庙的围墙外面找到了蹲在黑暗里的林红。土地庙的夜晚仍然散发出不食人间烟火的烟香,风从不远处的旷野里掠过来,黑暗里的林红一动不动,有些像在尘世中游荡的鬼魅。
3
两年之后,石西筹备的民俗馆开馆,宣传部文联几个领导和搞民俗的前辈们出席了剪彩仪式。民俗馆座落在城市老城区一条小街上,百余平方的馆舍装璜得极其典雅另类。设计师是个粗犷高大的北方男子,这个高高大大貌似粗鲁的北方大汉其实有着女孩般细腻的心思,而且才华横溢,胆识过人,两次单身进藏的经历更是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他的设计在被人推崇的同时,也成为这城市里一些达官贵人引为骄傲的资本。当这设计师主动把一份详尽的设计方案送到石西面前时,石西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发生的事。自从兴建民俗馆的事提上日程后,石西不敢相信的事情还有很多,像落实馆址、寻求企业赞助及媒体宣传等等,都出奇地顺利,石西再傻,这时候当然也想到了肯定有人在暗中帮助自己。这个谜底在民俗馆开馆那天被揭开了,开馆仪式结束以后,宣传部和文联的领导象征性地在馆区里转了一圈便离开了,民俗馆里只剩下些看热闹的群众。石西忙里忙外这些天累得够呛,这会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觉得有些倦,便倚在临街的窗前出神。这时民俗馆外来了一辆车,石西虽然对轿车没有什么认识,但仍然可以自轿车那高雅不凡的气势上看出这车的名贵。车子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石西认出她就是两年前与自己分手的林红。两年后的林红已与两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了,她身着质地爽滑剪裁得体的米色套裙,昔日的长发剪短了些披在肩上,美丽依旧的同时,全身又增添了种让人不敢冒昧亲近的富贵气息。两年后的再次重逢,石西明显感觉到了与林红之间存在的距离。林红在民俗馆里并没有停留多久,她礼节性地向石西表示祝贺,石西很含蓄地问她是否曾在暗中帮助自己时,她含笑不答。现在林红的脸上总是习惯性地带着些微笑,但石西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看她两年前的冷脸儿。林红与石西就在民俗馆的大厅里聊了会儿,林红甚至还没来得及参观一下馆内的展品,她的手机响,听完电话后,林红的微笑中便带了些礼节性的歉意。林红说:“我得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的展品吧。”石西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忍了回去。他送林红出门,两人在门边互道再见。车子载着林红很快消失在视线里,石西站在街边,忽然觉得林红今天的出现极不真实,到后来,林红这个人在他心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虽然已经分开两年,但石西还是知道林红这两年的情况的。她嫁给市委书记狱中的公子曾一度成为这城市的一大新闻,一般老百姓总会向这种攀附权贵的女人投以各种各样恶毒的污言秽语,虽然这种权贵若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一脑袋扎进去。这件事的余波未平,林红摇身一变成为市里一家大商场的总经理,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初时大家仍然把这一变化归结为攀附权贵的直结结果,但后来市报上专门对林红做了一篇半个版的专访,非常详尽地报道了林红空手起家创办那家商场的过程,人们在心生疑惑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手段高超了。1996年的中国大地上流行一种集资热,很多待业在家的小青年们要想得到一份工作,大多必须缴纳一定的集资款。林红创办那家服装商场之前,先行招募了一百五十名员工,每人集资五千元。这些钱三分之一预付了场租,三分之一进行装璜,剩下的钱用来支付第一笔货款。中国但凡搞服装的厂家那个月都收到了林红的商场要求供货的信函。许多厂家虽然信不过这个才开的商场,但是大都派人送了万把块钱的货来踩踩路子。林红做生意爽快,货到后即刻付款,而且对厂家来的人用糖衣炮弹猛轰。能即时拿到货款,私人再有好处,各厂家纷纷回去组织货源,连夜发过来,这次发来的货可就不是一万两万的小数目了。这些货很快摆满了商场的每一节柜台,商场也在预定时间开业。开业典礼搞得很热闹,也很体面,市里有几个领导来参加,电视台当晚在新闻节目里播了,这让一时不能像上次那样爽快拿回货款的各路老板吃了定心丸。两年时间,林红的商场发展迅速,拿下了商场所在大厦的所有楼层,她自己也跻身市明星企业家的行列,成为赫赫有名的女强人。送走林红的石西回到民俗馆里,回想两年前那个喜欢冷着脸儿不苛言笑的女孩,心里就觉得挺郁闷。他想,人真的可以变得这么快吗?
