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前夜,魏晓敏和一帮男人喝酒喝得高了。
她晕晕乎乎地打开家门,只觉得房子里的一切都在旋转、膨胀。她向一块鹅黄色海绵样急剧膨胀的东西扑去,那软软的东西霎时把她整个身心都柔柔地包了起来。一阵短暂的舒心,那感觉就像小时候扑到妈妈的怀里。然而,这感觉毕竟是短暂的,酒精的烧灼,让她胸口怦怦直跳,呕吐的感觉一阵阵扑向咽喉。她修长的肉体深陷在柔软的被里,不停地悸动着。
魏晓敏其实是个坚强的女人,有极高的自我控制能力。至少周围的人都这么看她。她从砌砌墙头,盖盖小房子,拼搏出一家在县里不大不小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确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做到的。
魏晓敏酒量还是有的,据说她曾把一桌子男人全喝的趴到了桌下。她今晚之所以感到醉的猛烈,主要还是因为心里承载着巨大的压力。县上老书记调走后,新来的书记老是给她开发的那块盘子小鞋穿:一会消防不合格,一会绿化不到位,一会地砖全需掀翻重铺……总之让你折腾不断。送也送了不少,却不见松动。再说她是有底线的,老书记在时,她早已把该烧的香都烧了,再要往外拿香火钱,她就有亏损的可能。更要命的是,由于国家接二连三调控政策的出台,表面上红红火火的楼市前景,一落千丈。房价上不去,成交量更象明月夜的星星,寥寥落落,无精打采。象她这样资金来源主要靠民间融资和银行借贷的小公司,是最经不起拖的。每天翻滚的利息,就像钱塘江的秋潮,你跑慢一慢,就有被它吞没的危险。
这些烦恼和火一般的酒精搅在一起,向她进攻,她就有些抵挡不住了。
她倦的要命,骨头似乎要一节节散脱开来,却无法入睡。她烦躁地翻了个身。装饰典雅,色调温馨的卧室,第一次让她感到一种空洞的冷。丈夫李光明带乡里的一帮干部到常熟招商去了。自从丈夫当了乡党委书记,不回家过夜就成了家常便饭。
这个家本来还有一个人的,他们的女儿李菲菲。可惜,前年竟然不争气地爱上一个有家有舍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被人甩了后,一时想不开,寻了死。
想到女儿,魏晓敏这才记得本打算今天去给女儿烧纸的,不料被很多事情给冲散了。她觉得对不起女儿,挣扎着爬了起来。她摸过女儿的照片,一遍遍摩挲着,喃喃不已:乖女儿,好女儿,你别记恨妈,妈真的太忙了,妈明天一定去看你。
那是女儿上高一时的照片,女儿笑的很灿烂。秀气脸儿,乳白乳白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有一抹天生的宁静和灵动。都说外甥照舅,女儿像姑,意思是女儿照着父亲长。可在菲菲的身上几乎找不到李光明的影子,从脸蛋到身材,无一不是魏晓敏的翻版。性格也有些象魏晓敏,做事有点任性,想干什么就非得干那么一下。只是后来魏晓敏总觉得女儿身上有一种怪怪的脾气,让人捉摸不透。由于投身房地产,每天事务缠身,这感觉只是有时在她心头一滑,仿佛树上掉下的一只蜘蛛,在眼前一晃就消失了。女儿上初中,离了手后,她因为组建了房地产公司,和女儿虽住在一个屋里,却难得在一起说会话。女儿每次找她,她都是匆匆忙忙地掏给女儿一把钱,让女儿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把女儿凉在一边,自顾自忙起来。她私下里一直认为女儿是个不会出格的好女儿,用不着操心的。
“你怎么这么傻,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毁在一个不相干的臭男人手里……”魏晓敏抱着女儿的照片,呜呜咽咽地痛哭不已。如果说事业带给她无限风光和成功的豪情,在女儿这件事上,她却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挫败感。
不知过了多久,靠在床头,被起起伏伏的思绪折磨的脑壳欲裂的魏晓敏进入了迷顿状态。
“妈妈,我冷!我好冷啊!”女儿站在床头哀哀地叫,穿着那件她爱穿的小红褂。
魏晓敏头猛地顿了一下,身子一震,清醒过来。张惶四顾,哪有女儿的影子。
“女儿,女儿……”她在心里默念着,由于太过疲倦,她又闭上了眼。
“妈妈!我好冷,我好冷啊!我好孤单,你快来看看我!”她刚一合眼,女儿又来叫。如此三番,弄得魏晓敏完全没了睡意。
