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并不是为那些肮脏的东西而活。
楔子
夜里头总是很痛,就像有东西在不断啃食脑髓一样,试图将整个头颅掏空。
直到后来大剂量的止痛药也不能缓解,我便到医院里拍了片子。只是放射科的人怎么也看不懂黑色胶片上的长条状暗影,于是他们随便搪塞了一句:“没什么异常,林医生你压力太大了吧,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而那些或曲或直的长条状暗影,怎么看都像是一条条蠕动着的虫子,在脑中筑了巢。
想到这儿我总是不由的全身发麻。
温暖而潮湿的红色空间里,一只只圆润雪白的虫子,在如同豆腐般的白色脑髓间蠕动,贪婪地吸食着眼前的美味。
对,圆润,雪白的虫子。
【一】
记忆中,从我刚到市医院的那天起,楼下的那家奶茶店就已经在了。每天在那儿买奶茶的人很多,而真正令它长久不衰的主要原因,却是它那几乎是其他店同等奶茶一半的价位。这对于旁边市医院的医生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我总是在上班的时候习惯性地放一杯橘子汁在桌角,金黄的液体和清新的香味能让人提神不少。然而我慢慢发现,每天一杯橘子汁显然已无法满足我的胃口,所以上班期间买奶茶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交给了实习医生小夏。
小夏叫夏宁明,半个月前刚来市医院的实习生。当院长拉着我的手叫我好好带着小夏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来了个免费杂工的感觉。于是像写报告,写会议记录,打饭,下楼买东西等琐事就被他包揽了。我想,生活真是越来越美好了。
清甜的液体顺着喉咙而下,饱满的黄色果粒在齿间轻轻破碎。我把果汁空杯顺手扔进垃圾桶里,对着夏宁明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总是麻烦你帮我做事,我刚来实习的时候也是这样,实习生也挺不容易的。”
夏宁明仿佛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这哪儿麻烦,帮前辈买个东西理所当然。只是还邀请前辈多多指教啊。”
眼前这个还不能称作男人的男孩,白大褂下的牛仔裤洗得格外白。他浅浅笑着望着我,看似迷糊懵懂,其实城府如我刚来医院时一样深。
【二】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的早,才刚到下班的时间,天空就昏暗了下来,冷风中的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路人,显得格外冷清。十三路公交车缓缓地驶进站,黄色的灯光中,乘客面色都很凝重。
对于我这样一个拿着死工资的人来说,能在西区买一套不大的二手房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想起前三年为了省钱而每天骑着老旧的自行车上下班,而现在手中却有了一套房子的钥匙,心里总算是有了一丝安慰。
当我的面前出现一只匣子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旁座有个老头。他一身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散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正凌厉地盯着我看。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目光并不涣散,我恐怕会把他当做是一个刚逃出精神病院的病人。
“买蛊吗,小伙子?”他的声音很沙哑,就像电影里的老魔法师。
“鼓?我买鼓做什么?我又不打鼓。”我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
“不是那种鼓,是这个,你看。”他把头凑过来,眼神有些神秘。他满是皱纹的手小心地取掉了那个黑色匣子的木盖,匣子中的东西差点令我跳起来。
几条五颜六色的虫子在匣子里缠绕着,有些看起来像是菜青虫的东西软绵绵地贴在匣壁上,只不过它们的体积是普通菜青虫的十倍还多。一只红色的貌似千足虫的虫类弓起身子,尾部却被一只紫色的千足虫死死咬住,淡蓝色的液体顺着伤口流出来,整个匣子弥漫着一种死亡和腐烂的气息。
“你想做什么?”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头盖上盖子,有些兴奋地说:“不要怕,你看它们多可爱啊。我已经将它们练到三级了,效果绝对很好。”
“我要它有什么用?”我发觉我都不敢再把目光放在那个恐怖的匣子上了。如果不是因为车辆还在行驶,车门还紧闭着,我绝对会跳下车去。