再次见到石西,也勾起了林红的一些心事。但石西现在离她生活已经很远了,帮助石西完成创建民俗馆的心愿,她心上对石西便再没有了歉意,这样,石西便算真正走出了她的生活。这天上午在民俗馆里接到的电话是罗书记打来的,罗书记告诉林红,罗成的车已过了灌云县。灌云县离市区还有大概四十分钟的路程,罗书记虽然没有说,但林红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即刻赶回去。罗成在大牢里呆了将近七年的时间,现在终于出来了,一家人于情于理都该好好为他接风洗尘团聚一下。林红这两年从来没有拂过罗书记的意愿,这次当然也不例外。车子驰进市府住宅大院,罗书记与老伴早已经打扮一新在家里等她了。儿子出来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事,但此刻他们俩人却一脸愁苦,金老太甚至在一连串的长吁短叹中,不住用手帕抹眼泪。罗书记两年间两鬓多了许多白发,那干练大气的气宇此刻仿似消失贻尽,他垂首瘫坐在沙发上,无助得像一个普通的老人。林红进来叫了声“爸”“妈”,便也垂首坐在他们下首。林红知道两位老人的心情,所以这时候绝不去打搅他们。时间滴滴达达在墙上挂钟的指针间游走,林红此刻心内非常平静,两年多商场的打磨,已将她磨练成了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丈夫罗成不管在监狱里还是回到家中,这都跟她没有关系,她与罗成的婚姻,实质上是一种物的交换,她并不欠罗家什么,当然罗家从一开始也没有亏待过她。媒体关于林红空手创业的报道并没有失实的部份,但其中显然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单凭一个林红如何能够在商场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能通过劳动部门按正常程序招募到一百五十名员工?一个乡村来的女子又凭借什么在一分钱没有的情况下能够租下商场那么大一块场地?还有市里那么多家商场开业,有谁能够请得动市里那些领导出面捧场?罗书记其实也并没有为林红做什么,只不过在那次婚礼上,当着客人的面表达了自己对林红的谢意。婚礼因为缺少新郎所以并不铺张,只来了四桌客人,但那四桌客人却无不是在这城市可以呼风唤雨的角色。罗书记成功地将林红隆重推出后,几乎不再过问林红的事,但林红做事从此一路通畅无往不利。
婚礼过后的第二天,罗书记与金老太便带着林红驱车前往常州某监狱,监狱长与罗书记已是老熟人了,这次罗书记又邀得当地市委一个副书记与民事局局长同行,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监狱长表示,服刑人员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是他们并没有失去一个公民基本的权利,对于这种服刑人员服刑期间的婚姻,他们不仅全力支持,而且还要在监狱总局办的《大墙之声》报纸上好好宣传一下。因为有民事局局长同行,手续办理得很顺利。在修饰一新的接见室里,林红第一次见到已成为她丈夫的罗成。罗成除了瘦了些和头发剪成寸头外,几乎和照片上没有什么区别,精神也挺好。在管教干部面前,他显得很温顺,坐那儿腰板挺直了双手平放在腿上,软软的目光落在林红身上,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喜悦。那目光在林红眼里还有些懒洋洋的,好象对这个妻子连探寻一下的兴趣都没有,林红便在那瞬间也恢复了自己的冷脸儿。罗书记晚上陪监狱长吃了一顿饭第二天便回去了,林红则留下来陪伴罗成。监狱给了罗成三天的婚假,婚假期间他可以与林红在监狱餐厅享受亲情会餐与在亲情公寓内享受亲情之夜。单独跟罗成在一块儿,林红心里并没有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义务,现在她只在担心夜晚开始后将会发生的事。在进入监狱的时候林红曾碰到过一队穿着囚衣准备外出干活的犯人,他们不顾管教的约束竟相发出一片唏嘘声,他们的目光有形一般在林红身上摸来摸去,林红背对着他们依然可以感觉到那种野兽般的力量。晚上,林红和罗成在亲情餐厅内吃饭,罗成埋头理也不理林红吃个不停,林红从头到尾连筷子都没动一下。这餐厅里的厨师与服务员都是犯人,他们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对着他俩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暖味的嘻嘻哈哈声,管教干部很大声地斥责他们,面上却也露出不当回事的笑容。这监狱的空气里到处飘荡着一种巨大的力量,它们四处逡巡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突破的缝隙,便要直插进来。林红如坐针毡,看着对面埋头吃个不停的罗成,盘旋在这监狱内的力量便都凝聚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林红对夜晚充满恐惧。