莫非真是女儿找我来了?她想,浑身不觉起了阵鸡皮疙瘩。这时,酒精的麻醉已完全退去,因为没开空调,她感到寒意阵阵袭来。
往下的时间,她再也无法入睡,她觉得处处都有女儿的身影,女儿不断地向她哭诉着自己的孤独和寒冷,她耳边老是想起女儿“妈,快来看看我!”的呼声。
有一种意识控制了她,她慌慌地从这一房间走到那一房间,迅速地翻动衣物,最后拿出一件女儿盖过的羊绒被和几件女儿曾经用过的衣服。她把这些统统塞进宝马车里。她决定了,她要把这些给女儿送去。如果丈夫此时在她身边,一定会骂她简直是疯了。
车子行进在奔往郊外墓地的山路上,黑赳赳的夜色,被雪亮的灯柱迅速拱开,又迅速合拢,象一个无限巨大的怪兽,任什么东西也无法穿越。
车里开着空调,魏晓敏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冷。浑身肌肉一个劲地紧缩,发抖,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抓住了她,然后从各个方面使力,想要将她捏碎一般。
她想应该给丈夫打个电话,向他说一说,也许能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她伸手去拿手机时,才发现走的太急,手机落床头柜上了。
车子终于在山上公墓的门前停下。她使劲按了按喇叭。尖锐的叫声,在夜色里无比刺耳,惊得树上的鸟儿扑啦啦直飞。
她又按了按喇叭。门旁一溜小屋的一个窗里亮起了灯。又过了一会,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颠簸着一条有点瘸的腿,出现在铁栅门后面。
“谁啊?深更半夜的,这是要干吗?”老头不满地嘟囔。他是守墓人,和老婆常年住在这里。
魏晓敏尽量向他解释半夜来此的原委,又向老头买了二百多元冥币。老头慢慢变得活跃起来,他说:怪不得晚上我关门时怎么也关不上,还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说求求你别关门,我们家今晚有人来看我。却原来是这么回事!
魏晓敏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老头拿着手电陪魏晓敏来到菲菲的墓前。阴风在密密麻麻的墓间乱蹿。
魏晓敏点了几次,才把黄表纸点着。烧了些“金银纸币”,她把羊毛毯和衣服放到了火堆上。火一下猛烈起来,火头蹿一人多高,照的菲菲墓一片火红。火光中墓碑上照片里的菲菲栩栩如生。
魏晓敏的脸被火舌舔的发疼,羊毛毯和衣服燃烧的气味也浓的让人透不过起来,就向后退了退。她不住地念叨着:女儿,乖女儿,妈来看你了,给你带了衣被,,还有好多的钱,你快来拿吧。你在那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需要什么就跟妈说,千万别亏待自己啊……
魏晓敏准备回去的时候,老头颇有深意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女儿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你最好给她找个婆家。
魏晓敏到家后,由于太过紧张太过疲倦,这一次很快就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回到了亲手哺育女儿的那些时光,梦见自己每天给她喂奶、穿衣。那时她天天看着女儿可爱的笑脸,听着女儿稚嫩的童声,她是多么幸福啊,她的心里可是天天装着蜜。
二
冬至这天,满天灰云。风呼地东吹一下,西吹一下,宛若一把大扫帚,想要扫尽所有的枯枝败叶。李光明开门看到魏晓敏头靠着床头,姿势别扭地睡着,颇感意外。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寻找着。他看到衣柜门大开,柜里衣服凌乱,一种异样的感觉塞满心胸。就在他抬腿准备轻轻走过去,看能否发现些什么时,魏晓敏醒了。