他微微有些失落,“还以为它对你有用,原来你不用这个啊。不过怎么看你都像是接触过这个的人。”他把匣子放进布包里,“不过我相信你还会来找我的。”他又露出了那抹神秘的微笑。
找?我还找?!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变态的东西了。公交车并没有开到西区,只到了建华路口,我就匆匆下了车。要是再看到那些东西,我想我绝对会吐出来。车门在身后砰的一下关上,那个老头将脑袋探出窗来,对着我大吼了一句:“我每个星期四都会在十三路公交上,你要记得来找我哦。”
我一脚踢飞了脚底下的那个易拉罐,大声喊道:“滚吧。”
虽然说我在做手术时接触到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的机会不在少数,可那些颜色无比鲜艳的异物,绝对可以让普通人三天吃不下饭。再加上我从小就害怕长相奇异的昆虫,所以对这些东西格外敏感。
夜色已经很浓了,城郊的西区并不在市中心,所以行人显得更加稀少。当我从建华路口走到家时,只有那面挂钟在黑暗里发出“哒哒”的声响,打开灯,才发现已是7:40了,很多人大概现在已经酒足饭饱之后守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剧了吧,而妻子一脸微笑地洗着碗反复地问着丈夫一些趣事,表情甜蜜,幸福荡漾。
妈总是在电话里说:“林之贤,你看某某家的小孩子,多可爱呀,我都想养一个了。”“林之贤呐,家里没个女人打理终究不行,要不妈过来照顾你?”其实不难听出,妈是想我尽快地成个家。
饿意汹涌而来,但我并不想做饭,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火腿肠面包,刚要咬下去的一刻,突然想起了那些被称作蛊的异物,胃里顿时一阵翻腾,胃口荡然无存。
对了,蛊,我若有所思地点开百度输入了这个字,一条条结果陆续出现在屏幕上——
传说中将许多毒虫放在器皿中,使互相吞食。
最后剩下的不死的毒虫叫蛊。
可用来毒害人……
我面无表情地点开一条搜索结果,脑海中想起的是最后那句:可用来毒害人。
是吗?可用来毒害人……
【三】
欧阳清把这个月的工资递给我时,清秀的脸上有一丝无奈。
“哎,这个月我只做了23台手术,林医生你赚大了。”欧阳清望着手中的一叠红色的人头象,有些不甘地说,“不过,你最近总是加班,小心身体累垮,那就得不偿失了,挣钱嘛,也得有个度,是不?”她随后的话语中显然有些讽刺的意味。
整个市医院的医生都知道,我跟她不和。从研讨会上的争论到私底下抢着接手术,这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这个新调来的欧阳清简直就是我的冤家。
她刚刚说完,夏宁明就推开门进来了,满脸春风的他貌似这个月的工资涨了不少。
“对了,你们听说没,最近市里的各个医院都出现了自称肚子钻心的痛却怎么也找不出原因的病人?”夏宁明将他那件红色外套挂在门后,疑惑地看着我们。
“天知道又是哪类寄生虫在作怪,这些……”我还没说完,门便又被推开了。
来的是母女俩人,母亲小心地搀扶着捂着肚子嗷嗷叫的女儿坐下,将挂号单推到我面前,一脸急迫地说:“医生,帮我看看我女儿吧,她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的确,女孩子额头如雨滴般的汗粒以及那涨红得通红的脸,令人不难感受到她的痛苦。
“是突然开始的,还是先隐隐痛着慢慢这样的?”我问她。
“最开始她说有些肚子疼,我们以为是吃坏肚子了,便没太在意,直到昨天下午她说越来越痛,我们才带来她去了市三医院,可那边的人说不出原因,今天凌晨就变成这样了。”
“有停歇过吗?”我问。
“没有。”她母亲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先建议你去放射科拍个片,得到结果再来找我开药吧。”
母亲有些失落地扶起女孩离开了。
蛊,肚子,寄生虫,这一切总觉得有什么联系,然而我又找不到确实的证据。我烦躁地拿起桌角那杯橙汁,一饮而尽。
一阵风忽然吹进来,桌子上的那些资料被吹落了满地。就在我弯下腰去捡那些散落的资料时,眼前突然一黑,脑袋里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剧烈的疼痛顺着神经末梢传遍全身。
仅仅持续了三秒,可那种感觉像是带刺的苍耳一般,还清晰地回荡在脑海中。
整个下午都有类似的病人,无一例外,所有患者都表现为肚子剧烈的疼痛,但又找不到原因,最严重的一例是被家人背来的。
本地的媒体也开始关注起这类事件,电视台不断地播放事件的进展,不过关键性的线索依然没有找到,只有一天比一天多的患者有一种快要挤破医院大门的势头。
不过我发现,各个患者拍的片子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肚子上有一团黑色暗影,但是每个人阴暗的位置又不同,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比较合理:这是一种有生命,可游离的东西!