亲情公寓的一个单间成了林红与罗成的洞房,林红垂首坐在铺着麻将席的床上,不时抬头看一眼坐在边上的罗成。她表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心内已是非常恐慌了。罗成这会儿不住地抽烟,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身边的新娘。林红试图与罗成说些什么,几次张嘴又都把话咽了回去。烟雾中的罗成狠狠地将手中的烟屁股再猛吸几口,随手弹出老远,然后霍然起身,扑向林红。林红一声尖叫刚呼出一半,嘴巴便已被堵上。她试图挣扎,强壮的罗成整个身子都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当痛感袭来时,林红感觉到一些粘绸的血液在身体内缓缓流淌,无数扭曲变形的器官在她眼前飘荡。她听到王惠充满绝望地在她耳边呼叫:“无耻的男人,万恶的男人……”眼泪渗出来了,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痛恨,林红身子筛糠样瑟瑟抖个不停。而她身上的罗成,却像是一堵墙,每一次都重重地压将下来,似要把她完全辗碎。后来林红睁着眼睛看到林林站在阳光明媚的松林里冲她招手,林林的一张脸在阳光下泛着动人的光彩,眉眼五官便也都隐藏到了那层光晕的后面。林红渐渐平静下来,她把每一次的痛都想象成是林林向她走来的脚步,那些痛便淡了许多,到后来,她甚至盼望林林的脚步能迈得大些大些再大些。
林红就这样走进了她的婚姻生活。婚后的林红回过几次龙须乡,她坚决不接乡下的父母弟弟到城里来,却为他们在村里建造了第一幢两层小楼,村人们四处传说林红嫁到城里过上了幸福生活。安排好家人,林红最初有过一段时间的迷惘,她不知道婚姻生活对于她,除了每月一次去监狱与罗成同房外还有什么意义。后来在监狱里,她试图与罗成交流,婚姻终究是婚姻,无论它在质上有什么不同,终究将要伴随着她的一生。而罗成从林红身上下来似乎便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对林红的不屑表现得那么直接强烈。罗成说:“别跟我说话耽误时间,你得明白你是干嘛来了。”林红说:“我们是夫妻了,夫妻之间就不能说些话了吗?”罗成低低骂了句什么,说:“别跟我来这套花活儿,我们家老爷子给了你多少钱?”林红不说话了,脸儿冷到了极致。罗成还不罢休,继续说:“知道你从乡下来的,在城里混不容易。老爷子从哪儿把你找来的,宾馆、舞厅还是小旅馆……”林红没等他说完一巴掌就扇他脸上去,狠狠骂一句:“去你妈的!”那是林红第一次骂脏话,她只觉得面前的男人简直跟畜牲没什么两样。那一次的结果是罗成山样的身子又重重地压下来,林红挣扎了一会儿,便像一截木头样任罗成动作了。这些事林红当然不能跟罗书记与金老太讲,但她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子,她不得不在很多空闲的时候盘算自己的将来。与罗成的婚姻既然只是一种物的交换,她已经交出了自己,那么,她必然要得到自己的物才算公平。她并不怀疑在将来的某一天,罗成会走出监狱,但那时,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都将不复存在,那时,她还能把握些什么呢?后来再去监狱发生的事,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在亲情公寓内,林红只是罗成发泄的对象,她需要在脑子里一遍遍想着林林对她的召唤才能忍受罗成粗鲁的动作。那一晚,她又看见林林在落满阳光的松林里向她招手,她恍惚了一下,林林便不见了,她目光四处逡巡一番后,看到窗帘露出了一条缝,缝后面直射进来许多让她窘迫不安的力量。等她看清窗帘后居然会是无数双眼睛时,她蓦然惊叫一声,大力推开身上的罗成,用毯子盖住了身子。罗成回头看看窗帘,不在意地笑笑,上前一把扯下林红身上的毯子,并且抓住林红强迫她面向窗帘。罗成说:“那都是我哥们儿,他们在这里没少照顾我。他们好久没看到女人了,不要说女人,母猪他们都没看过。”林红拼命挣扎,像个悍妇样又抓又咬,不知在罗成身上留下了多少牙印与伤痕,但那次,罗成仍然面带微笑地向窗帘外展示着林红的身体,直到外面响起管教的一声喝斥。下次再到监狱来,林红跟管教反映了在亲情公寓干活的犯人偷看的事,管教干部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亲情公寓的窗帘果然自那以后严严实实的不再有一点缝隙,但罗成又来新花样了,每次林红走时他都要留下林红的内衣。林红要面子,不想临走时吵吵闹闹惊动管教,所以每次来都要在包里再准备一身内衣。林红想到自己的内衣被许多双手传递的过程,立刻便会有了想呕吐的欲望。
就这样一年多过去了,林红仍然每个月按时到监狱去,但她和罗成之间的关系却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记不清是哪一次了,关上房门的罗成迫不及待扑向林红,却被林红一声大喝止住。罗成有些疑惑自己怎么会听了林红的话,他想狠狠地把面前的小女人掀翻在地,然后像以前一样狠狠地折磨她,可这一回,站在他身前的林红身上居然多了种让他不敢冒昧冲动的力量。后来他当然知道这些力量源自何处,他打心底对这些力量不屑一顾,可是,面对林红,他终于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飞扬跋扈了。这时的林红已经习惯穿些质地爽滑剪裁得体的套装,她的头发剪短了些披在脑后,原来冰冷的脸上这会儿也带上了些习惯性的微笑。林红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你根本感觉不到这个小女人除了漂亮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但当你想侵犯她或者想要仔细些探寻她,她的微笑便会在瞬间生出种慑人的威严来。罗成这辈子见过的大人物多了,但偏偏只有林红此刻不经意的威严让他胆怯。罗成感觉到了羞蜃,自己怎么会对这个乡下来的女人胆怯呢?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他目光不看林红,喉咙里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再次向前扑了过去。