“都快十点了,怎么没上公司?”李光明随即改变行走的方向,靠近妻子在床头坐下,顺手拿过魏晓敏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昨晚几点才睡啊,看你脸,疲的吓人。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李光明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瞅着手机屏幕,一边嘴里往外吐着关爱之言。魏晓敏觉得他话里有话,神色也不自然,便一把抢过手机。只见手机上有十来个未接来电,都是李光明打的,时间是昨夜三点前后,恰好她出去了。
“你又三更半夜查我岗啊,你怀疑我不是?无聊!”魏晓敏不由来气,这个臭男人外面养着小三,对老婆却狗一般盯得死紧。
“没有没有,哪有的事,人家关心你嘛。半夜打电话给你,怕你一个人孤单,想跟你聊聊。老打不通,我都快急死了。你看,你还生气。”李光明连忙打圆场。其实他昨晚就从常熟回来了,在情人那混了一夜。他怕魏晓敏反问起自己,急忙中露出马脚,就站起来说:“你睡,我去冲个澡。等会你要不上公司,我们一起去看菲菲去。”
李光明洗漱完毕回来时,看到魏晓敏垂着头,双手捧脸哭的削肩直颤。
“小敏你别这样好吗?一提到菲菲你就哭,菲菲已走三年了,你再哭还能把她哭回来不成?”李光明说。
“女儿昨夜找我了,”魏晓敏哽咽着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李光明的心也沉重起来。因为魏晓敏的叙述,心头的猜疑一扫而光,他又觉得妻子有点可怜了,遂走过去抱住小敏的肩头。
过了一会,魏晓敏止住情绪,抬起头说:“光明,我想给菲菲找个婆家。”
“你这不是荒唐吗,死人找什么婆家。人死万事休,你别闹笑话给人家看了。”
“我怎么荒唐了?你整天就知道思谋着怎样升官,你有关心过女儿没有?她一个人在那边,又冷又黑,你感觉不到啊!”
“你这是唯心主义,我可不信这套!说到关心,你做母亲的又真正关心过女儿没有?自从她上了三年级,你非要搞什么建筑,一天到晚就知道跟这个喝酒跟那个聊天。为了钱,你连家都不想沾了,你还好意思说我!女儿每天睡觉之前,能见到你几次?”
“我拼命挣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要不是我大把往外撒钱,你能从小小的公务员爬到这个位置吗?再说了将来要把女儿送到国外去,没有钱行吗?”
李光明不吱声了。说到女儿,他们谁也没有尽到责任,都只知道往她手里塞钱,而忽略了她对情感和心理方面的需求,最终导致她去向外人寻求寄托。当这种寄托幻灭后,在心灵失重的情况下,她没有挺住,从而摔入万丈深渊。
李光明尽管不赞成魏晓敏给女儿找阴夫的做法,但看到她那么坚决,也就由她了。
在墓地,李光明夫妇给菲菲烧了纸钱后,魏晓敏去找了守墓老头。
老头说:“找是可以的……不过,你知道,这阴间的事可不比阳间……不好办,不好办!”
魏晓敏见他说得吞吞吐吐,心领神会地从包里取出五百块钱:“这给你,只要能让我满意,还有重谢。”
“这……好,你放心,我一定找一个各方面都配得上你女儿的……包我身上!”老头接钱的手微微发抖,说真的他没想到她出手如此大方。
三天后,守墓老头打电话给魏晓敏说,有个头绪很不错,让她去看看。魏晓敏连忙放下手中的事务,开车去了墓地。她同时给李光明打了电话,想让他过来一起掂掇掂掇,李光明回说忙,一切由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气的魏晓敏在心里直骂。
那天气温很低,但没风,太阳亮亮堂堂,倒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
老头说: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要说你应该听说过,他是姚市长的独子,前不久自焚死的,就葬在一区。我们去看看。
一区是整个公墓最贵也是最奢华的墓地,每座墓地都盖得象个小楼宇,气派的很。
从照片上看,这孩子长得挺俊,只是那双眼睛里不自来由流露出一种傲然和天生优越的神气。这让魏晓敏多少有些不自在。
守墓老头说,姻缘是个好姻缘,我找人合了俩个人的生辰八字,属上上婚……只是要经得人家同意,怕有难度。
魏晓敏晚上和李光明谈了这事,也谈了自己的不安,说就怕嫁过去会受那孩子的罪。李光明本想奚落她几句,可是灵光一闪,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说,这你担心啥,上哪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婆家?只怕人家看不上咱!