这几天整个医院都在为这事头疼,大大小小的会议都围绕着是否动手术直接剖开肚子看个明白而争论不休。保守医生和大多数患者亲属都反对动手术,于是每天都有无数人打着吊针嗷嗷叫。
【四】
医院最终还是决定实行手术治疗,原因是病人家属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每天在病床上惨叫,所以动刀的任务也就主要落在了我和欧阳清的身上。
夏宁明也决定顺从上面的安排,正式与医院签定就业合同,并且分配到了市医院最吃香的骨科。
“不知道这小子给了院长多少好处。”欧阳清有些不屑地说道。
角落中堆放着夏宁明送给欧阳清的五斤草莓和给我的十杯橘子汁,包装外贴着一张便签:最好一次喝完,放冰箱可能会影响味道。我突然觉得很好笑,明明都分开了却还不忘拍一次马屁,以为几杯奶茶就能揽一个朋友吗?
不过那些橘子汁我还是很乐意消受的。
星期四我是绝不会坐公交回家的,谁知道那个该死的老头又会带些什么怪异的虫子悄无声息地坐在身边,然后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走到奶茶店门口时,店员热情地说道:“先生,来一杯橘子汁吧,鲜榨的,很甜哦。”服务员的诱惑让我顿时有些口渴,再加上那些送的果汁留在了办公室的桌子上,此刻回医院去取也不切实际。
“给我一杯吧。”我把钱递过去。
“先生,多来一些吧,本店今天有存货,多买几杯我给你打折。”店员的声音很娇美。我想着医院还有十杯等着喝,便婉言拒绝了她。
没走多远,手机响了,我停下来打开一看,是某某商店的打折信息。当我按下删除键准备离开时,无意中听到了奶茶店服务员与另一位顾客的谈话。
“请给我一杯那个人手中的橘汁。”
“对不起,我们店很早就没有卖那种果汁了,那个人的果汁不是在这里买的。”她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
什么意思?不是在这儿买的!她不是还有剩余的没有卖掉吗?
难道竟然有一种只对我一个人出售的果汁?
出租车狭小的空间令人无比闷燥,车外的霓虹有些耀眼,初春时节路边的桃树也有开怀的前兆。任何事情在发生前都有预兆,这一连串发生在我身上的怪异的事件到底暗示着什么呢?
直觉告诉我,风平浪静下有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正在酝酿,海风中能够隐隐约约嗅到阴谋的气息。
夜晚奇怪的头痛又发作了,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伴随着突然出现然后慢慢消失的手脚麻木。家里的各种止痛药我都试过了,可根本没有用。
那种感觉就像是无数水蛭用它们巨大的吸盘贴在你脑袋上,用伸出的触手扎破头皮吸食着血浆。并且它们还扭动着身子,试图将整个身体都顺着密密麻麻的洞蠕动到更里面。
是时候做个脑CT了。
【五】
电视台的记者已经等在了楼下,挺着啤酒肚的院长用他那肥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呐,这个手术政府和媒体都很关注,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我奉承地笑了笑。想要出人头地,仅凭自己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有时候为了向上爬,我们可能会说出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来。然而为了生活,我们也只能一次次违背了自己的良心。
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手术室门上的灯骤然亮起,被注射了麻醉药才安静下来的患者僵硬地躺在手术台上,身边的心跳仪发出有规律的声音。
我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刀,轻轻地把女孩的肚皮划破,翻开了那并不太厚的皮下脂肪。
肚子里的异物让所有人都大为惊骇,几个护士发出了不高不低的尖叫,向后退了几步。
无数只吃得饱饱的白色巨虫在各个组织器官之间亢奋地爬着,密密麻麻,几乎要填满了整个肚子。见到了光的它们似乎是被惊吓到了,朝着各个方向疯狂地钻着,仿佛在努力寻找藏身之处。
“不好了,林医生,病人的呼吸停止了,血压正在急速下降!”
