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
这是一封传递不幸的连锁信。请你在收到信件后的三日内,转发给以下三人。如若不然,厄运将会降临在你的身上,切勿挑战厄运的耐心,切记切记。
三人:马如牛、赵德海、徐胜梅
吴光是我同专业不同导师的学长,临近毕业季,他应该一边快马加鞭地修改论文,一边热火朝天地寻找工作才对,而不是在图书馆里给我看这种无聊幼稚的信。
幸运或者厄运连锁信这类东西,在十几二十多年前似乎流行过一阵子。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父亲也收到过一封类似的信件,说如果不转发二十封就会遭受不幸云云。我父亲当然嗤之以鼻,当场就扔进了废纸篓。那时候的连锁信是完全要手抄的哩,我想单单是抄上几十份连锁信,就已经是一场噩梦了吧?
吴光是在图书馆找到我的,他不发一言就把这张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我,露出苦涩的笑容。原本自信的脸上,显得十分憔悴,看起来饱受折磨。
我正待揶揄他几句,可是撞上他略带哀怨的眼神,硬生生将嘲讽吞了下去,说道:“不知道学长给我看这封信意欲何为?”
图书馆里十分安静,大多数同学都在阅读或是写字,也恰逢午后,学生较少,不然管理员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在这里交谈。
吴光叹了口气,声音略带沙哑,“大约在一周之前,我收到了这封信。我当然不屑一顾,但我也不知道为何,并没有将信件撕毁,而是随手扔进了抽屉。”
待信中所设定的期限过后,吴光果然遭遇到了许多意外。
“先是我独自留在寝室时,房门莫名被反锁。我被关在房内足足一个下午,最后只能请师傅破坏了门锁。室友们回来后,却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干的。”
吴光喝了口一次性纸杯中的清水,继续说道:“之后我路过教学大楼,险些被落下的花盆砸中。而昨天,下课后我准备下楼时,又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幸亏只剩下三级楼梯,不然我准骨折。”
我刚想说这或许只是巧合呢,他突然脸色大变,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随后冲出阅览室,在走廊上蹲下,不断抠着喉咙。
我吃了一惊,只见他呕吐出的都是清水,喘着气扶着墙壁,对我说道:“是水……有人在我的水杯里下了东西!”
我急忙返回阅览室,桌上放着一只学校放置在饮水机旁供人使用的一次性纸杯。其中尚留着半杯清水,我拿起纸杯闻了闻,没有任何浓烈的味道。
“不如让我请医学院的学长化验一下如何?”我提议道。
吴光默默点头,神情像是被幽禁在禁闭空间般惊惶。
离开图书馆,分别之前,我忍不住问道:“学长,为什么会想到来找我?”
吴光低下头,低声说道:“因为我觉得霍疏影同学,非常可靠的样子。”
2
这封连锁信比起普通的连锁信有非同一般的地方。
比如普通连锁信追求转发的数量,而这封信却只需要转发给三个人;其次普通的连锁信既不会在信的抬头指名道姓,更不会对下一个收信人有指定要求。
马如牛、赵德海、徐胜梅。
虽然指定了收信人,但是却没有附上地址。是寄信人认为吴光一定知道去哪里找这三个人吗?还是就连寄信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如果这样,他怎么确定吴光可以找到他们?
由于赵德海和徐胜梅这两个名字实在太普通,我将“马如牛”三个字输入搜索引擎,想看看是否会有些线索。
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少,本市更是只有惟一的一个。
谁知我点开网页,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感叹人生的无常。
页面上竟然是封讣告。
原来这马如牛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任教,两个月前在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中,两名同学打闹间落入池塘,马如牛虽然救起两人,自己却因为腿部抽筋而溺水。
这所中学还特意制作了一面网页来纪念他,灰暗的底色配上马如牛的黑白照遗像,竟然带着一股阴恻恻的感觉。看久了,好像那马如牛在对着你眨眼睛。
我关上网页,心想看来这寄信人并不知道马如牛已死亡的消息,不然要求吴光将连锁信转发给一个死人有什么意义呢?