两声清脆的“噼啪”过后,罗成捂着脸颊有些懵了,而她面前的小女人,仍然保持着那种不经意的微笑。林红这时甚至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她只在拉开房门的时候很有礼貌地回首冲他说了声“再见”。又过了一个月,林红再来的时候,罗成已经变得非常有礼貌,看起来开始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了。林红很满意罗成的改变,当然,她更满意自己的改变。这时候的林红很忙,那么一大家商场要她打理,还有那么多的社会活动需要她应酬,每月抽出三天的时间来陪罗成就显得有些吃力。但林红再忙都不会误了日期,这是她和罗书记早就约好的,她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算一算林红嫁给罗成已经快两年的时间了,林红与金老太几乎在同一天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那天晚上林红洗完澡,因为罗书记不在,出来时便只裹了条白色的棉布浴巾。金老太在客厅里看电视,林红到她身边坐下时浴巾忽然滑了下来。林红慌忙再把浴巾裹上,抬头时却发现金老太正出神地盯着她的身子看。林红脸红了红,忽然就在那瞬间,她意识到了什么。金老太说:“已经两年了,小林你的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林红呆呆地笑笑,无言以对。金老太接着说:“真有点奇怪了,两年了你的身子就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呢。”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把问题挑明了,两个女人对这问题都一头雾水。按理说林红每月去监狱都是挑日子去的,命中率应该很高,而且,林红婚前是做过体检的,罗成在监狱里体检虽然马虎了些,但金老太知道他没进去之前,带过不少小姑娘去医院堕胎。两个身体健康正当年的男女一张床上滚了快两年时间,没起一点化学反应,委实让人百思不解。金老太就说:“小林呵,你再抽空去医院检查检查吧。”林红口上应着,心里却不把这话当回事。林红做过医生,自己有没有毛病自己最清楚。可事情老这么晃悠着也不是事,当初这桩婚事直接指向就是一个孩子,林红怀不上,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白搭。所以,问题显露出来后,一大家子人都跟着着急上火。罗书记与金老太天一黑就关上门整宿整宿那儿瞎嘀咕,林红晚上应酬多,常常下半夜才回来,回来睡不着,躺床上点根烟满脑子都是林林在阳光下的松林里冲她招手的画面。后来三个人坐一块儿开了个家庭会议,金老太提出林红每个月能不能多去监狱一趟。林红知道从医学的角度讲即使多去十趟也起不了作用,但因为心存侥幸,又不忍拂了老头老太的心意,便答应了。岂料这边刚做出决定,还没来得及具体实施,监狱那边却先出了意外。
许多年前罗成刚进监狱那会儿,身子公子哥的毛病还不少。为这些毛病,他没少遭罪。洗了俩月厕所,帮一个黑道小混混捏了半年多脚丫子,他便变得非常乖巧了。后来有一次犯浑,因为家里才送进来的东西一夜间被偷个精光,他叽叽歪歪那儿嘴里不干不净的。当时没人搭理他,到了这天半夜,他睡得正迷糊,嘴里被塞进几双臭袜子,他想往外扯,脑袋上就遭了重重一击。后来号友们让他在蹲坑上蹲了一夜,并不限制他的手脚,他也不敢再扯嘴里的袜子。第二天早上他刷牙工夫长了又遭管教一骂,心里那个苦呵。就是那次之后,罗成彻头彻尾把自己平民化了,跟谁说话都和颜悦色,家里再送来东西,不待别人动手,自己先给大家散出去。大家后来知道了他是个有来头的人,而且出手宽绰,每个月家里送进来的东西简直比一个号房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大家都想得他的好处,便不再找他麻烦,偶尔碰上他跟别的犯人有什么冲突,号友也能帮帮他。日子这样过下去虽然枯躁单调了些,但总算平平安安没出什么事,可自从家里给他找了林红做媳妇,他身上公子哥的毛病又像冰山样漂着飘着就浮出一角来。那一角的毛病其实也是同仓的犯人给逼出来的,罗成在不知觉中就上了套。每次罗成亲情之夜回来,当晚一定要被大家缠着非常详尽地讲述亲情之夜的所有内容。监狱里的生活多无聊呵,能听到这样的段子大家比要过年还兴奋。罗成开始半推半就,后来讲了两次,自己也找到了快感,便在讲述里极尽所能发挥一番,说得每个人心里痒得要命。大家后来对段子不过瘾了,罗成为了卖弄,主动提出来拿些林红的内衣来给大家解解馋。那段时间,林红的内衣成了跟罗成同仓的犯人意淫的对象,一套内衣拿进来没两天便被整得斑斑点点污秽不堪。罗成就那会儿开始翘尾巴了,晚上下了工,没人搭理他他还要主动拽着别人讲亲情之夜的事儿。严格上说他对林红的描述还是挺客观的,漂亮的女人漂亮的身子,可这些话在号友的耳朵里就有了刻意卖弄的味道。大伙儿心里酸酸的同时,就开始拿眼角的余光瞥他,他却恍然不觉。后来他在林红那儿没了底气,回来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说故事说得更卖力了,一唱三叹越讲越有章法。但床上一共那点儿事,你就让单田芳袁阔成来讲,又能讲出什么新意来。大家便有些腻味他了,但耳朵搁那儿不用闲着也是闲着,便任由他表演。罗成渐渐感觉到大家对他的亲情之夜不感兴趣了,但到这会儿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不讲心里就难受,不讲连觉都睡不踏实。他开始在讲述中加进更多的演义成份,以期再次唤起号友们的热情。