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有关鬼的话题都是从夜开始。因为,鬼是见不得阳光的。
夜色笼罩大地,遥遥天际上,一钩弯月高高悬挂,将淡淡的冰冷月华在树木房舍上洒下疏影。
乡村,沉浸在静谧的黑暗中,人们劳作一天,早已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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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的一两声狗吠有气无力,倒惹得笼舍中的鸡鸭一阵骚动,发出“叽叽嘎嘎”的吵闹。村头杨家却还亮着灯,堂屋里,开了所有的灯,照得如同白昼。男男女女挤了半屋子,人人神情肃穆。这阵势,不用说也是摊上了大事。
是的,杨家死了长房媳妇,今朝是五七,据说,五七是鬼魂还家的日子。杨家媳妇田桂桂是投河自尽的,而且死的时候穿着一件大红衣服。那可就是厉鬼还家了,杨家人能不紧张吗?
堂屋的门紧闭着,一家之主的杨老汉脱了鞋子,蹲在椅子上,两手抱着膝头,嘴里叼着玉石烟嘴的旱烟袋,低着头谁也不看。在他身后是梳着拳大发髻的老婆子,缩着干瘦的身子,蜷在屋角与沙发的旮旯里,大气也不敢出。杨家长子杨鸿,两手抱着脑袋,傻坐在单人沙发上,紧挨着他娘。二子杨竹和他那眼睛都会说话的媳妇儿并排坐在长沙发上,怀里各拥着个抱枕,叽里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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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小声说着什么。杨家的两个女儿月月和墨墨倒是神色坦然地各占了后墙根大木床沿的两端。月月左手攥着一只鞋底子,右手捏着一根屁股上拖了麻绳的大行针,在发际处荡一下,对着鞋底子呲牙咧嘴地攮一针,“撕拉撕拉”地拽动麻绳。墨墨则抱着一件快要完工的毛线活,正用钩针织着领口的花边儿。两人间或互相看一眼,然后继续各干各的。
杨鸿两个孪生儿子对了下眼神,蹑手蹑脚走向门边。
“干啥子去?老实的窝着,哪里也甭想去。”杨老汉仿佛脑后长了眼睛,叱道。
两个小子伸了下舌头,缩了缩脖子,在门边止住脚步,却扒着门玻璃偷偷地瞧着院子里的西厢房门。
西厢房,是今晚活人止步的禁地。屋内除了一桌一椅,早已收拾的差不多。八仙桌上,四盘四碗、四荤四素,半生不熟地做了一桌子菜,外加一把锡酒壶,一个酒盅一双筷子。那是留给还家的大媳妇田桂桂享用的吃喝。吃饱了,喝足了,这才与家人彻底断了瓜葛,去往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家乡亲人,踏上奈何桥,去阴司报到。
八仙桌角,点着个瓶子做的小油灯。瓶口儿上盖着一块钻了孔的圆铁片,一根粗棉绳穿过,纳入装了半下子菜籽油的瓶子里,那棉绳吸足了油,在绳头儿上结了个豆大的火亮。灯光摇曳着,照得屋子里忽明忽暗,颇有几分阎罗殿的阴森景象。
“呜——”远处传来一阵汽笛声。那是杨庄村外的夜行火车经过,通常这个点儿应该是夜里十二点左右。
堂屋里,早已倦了的老少男女从瞌睡中惊醒。
“快了,是时候了。”杨老汉在嗓子眼儿里咕哝着。眼光投向长子杨鸿。后者用怨毒的眼神狠狠地抽了他一记,杨老汉慌忙收回目光。将烟锅在椅子角“啪啪”地磕了几下,伸进荷包里抠抠索索好一阵子,挖出一锅子旱烟丝,用指头按结实了,划了根火柴点燃,“吧唧吧唧”抽了起来。
杨老婆子偷眼看了看老头,悄悄地伸了伸蜷缩得酸疼了的双腿,左手食指在两个眼角抠了几下眼屎,两个指头尖儿拧了又拧,弹开去。
杨竹推开老婆那颗歪在他怀里的脑袋,站起身直了直腰,蹬了几下腿脚,四下里看了看,重又坐回到沙发上。
火车笛声赶走了屋里的睡意,大伙儿也因刚打了个盹而有了些精神,却谁也不想说话,各人转着自己的念头。
杨老汉:
“唉,多好的个媳妇儿,不尖不拐的,比老二家的那货强万倍。怎就一根肠子想不开呢?怎就舍得抛撇两个牛犊子样的儿子去投了河呢?那水多凉啊,听说,寻无常的人到了阴世也得受罚,要浸在阴山背后的冰水潭里,寒冷刺骨哦。