室友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自从她解开男友失踪之谜后,摆脱了患得患失的负面情绪,面对现任男友,再也没有夺命连环call的情形出现,人也开朗活泼了许多。
“吴学长在寝室楼底下等你呢,打你电话你没接。”她带着狡黠的笑,说话的语调有些暧昧:“他莫不是在追求你?”
我白了她一眼,或许刚才想的入神,根本没有注意到手机铃声。
吴光站在寝室楼的背阴面,他双颊微微有些凹陷,黑眼圈非常严重,双手插在卫衣口袋无精打采地来回踱步。看见我下楼,他急忙迎上前,慌张地说道:“有人跟踪我!”
“啊?”我一愣,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同学们大多在寝室楼午休,偶尔有人进出,四周根本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吴光依靠在寝室楼的外墙,说道:“这段时间,一直有个小个子男人跟踪我。昨天晚上我下课回寝室,那人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回过头去找,他却跑的很快,连影都没有!”
“他有什么特征吗?”
吴光摇头,“他戴着棒球帽,帽沿压的很低。”
我沉吟片刻,说道:“对了,上午医学院的学长说化验结果出来了,那只是一杯普通的纯净水,没有任何有毒物质。”
吴光讶然,“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人趁着我们离开阅览室的时替换了!要知道这纸杯随处可见,调包可是轻而易举。
3
周二一大早照例是学院组织的学术讲座,古代文献专业的导师精讲沈复的“浮生六记”。这样的讲座虽然枯燥乏味,但是这作为硕士毕业考核的指标之一,必须参加满十次,没的商量。
在讲座间歇,我意外遇到了与吴光同寝室的何季学长。他向来极少观摩讲座,说是越少听闻别人的观点,树立自己的理论时才能免受影响。
提到吴光,他满脸怒气,白皙的脸顿时涨红了。
“这家伙最近太不正常,总说有人要谋害他。上次还指责我们三个故意将他反锁在寝室。拜托!我们男生粗心大意,有时只是合上房门就离开了,哪会特意去反锁。何况那天我们三个都去参加企业宣讲会,才没有心情戏弄他呢!”
我唯唯诺诺地应声,问道:“他说他遇到了好几次意外,这些你们都知道吗?有什么线索吗?”
何季带着轻蔑地笑,“他整天神神叨叨,一会说有人要扔花盆砸死他;一会又说有人将他推下楼梯,后来还说有人跟踪他。可谁见到了?这校园里人来人往,有谁能几次三番想要害他都没人发现?何况还是大白天呢。霍疏影,你也少管他的闲事,听说你们也快开题了吧?写好论文是关键!”
“说的也是。”
何季学长说的有道理,吴光那些所谓的意外统统没有人证,这在人多眼杂的校园中并不正常,没有一个凶手会大摇大摆出现在学校里。即使是那次他号称水中被下毒,除了他一阵阵干呕之外,我完全没发现他有任何不良反应,化验结果也没有任何有毒物质。
我回到寝室,继续打开悼念马如牛的纪念网页,除了令人心中发寒的遗照之外,就只有一根根虚拟的蜡烛闪动,整个页面带着梦幻般的昏黄,看久了不仅遗像上的人脸会对你笑,甚至带着种想要沉睡不醒的疲乏。
我在心里默想了一遍连锁信,那封信有个奇异的特点就是有抬头。称呼吴光为“吴君”,口气文绉绉,简直像轻佻文人之间的恶作剧。
寄信人一定认识吴光,不然若仅仅是为了传递不幸,根本没必要写对方的抬头。我记得很清楚,以前父亲受到的那些连锁信,是为了要抄写数十封的缘故,绝不可能一个个的写抬头。
寄信人既认识吴光,也认识那三人。但是寄信人想必已经和马如牛等至少数月没有联络,不然怎么会连他殉职的消息都不知道?
这个人……果然就在吴光身边吗?