那天晚上他正讲得热情高胀,一个号友不轻不重地阴了他一句:“就你那根玩意儿能翻出这些新花样来吗?”一般情况下罗成碰上这种事最多自我解嘲地笑笑就过去了,但鬼使神差,那天他想跟号友幽默一下,他说:“花样是在实际操练中练出来的,要搁那儿闲置几年,甭说花样,不发霉就已经是好事了。”这屋里几个人,除了他谁都闲置好些年了,他这样说,其实已经伤了一屋子人的心。之后的两天里,平安无事,只是大家都有意无意躲着罗成。星期六晚上中队看录相,放的是周星驰《大话西游》的第一部《仙履奇缘》,周星驰裆部着了火,吴孟达带着一帮光着身子的土匪围成一圈,翻过来掉过去变着花儿拿脚猛跺着火的地方,跺了一次又一次。大家看到这里笑得人仰马翻。跟罗成同仓的几个犯人笑得尤其开心,不知是谁先碰了碰边上人的胳膊,这一路靠下去,几个人就有了默契。当晚下半夜,这个中队好多犯人都被一声惨嗥惊醒,接下来还有些嘶哑的叫声像是被什么掩住。大家谁都没在意,知道肯定是哪个仓房的兄弟又在收拾人了。值班的管教听到声音不能不管,他们赶到6号仓,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一屋人围着在地上打滚惨叫的罗成,还有一个犯人正用枕头压住他的脑袋,不让他叫出声来。
半个月之后,罗书记为罗成办理了保外就医的手续。办理手续时,在病情那一栏除了填上了生殖系统受到严重损伤外,还添加了一些肝脾肾的毛病,因而手续办得极其顺利。而跟罗成同仓的那几个犯人,一半被关进小仓带了大镣,牵头的两个还被加了刑。
朝思暮想的儿子终于重获自由,但罗书记与金老太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原来高大英俊精神气挺好的一个儿子,就这么成了废人,而且,回来不久后,大家就看出来他精神方面可能有了点问题。罗成沉默寡言大家可以理解,但他一看到林红就自动搬个小凳儿躲得远远的,坐在角落里拿一种仇恨的眼光瞪着林红,却又不敢上前。林红不怕他的目光,好几次都很坦然地向他走过去,每次都是他落荒而逃。后来罗书记与金老太一商量,又有了决定。这回金老太出马,老太太跟林红说时脸色阴沉得厉害。金老太说:“小林你在外面不是有房子吗,我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回家了,省得刺激罗成。”林红微怔,很快就微笑点头。林红知道罗家一家三口其实都怨了她,他们都认为是她害了罗成,却忘了这一切原本都是他们安排的。而且,罗成现在废了,老太老太抱孙子的愿望这辈子都没法再实现了,林红再这么老在眼前晃悠,其实受刺激的是他们。金老太这样说话,其实是在赶她出门了。那天林红甚至没有收拾任何东西便离开了罗家,她在临出门时回头,看到客厅里的罗书记与金老太一脸漠然,罗成从一个拐角处探出头来,那目光里尽是痛恨。林红笑了笑,目光再在屋里扫视一番,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
林红公司的业绩在接下来的半年里蒸蒸日上。林红频繁地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为各类公益活动损款损物不遗余力。这时候她住在城东香庭小区一套三居室里,房子早在一年多前便已装璜一新,但林红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住进来。后来很多人都知道了林红被赶出罗书记家的事,但没有人因此对林红稍露半点轻视之心。林红羽翼已丰,她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甚至,她身上那种逼人的富贵气息在离开罗家后竟是越来越浓。这年冬天的时候,京城一个红极一时的摇滚歌手到这城市来走穴,承办单位在之前大肆宣传,那歌星的海报照片贴得满街都是,电视台每周一歌节目里,那歌星扯着嗓子连吼了一个星期。到了演出那天,场面折腾得挺火爆,一些不更事的年轻人哭着喊着在台下乱蹦乱跳,最大限度满足了那摇滚歌星的虚荣心。演出结束,承办单位不敢让歌星稍作停留,在台下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由十几个保安簇拥着歌星从后台溜了。歌星住在这城市唯一的一家四星酒店里,为防止追星族们闹事撒泼,歌星住处戒备森严,十几个保安跟木头人似的竖在门外。那天天还不太晚,歌星一个人呆在屋里挺闷的,但又不能出去,只能躺在沙发上,把电视机遥控器不停地按来按去。就这会儿,他听到门铃响,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歌星起初并没在意,他把这少妇当作了一般的工作人员,可当他伸头往外看到原本木头桩子样的十几个保安都不见了的时候,心里便觉得这少妇来得可疑了。少妇就是林红,她只打了个电话给承办演出公司的老总,便轻松地敲开了那摇滚歌星的房门。林红在歌星房里顺理成章地睡到了歌星的床上,歌星非常感谢承办公司的老总为他的寂寞之夜安排了这样一个节目,而且,面前的小女人美得即使在床上放浪形骸时仍然保持了一种高贵含蓄的气质。事实上这个夜晚歌星还没有拉开栓便泄了气,他瘫软在林红身上时羞得面红耳赤。他记得刚才这个小女人的手不知道拂弄了他身上的哪个部位,他便爽得失去了自制能力。林红穿好衣服,歌星拉住了她的手。歌星说:“今晚就留下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林红这会儿脸色冷得跟两年前的护士长似的,她重重地甩开歌星的手,一语不发。歌星跳起来,从后头抱住林红,这回林红一点都不客气,回首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歌星有些懵了,穿上衣服的林红在他眼里变得非常陌生,他甚至都在怀疑刚才跟自己在床上的是否还是这个小女人。歌星最后从兜里夹出五六张纸币来,丢到林红的面前。林红微怔,继而便微笑了。她的微笑让歌星无端又羞怯起来,他知道自己肯定做错了什么事,却又不知道错在哪儿。微笑的林红把那几张纸币捏在手里晃了晃,歌星便吁了口气,但随即那几张纸币便在他眼前飘舞了,他还没明白过来,面前的小女人已经从包里掏出了两撂钞票向他扔了过来。两撂纸币重重地击在歌星的胸前,歌星这会儿彻底懵了,他在林红离开房间后迫不及待地把两撂纸币捡起来,数了两遍确定数字后,他的脑门上已经一头冷汗。