经过一番谈论,两个人都在心里掀起无比的热情。
“该找谁去说呢?咱跟姚市长也没接触过啊。”李光明一脸泛愁。
“让老书记帮我们说,你看行不行?他现在调在市里,虽说是个闲职的副市长,毕竟和姚市长在一起啊。”
李光明第二天就去了市里。
碰巧那天市长不忙,在家里接待了他和老书记。
“荒唐,这不是扯淡么?我们是干部!”谈到他死去的儿子,姚市长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知道,我知道……这都是扯淡,”李光明有些慌了,“这都是妇人之见……我……”
老书记示意他闭嘴,他才不安地将快要腾起的屁股坐回沙发。
老书记这时开口了,他说,事情确实是件荒唐的事情,这不都是为了活着的人嘛。就像逢年过节给故人烧纸,俗话说“纸烧活人心”,也就是给活着的人一点安慰罢了。
临走时,姚市长也没给个明确表态。
去见姚市长前,李光明打听到姚市长血压高,就给姚市长带了两盒昂贵的降压补品,他还在盒子里塞了五万块钱。出了门,他一再说请姚市长一定要亲自把补品吃了。
老书记说你先回去,抽空我再和他说说。没事的,我和他以前是一个部队的,见面不多,毕竟也算老战友。
李光明一回到家,魏晓敏就急急地问怎么样。她对这件事极其关心,因为若能如愿,一来女儿在阴间有了个好的归宿,做娘的也可少些牵挂;二来有了这层关系,做起工程就会得心应手,再不怕那些跑过来抱住唐生乱啃的小妖;三来照长远看,丈夫在仕途也有了更大的希望,反过来对她的事业会有更大的帮助。姚市长可是市委书记的铁定接班人!
那天夜晚,两个人几乎一宿没睡,商讨着有没有劝姚市长同意的更好办法。
三
魏晓敏和丈夫度日如年地过了十来天,就在他们感觉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老书记打来了电话,说姚市长同意了,但这件事千万不能张扬,愈低调愈好。
然而第二天,李菲菲和姚市长儿子欲结成阴间夫妻的事,就在县机关悄悄传开来。
魏晓敏重新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处理起事来干练果断。她一边忙公司业务,一边抓紧给女儿准备婚事,找人选日子,准备嫁妆呀等等。她将对女儿的一片疼爱之心,全都倾倒出来了。
日子选定后,他们征求了姚市长意见,姚市长没有反对,不过他表示,他和夫人不能来参加这场“婚礼”,以免有失体统,但会让妻妹代表他们来。
一场死人的婚礼,魏晓敏他们当然也不会过分计较。
这期间,魏晓敏和守墓老头具体商量了结婚那天的迎娶办法。守墓老头总是不断地提出各种难题,而他每提一个难题,魏晓敏就会甩给他一笔钱。
他们议定,迎娶时辰定在中午十二点,两家人都到齐后,放一串鞭,然后让人把李菲菲的骨灰起运到姚市长儿子的墓地埋葬。
这天晚上,魏晓敏又梦见了菲菲,菲菲和她争吵不已,哭得满脸是泪。菲菲一个劲地喊:妈妈!我不要你为我找婆家,我不愿意!活着你只知道给我钱,从不关心我的感受,死了你又来干涉我,我不愿意!说完激奋地从桥上一头栽入水中。魏晓敏一惊,醒了,方知是梦。
第二天魏晓敏夫妇和一些帮忙的早早来到墓地,事先做好了一切准备。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姚市长的“代表”还是没有露面。会不会因为雪大不好走,路上出事呢?魏晓敏和李光明着急地走来走去。魏晓敏让李光明给姚市长打电话。李光明打了,姚市长的手机却老是处于关机状态。
十二点过了,茫茫雪野还是不见来人踪迹。
看看已十二点半了。魏晓敏跟李光明说,看来事情不正常,人不到也该打个电话啊。你干脆给老书记打个电话问问吧。
李光明拨了老书记的号码,紧张地把手机贴在耳上。起先一遍没人接,再打,接了。老书记说:“哦,忘了告诉你,那件事你就别想了,今天早上姚市长被纪委从办公室带走了。据说他儿子因为巨额非法集资等好几种罪,也被抓了起来。”
“什么?儿子?姚市长不就一个儿子吗?!”李光明惊问。
“是啊,就一个……哦,忘了告诉你,墓地的那个据说是大街上的疯子,是姚市长儿子使的金蝉脱壳之计!”
老书记声音不大,却地震一般,震得李光明的手机啪地掉到地上。
一阵冷风刮过,满山树木的雪,纷纷而下。本来装饰的银光闪闪的树枝,一一露出了它们那丑陋而僵硬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