我在悼念网页上随意点击,突然目光有些凝结,顾不上遗像带来的诡异气氛,凑近了仔细看着治丧委员会的名单。
第二行第二个名字竟然是“徐胜梅”。
我一直想弄清楚吴光和那三人之间的联系,却忽略了这三人本身就可能相互认识。
而在第五行我也找到了“赵德海”的名字。
总算凑齐了三人。
4
我谎称自己是马如牛的高中同学,看到悼念网页后想与以前的发小徐胜梅联络。中学果然不疑有他,立刻将徐胜梅的手机给了我。
徐胜梅在松江某镇的银行分理处上班,做一休一,我们相约的那天恰好是她的休息日。她上下打量我一阵,用怀疑的口吻说道:“你是马如牛的高中同学?虽然他和我并非同一个高中,但是我们住的近,他的好朋友我几乎都见过。况且我看你似乎比我们要小上几岁。”
见被她拆穿,我怕她再不肯合作,只能将那封连锁信掏了出来,请她过目并询问她是否认识吴光。
徐胜梅皱着眉头看了遍信的内容,说道:“马如牛和赵德海都是我的邻居兼小学至初中同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至于这个‘吴君’……我的确毫无印象,我身边一共只有两个姓吴的,一个是初中同学、一个是现在的同事。绝对不可能是你的那个什么学长。”
“那么,你觉得会有谁有对你们做这样一个恶作剧吗?”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吴光与他们毫不相识,寄信人又为何选中吴光作为传递不幸的中间人?寄信人又为何不自己直接将信件寄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
还是寄信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的缘故?
“完全没有。”徐胜梅双手一摊,一副无奈的表情。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小镇老街的尽头。
松江虽然是属于魔都的一部分,却由于是郊县,依旧显得有些荒凉,小树林和农田随处可见,像是被大都市遗忘的角落。除了延绵不断的轻轨架在半空中,公交车每隔十五分钟才会慢吞吞地来一班。
“那么,你还要不要去看看马如牛的家里呢?”徐胜梅略带讥讽地说道。据中学领导说,马如牛的父母在他大学三年级时双双因病离世,家里只剩祖父祖母一双老人。因此治丧委员会除了学校领导之外,就请徐胜梅等好友来筹备。
我之前联系徐胜梅时,也是借口想探望马家老人,这才请她相陪。
听她这么说,我当然不可能就此离开,何况去马家看看,多和徐胜梅聊聊,说不定会有未曾留意的线索。
田野到处都是阡陌交错的长路,天色已是黄昏,夕阳将我和她的影子投射在农村小道上,拉的老长。
拐往马家的岔道有口池塘,那里被人围堵的水泄不通。几个警察在驱散围观的人群,这时只听有人大吼一声,“出来了!”
人群开始沸腾,警察们虽然不断要求众人离开,却适得其反,人反而越聚越多。
从人群的缝隙中,我隐隐看到捞起的似乎是一副人的骨架,一只惨白的手只留下森森白骨,斜斜地向下垂着。
我分明从徐胜梅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恐惧。见我注意她,她急忙移开眼光,带着我继续向村子深处走去。
5
如今马家老宅只居住着马如牛的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家明显还未从两个多月前孙子的不幸逝世中缓和过来,悲伤的情绪笼罩着我们谈话的始终。
因此我对于自己的不请自来难免有些愧疚,陪着老人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节哀顺变之类的劝慰话。
“马老师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素来不善言辞,有些担心自己的劝解适得其反。
马爷爷却长叹一声,“报应啊!”
我听的一愣,还未开口询问,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大步走进院子。
他大约四十出头,戴着眼镜,身材略微有些发福,虽然脸上表情温和,镜片后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马爷爷,家里有客人啊。”那警察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随后落在徐胜梅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没想到徐同学也在?那真是巧了。”
马爷爷的脸色忽然一变,呼吸也变的有些急促,讪讪道:“邵……邵警官。”
“马爷爷,我也听闻了马同学殉职的噩耗,请节哀顺变。”邵警官收敛起笑容,用严肃的神情说道,“不过可能你们已经知道,一个多小时之前,在村口的池塘里我们发现了一具骸骨,很有可能是十三年前失踪的杜陌。当年这起案件是当作诱拐事件处理,现在看来需要重开档案调查。”
“你怎么确定那就是杜陌?”徐胜梅开了口,她双手握紧了拳头,神情变得有点狰狞。
邵警官语气平静,“首先我们在颈骨处发现了一条缠绕着的金锁片,上面刻着一个‘陌’字,这是当年杜妈妈担心儿子体弱长不大而挂在儿子脖子上的。其次我们之后会进行基因对比,确定到底是不是杜陌。这是我当初调来这里后的第一起案件,我印象深刻。”
“咕咚”一声,一旁默不作声的马奶奶突然从椅子上摔倒,开始抽搐,甚至口吐白沫。马爷爷大惊失色,徐胜梅帮着马爷爷一起将马奶奶送入房中休息。
客堂里一时只剩下我和邵警官,有些尴尬。
“小姐你是……”他看了我一会,终于发问。
我寻思着要是我随便说个身份,他会去调查我吗?要是发现我在吹牛,会不会通知我们学校?我一时举棋不定,这时徐胜梅和马爷爷从内房走了出来。
“邵警官,”徐胜梅冷冰冰地开口,说道:“马奶奶现在很不舒服,如果你有什么要问,请在确定骸骨就是杜陌之后再来吧!”