半夜的时候,林红忽然惊醒过来,浑身汗岑岑的。她睁着眼睛在黑暗里躺了会儿,便顺手抓过了枕头边的一个婴儿搂在了怀里。那婴儿小小的身子,黑暗也掩饰不住它身上那粉色的肌肤。林红说:“是你在叫我么?你在黑暗里害怕了么?妈妈和你在一起,妈妈永远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林红的声音在黑夜里缓缓流淌,那些声音穿过她的身体,让她的身体在夜里变得充盈起来。林红说:“不要着急,我就要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有好多好多的白天,白天里有好多好多的人,大家忙忙碌碌的都在等待黑夜的来临。我会在黑夜里让你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我会让你永远生活在白天,白天有好多好多的人,有好多好多的阳光……”第二天林红走在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阳光的街道上,夜里的事便离她很远了。到了公司,秘书小姐捧着一束鲜花送到她的面前,那花儿是初绽的玫瑰,娇嫩的花瓣鲜艳得像血的颜色。鲜花上系着一张小卡片,林红在秘书小姐离开后打开卡片。卡片上有字:你是个婊子,我知道你在夜里是个十足的婊子!林红面上又带上了些微笑,她轻松地把卡片撕碎丢进了垃圾桶里,却把鲜花插在了桌上的花瓶中。半年里这样的卡片她已经接到了好多张,她知道送卡片的人是谁,所以她一点都不在意卡片上的内容。有谁会在意一个废人恶毒的咒骂呢?而且,如果这种方式可以让罗成心里好受些,林红愿意成全他。她心里早已经为他即将度过的这悲哀的一生哀悼过无数回了。
又过了好些日子,林红在街道上遇到了久违的石西。这时候的林红已经关闭了公司,结束了商场的生意,所以她的生活一下子清闲下来,这样,她才有时间跟石西去一家酒吧坐了一上午。石西追问她关闭公司的原因,他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新闻时心里很为林红担心了一阵子,他不知道,生意那么好的一家商场怎么能说关就关了,林红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看着石西急切的表情,林红脸上收起了习惯性的微笑,她主动拉住了石西的手,把自己的脸庞埋在他的掌心。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林红发现自己仍然要为石西的关心感动。时间在这个上午出现了断层,林红回忆起三年前那个单纯而挚弱的自己,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恍在梦中。但时光无法倒流,林红再回不到往昔的时光中去了,所以,这个上午,她只能满怀伤感地跟石西分手,回自己香庭小区的家。而石西在这个上午也知道了林红关闭公司的真正原因,银行贷款到期,银行坚决要收回贷款,一点通融的余地都不留。消息传开,各商家纷纷派人前来催要货款,商场运作一下子便陷入瘫痪。林红除了关闭公司结束商场,实在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林红说:“结束商场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石西那一刻在林红脸上看到了些狡黠和得意。林红继续说:“不管开公司办商场还是做别的什么,归根竭底都是为了钱,我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钱,我还要商场要公司做什么呢?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整垮我,他们注定要失望了。”说到这儿,林红居然得意地笑出声来。酒吧临街的墙上有一个大大的排气扇,巨大的风叶旋转进来一些阳光,不停地在林红脸上划过。石西觉得林红这一刻的表情很怪异,好象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微一沉吟,便想起曾经的一个午后,他与林红在凤凰山的松林里,当林红面对一座被毁坏的小小的坟盈时,脸上便也露出过这种表情。
这天林红与石西在酒吧里聊天的时候,罗成就躲在酒吧外面的街道上。他偷窥到了林红与石西告别时的亲昵场面,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他知晓这半年多时间发生在林红身上所有无耻的行径,因而他坚信林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对于婊子的痛恨已经成了他生活中最坚实的力量,他现在每天都需要在痛恨中打发那么多无聊的时光。罗成这天的痛恨在远远看见另一个男人后更加强烈,他愤而前冲,却又止步,他羞愧自己的胆怯,颓然坐倒在街道上,赤红着双眼,嘴里发出野兽样的低吼。他的身边很快便聚集了一圈围观的行人,他恶毒地咒骂行人,于是,一些空的易拉罐矿泉水瓶便从人群里丢到他的身上。他的咒骂声更大了些,手指还不住向着四周乱晃。最后,当两个横高马大体态彪悍的青年开始冲他挽袖子时,他爬起来跑了。