“难到是它们正在破坏重要的器官?一部分人先想办法帮她恢复呼吸,一部分人把虫子清掉。”正说着,部分虫子就已经钻破了皮肤,露出了摇摆不定的半截身子,有一只竟然从眼中钻出来,耀武扬威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整个场面变得异常的恐怖,所有人都是硬着头皮工作,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所有帮助她呼吸的办法都没有任何效果。在这种厌氧巨虫死掉的那一刻,患者的心跳也终于停止了。大家面对面无声地看了彼此一眼。“宣告死亡吧。”我说。
我们用钳子小心地将那些散落在肚子里或镶在肉中的白虫夹出来,盖上白布之前我们发现这个女孩的皮肤早已千疮百孔。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我对死者的家属这样说道。但显然他们并不接受,悲愤的哭声回荡在整个过道里。市医院的保安很聪明,他们将所有等候在大厅的记者都“送”出了医院,只剩院长在电话里对我严厉地说:“下午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与此相反,欧阳清的手术很顺利,她已经成功清除了两个男孩体内的虫子。
“它们见氧就乱钻,你不能直接开膛。”她把手边的那杯橘子汁推到我的面前,表面上是过来安慰我的,但脸上的浅笑却表明了她在幸灾乐祸。
“虽然很多种寄生虫都可以直接取出来,但在不明确它到底是什么种类的情况下,贸然开膛是有很大风险的,只有先将它们麻醉了,才能这么做。你该不会连这点经验都没有吧。”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但如果这次的医疗事故真的是我的过失,那么事情就不是被批评和降级那么简单的了,或许会被扫地出门吧。我有些不敢再想下了,失业对于我来说,太可怕了,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时,放射科的张医生进来了,他一脸轻松地将银灰色大套袋递给我,“你的CT没什么异常,头痛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取出照片,发现照片中央分明显示了一团阴影。
“这是什么?”
“哦,这个呀,放心,这不是肿瘤,更不是你研究的那些虫子。”
放射科的医生是出了名的不严谨,我说了些感谢的话将他送了出去。窗外的春雨开始缠绵,叽喳叫的鸟儿让我心烦意乱。
不过张医生的那句话“虫子”提醒了我,我找出上周患者拍的片子,跟我的作了对比,果然,这些暗影都是有共同的特征,那么是否可以说,引起我头痛的原因就是那些虫子?!
回想起那些虫子的模样,我只觉得有些眩晕,后背冰凉。
下午去找院长时,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解聘信。
“不可挽回了吗?”我问。
“你应该清楚,你必须为这次的医疗事故负全责。我没有把真相告诉警方或死者的家属已经是很照顾你了,你应该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过……”院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冷冷的镜片反射着贪婪的光,“如果你肯帮我找些虫子,我倒是可以帮你。”
“什么虫子?”我好似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张地问道。
“你曾经是不是遇到过一个老头,他叫你买一种叫蛊的东西,把你吓跑了?别紧张,这些都是从其他同事那儿听说的。”看来他知道的事不少。
“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这你不用管,我只要你帮我找那些虫子,就是你今天做手术时看到的那种,至于你的工作,我敢保证没有什么大问题。”
看来我已经没有退路更没有选择了。
“可以,不过只能在周四晚上才能买到那种东西,如果顺利,本周五早上,我就给你。”
巨大的落地窗外,桃花缓缓飘落,春鸟在枝头愤怒地啼叫。
【六】
为了买到蛊,我很早就等了在13路公交的站台。过早的车次里,并没有发现那个老头的身影。直到六点多,他才伴随着那一路颠簸而来的公交车,出现在我面前。
我刚在车门口将硬币投下,他沙哑但并不太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嗨,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车上其他乘客纷纷看向了我,我故作镇静地在他旁边坐下,低声说:“我要买蛊。”
他突然安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了我许久,才问:“你遇到那些事了?”