邵警官走后,徐胜梅也和我一起离开马家。其实我很想向马爷爷多了解点马如牛的过去,只是碍于情形,实在开不了口。
夕阳退去,星光渐长。
徐胜梅幽幽地说道:“大马只是生活在别处,他在别处看着我们。”
我要求去拜访一下赵德海,却被徐胜梅拒绝。
“够了,霍小姐。到此为止吧!”
6
吴光的导师是系主任,每逢系主任开设的讲座,都有不少徒子徒孙忙上忙下,有时倒水、有时排列桌椅、有时维持纪律。还会呼朋唤友,让我们同系的学生都去捧场。这就是领导的权利。
虽然不过是两三天没见到吴光,他的颓废与邋遢居然令我微微一惊。他可能没有刮胡子,下巴一片青色。双眸凹陷,脸色灰暗,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觉。
他作为系主任目前最大的弟子坐在老师身旁,却战战兢兢、四处张望,样子胆怯又畏缩。同学们进进出出,推门的声音也会惹的他一阵哆嗦。
他的样子引人注目,系主任坐在他身边十分不耐烦,不断用严厉的眼神来制止他的怪异举动。
谁知吴光却是愈演愈烈,竟然呆呆地看着系主任,随后面对着系主任露出恐惧的表情,突然大声喊道:“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这个鬼!别以为我会怕你!滚!”
众目睽睽之下,系主任实在忍不下被谩骂为“鬼”的这口气,对着几个徒子徒孙大手一挥,“把他赶出去!”
几个男生立刻上前拉着吴光,他突然好似力大如牛,站起来推倒了好几张桌椅,甚至还把系主任作为播放幻灯的笔记本都扫落在地,嘴里则大声嚷嚷:“滚开!别缠着我!别缠着我!”
同学们大哗,系主任脸都气白了,拿起手机叫了校医院的工作人员过来,怒道:“这家伙发神经了!”
不多时,几个白大褂冲了进来,连同之前的几个男生,终于将吴光制服,他拼命反抗还是被抬出教室,临走时他的目光转向我,那空洞的眼神竟令人不寒而栗。
在校医院的病房里,吴光被注射了镇定剂。他逐渐平静下来的表情反而带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他幽幽地说道:“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为什么那个鬼不放过我?”
“什么鬼?”
吴光的眼睛盯着我身后,看的我心里发毛,说道:“那个带着棒球帽的矮个子男人,一直一直跟着我。他行踪诡秘,总能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好可怕,好可怕!”
他念叨着,可能是药效发作,逐渐陷入沉睡中。
我陪了他一会,吴妈妈赶到了。看到原本优秀、富有创造力的儿子居然被斥责为“神经病”,吴妈妈忍不住潸然泪下。
“吴妈妈,请问吴光以前在松江A镇D村住过吗?”
吴妈妈听我这么一问,不由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我连忙扯谎,说道:“是我曾经在校报上看到过学长写的一篇回忆小时候的短文,写的很好。”
吴妈妈说道:“那是他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D村有一个他的叔叔。叔叔无儿无女,就叫他去那里住一段时间玩儿。不过说来奇怪,他才去的第一天晚上,就高烧四十度,不得不连夜赶回市区。后来就没再去过。”
7
那个发现骸骨的池塘位于D村的入口,前后没有人家,孤零零地横躺在那里,在这清风徐来的日子里居然平静无波,看似清澈的池水深不见底,隐隐有水草浮动,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森感。
据吴妈妈所说,吴光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曾经在D村仅待了半天就因为高烧而不得不回到市区。可吴光却说完全没有印象。
是因为高烧的缘故吗?