林红跟石西分手后遇到的男人是龙须乡的孝子洪春,他已经在这城市游荡了好几个月,并且在最后三天里露宿街头,靠不多的一些好心人不多的施舍与顺手牵羊糊弄肚子。洪春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但在村里累死累活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折腾,要养活一个大肚婆娘与七个小猪样的孩子,实在很难。而且,几次超生罚款早已让他家徒四壁。每天看着七八张嘴巴干咽唾沫冲着他嗷嗷待哺,他实在是怕了。终于有一天早晨,他不告而别,一个人丢下老婆孩子离开了龙须乡,本指望到城里卖力气换点钱回去,却不料城里也不好混,工作没找到,又卖了几回血,到最后钱没赚到,自己还差点饿死。遇到林红的这个中午,他已经从昨天晌午饿到现在了。他倚着一个电话亭蹲在地上,眼瞅着一个香喷喷的美人儿打身前过,习惯性地伸出两只脏兮兮的手。林红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就过去了,洪春在后头使劲吸鼻子,那香水味让他鼻子发痒,一个喷嚏想打没打出来。他眼睛盯着那美人儿的美影,忽然觉得特别眼熟。脑袋飞快转两圈,他终于想起来了,前面那美人儿正是村里人到处传说嫁到城里后过上幸福生活的林红。洪春一下子来了劲道,喉咙和肚子同时叽哩咕嘟响几声,他咽口唾沫勒勒裤腰带,嘴里叫着林红的名字就追了过去。
林红停步回头看耷拉着脑袋弓着背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半天才认出他是龙须乡里的孝子洪春。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穿一件满是油污的黄军棉袄的洪春,不说话便已将他的处境告诉了林红。林红先是皱眉,接着便很快掩饰住了心里生出的厌恶。这两年她回龙须乡的次数越来越少,近半年来更是连一次都没回去过。你不得不相信环境对人有一种同化作用,几年工夫,林红已经是个比城里人还要标准的城里人了,再加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再回龙须乡,她甚至连一刻都呆不下去。这种厌恶之情,很快在这个中午具体到了洪春的身上。洪春恍然不觉,在林红面前虾着腰满脸都是诌媚的笑,欢喜得嘴里只会叫林红的名字了。林红也微笑,略显僵硬,她从洪春的模样及他此刻欲言又止的神情上知道了他追上她的动因。林红当然不会让洪春失望,她掏出一叠钱递到洪春手上时,洪春呼吸都已经急促起来。这个四十多岁的乡下男人颤抖着,捧着林红随手抽出来的几张纸币,面对林红时整个人都有些诚惶诚恐了。他的腰就虾得更弯了些,一迭声说着感谢的话,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声音里还带上了些颤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满意。他以为接下来林红一定会跟他叙叙旧的,他准备把一肚子苦水好好向林红倾诉一番,但林红这时却已经微笑着跟他说了“再见”。洪春也想说声“再见”,但他这辈子都没讲过这种礼貌,那俩字憋在喉咙里终究没能吐出来。林红显然并不在意,她说完“再见”便转身向前走去了。洪春冲着她的背影又点了会儿头哈了会儿腰,这才欢天喜地地把钱紧紧攥在手心,向着街道另一头下去了。
在城市的街头遇到老乡,这挺正常的一件事,而且这场邂逅在林红与洪春分手后显然已经结束,甚至林红在转身向前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个老乡抛在了脑后。林红和洪春向着街道两头各自走去,距离越来越远,林红拐过一个弯道后,俩人便不在了一条直线上。但行走的林红这时忽然停下来,心里被一些不安困绕,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冬日正午的阳光羞涩地落在街道上,被暖暖的空气包围的林红不由自主地沉入到一些记忆中的场景里去。她想起自己就是在五叔殡葬上认识的石西,而洪春是五叔的儿子。洪春是个孝子,为了风光大葬五叔,不惜卖了家里的老宅。那次殡葬是村里十几年最风光的一次,全村人都在那天傍晚时涌到出殡队伍的两侧,简直比赶集还要热闹。送殡队伍的最前面是个精壮的中年男子,手执一根前头带铁环的木棍,铁环儿挑着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球,村人管这个叫“明火引路”。紧跟其后的,是一面丈余高的红幌,上书“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五叔千古”及五叔的生辰猝辰及亲属名姓。红幌之后,两个汉子抬一张方桌,上面摆了些香烛果品点心,走一会儿便要放下来歇一会儿。方桌之后,是色彩鲜艳的三顶纸轿,两大一小,大的在中间。村里人都知道中间那顶大轿内放的是五叔的牌位,前后两顶小轿是给阎王爷派来引路的牛头马面坐的。纸轿做得逼真,扎得精致,红色轿身,其间布满各色彩条,还有些“松鹤延年”一类的图案装饰其上。纸轿两侧,各有数人一路将一些小小的火球抛向空中,那小火球是用棉球浸了煤油做成的,村人管这个叫做“散路灯”。纸轿之后是四个大汉抬着的五叔的棺木,一身重孝的洪春手搭在棺木上边走边放声大哭。棺木的后面,垂首走着一拔白晃晃的孝子贤孙,他们身着白色孝袍,头上顶着孝帽,腰上缠着麻绳,手执飘着白条的哭丧棒,走一会儿便要伏在地上哭一会儿。哭声响亮,在后头许多唢呐手卖力的伴奏中显得很有节拍。殡葬队伍绵延数十米,有大小火球可视,有哭声唢呐可听,场面颇为壮观,难怪搞民俗的石西一见之下便忙得手舞足蹈了。林红脑子里清晰地把数年前殡葬的场面过了一遍,却仍然不得要领。她想把心里的不安抛开,但眼前晃悠的仍然是那次殡葬的场面,这样,她不得不再次把那次殡葬的情景在脑袋里重新过一遍。这一次,画面停在了那群身着白色孝服的孝子贤孙身上。孝子贤孙们全都伏在地上,队伍重新向前走动时,他们也都缓缓站了起来。林红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精瘦精瘦像风干的茄子似的女人脸,这张脸的后面,依次出现的是不同年龄的七张未脱稚气的面孔。这些面孔虽然个个面有菜色,但年轻让它们仍然饱满。走在街道上的林红想起这些面孔是洪春的婆娘和他的七个孩子。