“算是吧。”我无奈地答道。
冰冷的风从车窗灌进来,无数交错的霓虹灯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伴随着他的解释,显得庄重而肃穆。
到了西区,我拿着他给我的蛊,准备下车。
“我可以相信你吗?”我回头问他。
“你必须相信我。”他的目光坚定。
第二天早上当我把那个匣子交给院长的时候,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微笑,“你继续上班吧。”
事情总算是圆满解决了,但一切似乎没有那么简单。院长,蛊毒,还有楼下奶茶店的橘子汁以及昨天在车上老头说的那些话……这些事之间根本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线索。夏宁明的橘子汁已经在抽屉里放了许多天,再不喝可能就坏了。我拿起一杯,在把吸管插入杯中的一瞬间忽然觉得不对劲,虽然表面上看这橘子汁还是很新鲜,但晶莹的果粒却破开了,能依稀看见一些半镶在中间的白影,我找来一个盒子,拆开了另外两包倒了进去。
没有了液体的干扰,果粒中间的那些白影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一些卷缩着身子的小虫子在液体中快乐地游荡,没有冲破果粒壁的还在苦苦挣扎……这分明是虫卵!
我想起以前喝的那些橘汁中甜软的果肉竟然是这种东西,自己的头痛也可以解释了。胃里的东西翻涌得越来越厉害,混合着烧心的酸感冲上喉咙。明明在昨天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知道真相后还是吐了一地。
我快步冲下楼,可那家新开张的餐馆的服务生告诉我,奶茶店早在大前天就停业了。
手机铃声在这时尖锐地响起,是欧阳清打来的,听上去很焦急,“那些奶茶你喝了吗?赶快扔掉,我的猫只吃了一颗夏宁明送我的草莓,今天早上就被死了,检验科的人说是被砷毒死的。”
“还没喝,不过我发现橘子汁里有一些虫子。”
乌云还没有散去,初春的风带着仿佛要吹散所有人间温暖的凉意,卷起细微的尘埃,和着水汽飘向更远的地方,令这个春天变得无比寒冷。
橘子汁似乎有了很好的解释。夏宁明终日在欧阳清的讥讽和我无休止的差遣下生活,忍无可忍的他花下重金贿赂院长,被调往骨科。重重的恨意让他萌生了要毒害我和欧阳清的念头。不,他早在帮我买橘子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
我向医院请了假准备回家休息。白天的13路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前排的两人小姑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什么。
“听说昨天晚上在13路的终点站那里有个老头被人捅死了。”一个女孩说道。
“知道,听说那老头身上带的东西可吓人了,全是花花绿绿的虫子。”
“别说了,真恶心。”
老头,虫子,死了……我愈来愈不安,把头凑过去问她们:“你们知道那老头长什么样吗?”
“听他们说那人胡子挺长的,头发乱蓬蓬的。”一个女孩回答。
死了!真的死了!为什么?你还没有帮我解决这一切,怎么能死呢?我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心想,唯一的一座靠山,轰然倒塌……
【七】
几天之后,欧阳清告诉我夏宁明会在家休假,所以我决定去找他。除了一支小巧的录音笔外我还带了一把刀。我只用套出他的一些话,录下来交给警方,那么他接下来就该为自己做的事而付出代价了。这个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
由于他住在很远的郊区,连公交车都不通,所以一向小气的欧阳清竟然同意将车借给我。
“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变态!”欧阳在电话里这样说着。
车子在国道上高速行驶,视野中高大的建筑物慢慢变少,取而代之的是大块大块青绿的农田。
那些和夏宁明共处的日子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回放。欧阳清嘲笑他书呆子时他静默的神情,我贪婪地吞下他一半的工资时他不屑的目光,以及我们无休止地让他干活时他无奈的背影……做得如此过火的我们终于引爆了这颗定时炸弹,他竟然想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报复我们。
离夏宁明家越来越近,手机突然响了,是办公室的号码。
“林医生,骨科的夏医生死在医院里了,快回来吧!”一位护士焦急地说道。
“是夏宁明吗?”我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她。
“是的。”