也怪老汉我,白活了六十有三,怎就一时猪油糊心,说了那样的混账话呢?那天,我刚下地回来搁了锄头,听见孙女儿正闹着不肯吃奶,我就凑上去哄孩子:‘婉儿,快吃奶奶,再不吃,爷爷可就吃了噢。’当时,鸿儿家的就寒下了脸子,咕哝了句‘老没正经’,抱着孩子进屋了。当时,我的老脸臊得都没地儿搁哟,恨不得地上塌了个窟窿好钻进去。
要说呢,在这家里头说话,她知,我知,娃儿还小,怎地就满世界的传扬了开去?鸿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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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和我指鼻子剜眼地诅咒我,骂我猪狗不如,说为我给他戴了绿帽子。老天,可冤死我了。我只是说漏了嘴,哪里有那些个脏念头呢?可谁叫我说了那话呢?桂桂,该死的是我不是你呀!”杨老婆子:
“桂桂,媳妇儿,知道你死的冤哪,都说你和你公爹不清不白,还说你和后庄上的彪子也有一腿。可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呀。我那老头子,虽说从娶我进门就不待见我,从没给个笑脸儿看。可他也是个真爷们儿,几十年就没有偷鸡摸狗的花花肠子。我也纳了闷儿,怎就传说老头子扒灰,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呢?我要是替老头子说句公道话或许就没大事了,可我那时心里想着这些年老头子待我哼啊哈的没拿当人看,想着这下子人言哄哄的给我出了口气呢。
要说后庄上彪子那事,你也冤哪,别人不知道,我可从窗子里往外看的真真的。那天家里找彪子来给砌灶台,墙上的钉子把彪子的衣服挂了个三角口子,是你帮着缝连。不就是就着身上缝缀,咬了个线头儿么?怎地庄子上就传遍了,说是桂桂男人不在家,浪的没边儿了,大天白日把彪子领家里睡。耶耶,说的可难听了,我老婆子都嫌臊的慌。可我怎么就光听着人们瞎咧咧,怎么就不帮着媳妇儿讨个清白呢?你公公老说我这辈子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瞎披了张人皮。可不是咋地?”
二子媳妇:
“嫂子,今天是你还家的日子,我这心里咋就辟哩扑通跳的慌呢?
人死如灯灭,哪里有啥子鬼呀魂的?我才不信呢。你死了不打紧,我那口子横睁眉毛竖睁眼的,硬说我是搅家不良的坏娘们。哪里怪得我哟。我这张嘴是没个把门儿的,想怎么沁怎么沁,要我不说话那是憋死我。不过,那也怪不得我,苍蝇不抱无缝的蛋。
就说前些年那档子事吧,咱两家隔着道矮墙,那天我扒着墙头摘丝瓜,就听那边公公说:‘婉儿,快吃奶奶,你不吃,我可吃了噢。’我顺着丝瓜蔓的空儿看过去,明明看到公公撅腚弯腰站在你面前,你那怀敞着,露出两个白馒头似的大奶奶。我可没埋汰你吧?我只不过当做笑话和西头柱子他娘讲了,谁知她又和谁说了?弄得庄上都知道这话儿,说是公公扒儿媳妇的灰。
扒没扒的我也不敢说有没有。可我觉得公公婆婆就是偏心,一样的儿子媳妇,帮着你地里家里忙活,还数落我不知收干晒湿,不知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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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就成了根草棍棍撑你们眼了?这么讨嫌我?再说那彪子的事,是我说出去的不假。噢,你男人不在家就受不了啦?找个后生来说是干活儿,怎么趴在人家肩头了?还不知你是干的地里活床上活呢。
嫂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也就那苍蝇屎大的阳寿,怪不得我。真有什么冤枉,找你家男人去。哼!别以为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