林红心中一紧,她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再想一下,她便变得急切而冲动起来。她的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再次感知了另一个生命轻微且迫切的颤动。林红不再犹豫,她飞快地转身,向着来时的街道跑下去……
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时候,林红再次听到了唢呐声。小车在黄泥路上颠簸,林红嘱咐司机开得再慢些。出租车司机看出林红是个怀孕的女人,所以这一路上也开得小心翼翼,生怕把这女人给颠出毛病来。通往龙须乡的黄泥路因为前几天的一场雨,所有的坑坑洼洼里都是泥浆,小车一路辗过去,泥浆便溅得到处都是。一路上司机不住地埋怨林红怎么会到这种破地方来,林红也不和他计较,只是一手紧抓住门边的扶手,另一只手抱紧了一个通体粉红的塑胶娃娃。前面那辆拖垃机还是个小小的黑点时,唢呐声便隐隐地传了过来。黄泥路窄,司机把车往边上靠了靠,有意躲着前面的拖垃机,司机还随口冒了一句:这肯定哪家又死人了。前面的拖垃机越来越近,唢呐声便更响亮了些。那唢呐明明吹奏的是前段时间流行的《纤夫的爱》,可在这空旷的田野公路上却仍然散发着种阴凉的死亡气息。拖垃机终于与出租车擦肩而过了,林红打开车窗盯着拖垃机上的人看,目光划过一张精瘦精瘦像风干的茄子似的女人脸时,心里悚然一惊。接着,在女人的边上,她看到了一具棺材和围着棺材全身裹着孝衣孝帽跟蚕宝宝似的七个孩子。林红大叫停车,车子停下,司机想问林红有什么事,林红却拉开车门下去了。林红追着拖垃机跑了两步,嘴里高声叫一个女人的名字,前面的拖垃机很快停下了。司机看到拖垃机上下来了个一身重孝的乡下女人,她跑到林红面前时点头哈腰,一副感激涕淋的模样。
能在这里遇上林红是洪春的婆娘没想到的,他们家这几个月多亏了林红才能衣食无忧,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林红是他们家的恩人。现在已经成了死鬼的丈夫失踪了小半年后突然回来,从最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厚厚的几撂钞票,说是在城里替林红干了半年多的活儿赚来的。死鬼丈夫有多大能耐做婆娘的心里清楚,善良的女人很快就把这些钞票当作了是林红对丈夫的恩赐。有了这些钱,洪春家在村里便算进入小康了,不仅可以天天吃肉,而且计划着来年春天扒掉黄泥房盖几间砖瓦房和送几个孩子去乡里念书,洪春家的幸福生活就在眼前。春天到了,孩子书还没念,黄泥屋还没扒倒,洪春先病倒了。送到乡里看了两回,打了针吃了药,毛病一点没见好,大腿与后背上又长了水疱开始腐烂,整宿整宿疼得睡不着觉。后来婆娘拿了盖房子的钱带他去了城里大医院,疹断书上血液那一栏填了阳性。婆娘想洪春本来就是男人,男人不是阳性那才有问题呢。可最后医生说问题就出在这阳性上,在盘问了洪春好长时间后,他们告诉洪春,这毛病是洪春几个月前在城里卖血卖出来的。医生也不讳言,明着告诉洪春,这是没治的病,而且还传染,家里没有万贯家财,那就回家听天由命吧。洪春回来后熬不过疼,又怕把病传染给婆娘与孩子,一时想不开就把自己给吊死在大梁上了。他到死也没弄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洪春的婆娘讲完家里的不幸,看到面前的林红脸色煞白得像自己身上的孝服。因为丈夫得的是传染病,自己得赶着送尸体去镇上的火葬场火化,所以婆娘也没多心,只当时林红替洪春难过,再次千恩万谢后便转身爬上了拖垃机,在拖垃机开动时,带着车斗里的孩子们边抹眼泪边冲着林红招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出租车司机看到林红还一个人竖路边不动,便按了几声喇叭催促林红回来好上路。林红半天没动静,司机不耐烦了,头伸出窗外又吼了两声。林红转过身,慢慢向这边走过来。司机看到这漂亮女人脸色白得出奇,把阴暗天空下的田野映衬得更加灰暗。司机就嘀咕了一句什么,身上忽地有了些凉意。他想起行李箱里有件夹克,便开门下车到后头打开后箱盖,取出夹克套在身上。再回到车里坐下,身上的凉意忽然就更浓了。他瞪着眼睛朝前面的路上看,空空落落的没有人,他脑袋再从车窗里伸出去往后看,蜿蜒的黄泥面路拐一个大弯绕到了一片树林的后面,静静的依然没有人迹。司机沉默了一下,整个后脊这才开始发凉。司机手脚冰凉好一会儿这才缓过劲来,他大力拉开车门一脚迈下去,把车门边一个遍体粉红的娃娃踩到了泥泞里面。司机捡起娃娃,想到刚才它还被那漂亮女人抱在怀里。而那漂亮女人现在哪去了呢?司机盯着手中沾满泥浆脑袋已被踩扁的娃娃,脑袋都要想炸了仍然搞不明白。他只能一个人开着车回城里,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每遇到一个熟人都要拉住人家问,你见过那个漂亮女人吗?她消失在这条泥泞的黄泥路上了,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