我顿时感觉不妙,抬起头才发现我已经将车开到向后行驶的车道上。一辆巨大的货车迎面驶来。在尖锐的汽笛声里我猛打方向盘,但一切都晚了。一瞬间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音,飞溅的玻璃碎片随即刺入胸膛。全身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却觉得有温暖的液体从胸口流出。头上架子里的东西纷纷扬扬地落到我周围,我在完全失去知觉前,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张身份证。
身份证上欧阳清静静地笑着,姓名一栏却赫然写着:袁清芳。
【八】
那天在13路公交车上,我终于知道了那个老头的名字,他叫邢洋。
“蛊这个东西的制法在两宋时就已经失传了,但不知为何在几年前有人又用它来害人。我的祖先曾是此地有名的制蛊大师,所以家里保存了几本下蛊和降蛊的古书,于是我慢慢照着书上写的去学习,最后就到了这种程度。几年前我曾亲眼目睹过一个被极为厉害的蛊慢慢致死的人,死相极为凄惨,全身上下都是毒虫钻空的孔,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从此我便决定以降蛊为业,破解那些极端的害人毒虫。从那天在公交车上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中了蛊毒。”邢洋面无表情地述说着这一切。
“是的,那种虫子现在可能正在我的脑袋里。有办法取出来吗?”我问他。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金色的匣子,摊在我面前说:“这叫金钱蛊,可以将体内的其他异类通通吃掉,吃完后会因为饿死,化作身体的一部分。”他小心地揭掉盖子,一条浑身金光的细长虫子安静地盘在在盒子里。“把它带回家,睡觉时放在心脏的位置,等你睡着后它会自动进到你的身体里。”
我接过金钱蛊,手中的虫融着匣子却散发出巨大的热量,“我脑袋里的这些白花花的巨虫叫什么?”
“那些虫叫百目神,是比较厉害的虫类之一,它们会在一百天之内令神经异常,最后疯掉。但是这种虫分辨得出用蛊人和普通人气息的区别,所以只有曾经用蛊害过人的人,才会让百目神有机可乘,钻进脑袋。”邢洋的话锋一转,“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用蛊做过亏心事?”
“没,没有啊。”我的目光开始游移,头皮一瞬间就紧了。
“如果想活命,就老实告诉我。”他严厉地向我吼道,“我现在之所以还愿意帮你,是因为你也是个可怜虫。你并不知道蛊毒却被人逼迫才下手的吧?”
一语中的,所有的一切全被他料中!我知道已经瞒不住他了,终于将这个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说了出来:“一年前,我为了买房拼命的存钱,可要依靠这点死工资,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安个家。这时,院长让我帮他做件事,事成后将一次性付给我两万并且提拔我为内科主任。要办的事很简单:在原内科主任袁清娟的杯子里倒入一包和小硅胶颗粒很相似的半透明小球。我按他说的做了,轻易地拿到了两万块现金。不过一个月后袁清娟死了,她死时手中捏着一支笔,肚子被钻出了很多的孔,死相甚为恐怖。没过多久,我就顺理成章地升为了内科主任,并且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便在西区买了一套房子。”
听完我的坦白后,邢洋严肃地问:“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
我点点头。
“既有可能是其他知情人的报复,也有可能是院长想杀人灭口。但显然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如果院长想杀人灭口的话,他是不会让你活到现在的。”他拿出一个紫黑色的小盒子递给我,“这个叫七日鸩,到关键时刻再打开,它的毒性很强,但可以保你一命。”
车子渐渐驶入西区,站台就在不远的前方。
“我可以相信你吗?”我站在车门口回头问他。
“你必须相信我。”就像是永久的告别仪式一样,他面容沉静,目光坚定。
【九】
醒来时,我躺在手术台上,身旁心跳仪那种有节奏的音调让我觉得像是在嘲笑。
欧阳清,不,应该是袁清芳向我走来,看得出她支走了所有的护士,呼救是行不通的。
“你,你是袁清娟主任的妹妹吧?”我问她。
她抚摸着托盘内大大小小的手术刀具,神情有些痴迷,“看来你都知道了,怎么,要向我忏悔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做无谓的挣扎了,杀人偿命,你动手吧。”虽然浑身无力,但我还是尽力挪动手指摸到了贴身带着的七日鸩,幸好还在。
她并没有走过来,而是拖出来了一个用来装尸体的塑料袋。“你以为会这么简单吗!”她猛地拉开了塑料袋的链子,声音里透着恨意,“你会和他一样的!”