我对马爷爷的那句“报应啊”十分在意,即使是笃信轮回转世的佛教徒也不可能将自己孙儿的逝世归咎为报应,这不合常理。
马爷爷坐在院子里抽烟,马奶奶则靠在椅背上晒着太阳打瞌睡。
前几天来我就说自己是马如牛的同学,想要为他写一篇纪念文章。上次因为马奶奶突然犯病而仓促离开,今天想多了解点马如牛的少年往事。
提到孙子,马爷爷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着孙儿多么聪明、多么孝顺,是远近闻名的好孩子。
说话间,他还去屋里将相簿拿了出来,戴起老花眼镜,一张张地指给我看,这张是乖孙满月、这张是蹒跚学步、这张是刚上小学、这张是比赛得奖等等,如数家珍。
看着马爷爷微显浑浊的双眼中透出向往的神采,镜片后有眼泪的光芒在闪动,我想到自己不过是想博取他们的信任,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翻过一页,其中有张三个孩子合影的相片,两男一女,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中间的男孩手里握着一条蛇,笑嘻嘻的样子十分得意。两侧的一男一女虽然年幼,但正是马如牛和徐胜梅。
见我关注这张相片,马爷爷解释道:“这是他十二岁的时候,小梅你见过了,中间这小鬼就是阿海。抓蛇掏鸟蛋捅马蜂,没有他不敢干的。”
“抓蛇好危险的。”我注意到三角形的蛇头扭曲上扬,对着那男孩虎视眈眈。
马爷爷淡淡笑道:“乡下孩子,哪个不是上山下海的行家里手啊。也没大人管这些。”
灶间的水壶发出呜呜声,应该是水开了。
马爷爷起身去厨房,我凝视着这张相片,忽然发现在三人合影的不远处,一棵大树底下模模糊糊地有个人影。
由于照片年代久远,本身就不太清晰,那个人影又只有侧面,只知道是个戴着棒球帽、身穿卫衣的人,看打扮应该是个男生。
我心中一动,取出手机将相片翻拍了下来。
马爷爷端出一杯水给我,继续说了些马如牛小时候的故事,我刚想提及“杜陌”,这时有个男人一瘸一瘸地走了进来。
他年纪和我相仿,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他或许没有刻意的皱眉,眉间却还是醒目地拧成一个“川”字,像是经历过无数灾难痛苦留下的印记。
马爷爷赶忙招呼道:“阿海,你怎么来了?下班了吗?”
阿海?他就是赵德海,为何他是个瘸子?
8
赵德海身材不高却很健壮,一张黝黑的脸上神情森然,充满戾气。
马爷爷向他介绍我,他却似乎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用低沉地声音说道:“既然有客人在,那我明天再来看爷爷。”说完即走。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马爷爷禁不住摇头。
“这孩子,自从瘸了条腿以后,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没少去派出所。后来读书也不去了,索性彻底解放,长大后在剧院当勤杂工。”
“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啊?”
马爷爷谈了口气,说道:“还不是他小时候调皮,抓蛇的时候被条毒蛇咬了。虽然及时送医,到底还是坏了腿上的神经,就这样瘸了。”
“原来如此。”我抿了口马爷爷泡的茶,茶水已凉,茶叶粗劣,又苦又涩。
马奶奶忽然打了个哈欠,随后冲我笑笑,起身麻利地收拾起院子来,这让我稍稍有些惊讶。之前她又是发颤又是口吐白沫,我还以为她身患风瘫,谁知道手脚竟然如此灵活,那天的发病不过是为了打发邵警官而做的伪装?
“对了,马爷爷,上次说的杜陌是谁啊?是不是这个男生?”我假装不经意地提及,还伸手指着相片中那个男生的侧影。
马爷爷脸色微微一变,说了句“不是”就不再说话,自顾自喝着浓茶,气氛顿时僵硬起来。
我一窒,又想了个别的开头,“以前在学校大马的人缘就很好,朋友很多。杜陌也是大马的同年密友吧?小时候一起玩的吗?”