袋子里装着一个正在大口喘息的人,无数红色的甲虫密密麻麻地覆盖在他身上,依稀可以听见啃食血肉的声音。
“呵呵,你看看,他就是你每天拍马屁的院长啊。”她拨开那人嘴上的甲虫,那人立刻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呤:“救……救我……”
袁清芳浅浅地笑道:“你看,他平常那么耀武扬威,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不堪。”这些触目惊心的虫子衬得她的笑容泛着刺骨的寒意。
“在你把那些虫子倒在我身上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我努力不把恐惧表现在脸上,“你牵连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无辜?”她癫狂地笑起来,“他们是无辜,我姐就死有余辜了吗?她只是在无意中看到了院长受贿,一向清廉的她最记恨这种事,就在她多次劝说院长无果从而准备要举报院长的时候,竟然就遭了毒手。”
袁清芳停顿了一下,“为了给姐姐报仇,也为了在这里站稳脚跟,我放弃了B市私人医院的高薪职位来到这座城市,还不惜花重金买通了楼下的那家奶茶店,在橘子汁里投虫卵。刚开始是对所有人销售,比想像中还要猛烈的虫病让我达到了预期的目的,现在,这种寄生虫病其他医院都束手无策,只能由我解决,我的‘医术’得到了绝地的认可,金钱和地位指日可待。所以后来我让奶茶店只卖果汁给你和夏宁明,毕竟要让百目神进入脑中,量少了可不行。”
手术灯的白光让我有些眩晕,“为什么夏宁明和邢洋也死了?”
“你看不出来吗,夏宁明是院长派来的奸细?其实院长在我调来医院实习的时候就怀疑我是袁清娟的妹妹了,他派了很多人暗中调查我的背景,但都没有结果。最后他索性将新来的夏宁明直接安排在我们中间。就在夏宁明调查清楚也就是他被正式调往骨科的第二天,院长就叫你帮他找蛊,想像毒死我姐姐那样毒死我。这样做自己既可以‘不犯罪’,又能摆脱日后用蛊人不慎被蛊反噬的悲惨遭遇,真是个好计策。可你并没有把真正的蛊虫给他,而是找了几颗普通的虫卵……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袁清芳轻蔑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夏宁明投毒时被我当场抓住,看在他只是个跑腿的份上,我并没有让他死得太痛苦。”袁清芳垂下眼睛,“至于邢洋,他其实是我师父。我们本来是以降蛊谋生的,但随着他教会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渐渐发现用蛊来杀人其实是‘不犯罪’的最好方法。巨大的恨意促使我完成了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但他却一次次地劝我放下仇恨,直到他给了你金钱蛊,并且威胁我如果不立刻停手,就要把整件事告诉警方。我当然不能让他这么做,于是我假装认错,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捅死了他。”
眼前的这个女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妖魔般的气息。
“你妈妈是在B市吧?”她摆弄着指头上一枚小巧的戒指,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的心像是被重物猛击了一下,心跳随即漏了一拍,大吼道:“你要干什么?你这个疯子!”
她拿出一小杯紫黑色的液体,唇边噙着得逞的笑意,“喝了它,让你的躯体成为我养蛊的容器,你便可以活下来。最重要的是你妈妈还可以安享晚年。”
我还有选择吗?可就算活下来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一副为他人所用的没有心智的空壳罢了。我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就像一段灿烂的锦缎沉入汪洋,不管在岸边如何守望不会有结果。生命对于我,早在大半年前的夏天,就失去了。
“在我完全失去心智之前,能否帮我做件事?”我无力地问道。
“什么?”她好奇地问。
“害死你姐我心中有愧,所以我一直将她的照片放在口袋的盒子里,现在交给你吧。”
袁清芳微微一愣,“我姐的照片?”她走过来,从我口袋中取出了那个被我换成了粉红色的盒子。
伴随着一声“七日鸩”的惨叫,白色乳状的毒雾渐渐弥漫开来。我深知当那雾来到我面前时,也将是我的死期。我觉得我好像赢了,又觉得仿佛一开始我就输了。不过,该了结的,总会了结的。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地笑容,所有的一切,终于,彻底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