马奶奶突然没好气地插话道:“我们家乖孙才不会和那个孽种一起玩呢。他妈妈未婚先孕,真是丢死人了!”
见我一脸惊讶,马爷爷只能无奈地作出一番解释。
原来这杜陌跟随母姓,妈妈少女时未婚先孕,男友出国后一去不返。这对农村家庭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不但她的父兄唾弃她,连带着儿子也总是被排斥。
村子里人人瞧不起杜妈妈,也不准自己的孩子跟杜陌玩。
马奶奶一边打扫着落叶一边嘀咕道:“这孩子野着呢!谁要是说了他妈妈的闲话被他听见了,不管男女老少都是追着一通打。他年纪小,又打不过谁,最后还总是挨打……”
老太太嘴里碎碎念个不停,马爷爷干咳了好几声,这才止住了她的唠叨。
马爷爷口风很紧,对杜陌绝口不提,反而拎着茶壶问我还要不要添茶,摆明下了逐客令。
离开马家,我翻看着手机中翻拍的照片,一一核对着三个少年合影的地点,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在一棵槐树下找到了相似的地方。
老槐树位于一座南北向的宅子外,院落大门紧锁,铁锁有些锈迹斑斑,看上去荒废已久。
那个少年的侧影正是在这棵老槐树下。
“你是老吴家的亲戚?”我急忙转身,却看见赵德海皱着眉头,在不远处看着我。
9
“请问这户人家是姓吴?”虽然赵德海样子可怖,我还是鼓起勇气问道。
他看见是我,“哦”了声说道:“老吴无儿无女,前几年去世后,这里就一直空着,他城里的亲戚也无心打理。你是大马的同学?要写他的纪念文章?写好点。”
他说完便一瘸一瘸地离开了,我看着他走路的样子,忽然想起照片上他手握着一条毒蛇,却嬉笑颜开的模样。
我仔细回想了这段时间来对连锁信上信息的调查,忽然心中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我边思索边往村外走去,生怕错过了通往市区的末班车,谁知想的入神,竟然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邵警官温言说道:“咦,小姐又是你。你是老马家的亲戚吗?”
这邵警官看似温和,其实却透着一股精明。我想若是被他查到自己谎称是马如牛同学而私下调查,万一向学校汇报就麻烦了,何况我也不想因连锁信而把吴光拉下水。
我当即掏出学生证,说自己是S大的学生,需要做个社会调查报告,刚好看到马老师为救学生不幸牺牲,因此前来为马爷爷做个访问,顺便写篇纪念文章。
邵警官核对了我的学生证,对我的做法赞扬了几句,待我提到“杜陌”时,他略一沉吟。
“其实这个案子发生在十三年前。当时报纸做了深度报道,因此告诉你也无妨。”我和邵警官就站在那个池塘边,太阳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只留有些微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这池塘波光粼粼,泛着淡淡的红。
十三年前的十一月初,某日傍晚杜女士前来派出所报警,说自己的儿子杜陌午饭后说去找马如牛、徐胜梅以及赵德海玩耍,却一去不回。杜女士曾在家人陪同下前往三人家中寻找,却被告知杜陌根本没有来过。
杜女士说杜陌从不对妈妈说谎,何况出去找同龄人玩耍这件事本身根本没有必要撒谎。
经过警方介入,三个孩子仍然表示当天未曾见过杜陌。马如牛和徐胜梅在池塘边抓蝌蚪、赵德海则因为被蛇咬伤送到了区里的医院治疗。
由于杜陌离家的时间正值午后,农村人有午睡的习惯,因此当时竟然没有目击者,从郊区去市区的公交那时候仅有几班,即使警方散发了传单要求协查,也没有形似杜陌的男孩坐车的信息。
“杜陌这孩子真可怜。”邵警官没由来地长叹一声,“虽然总是和别人打架,却都是为了保护妈妈。他心肠好着呢,读书也很用功,提到他,老师们也唏嘘不已。属于他的黄金时代还未来临,就已经结束了。”
邵警官在一旁长吁短叹,我却在想,那个赵德海果然是杜陌失踪当天被蛇咬的,这和杜陌的失踪究竟有何关联?杜陌究竟为何会死在池塘?是死于溺水还是死后被人抛尸体?而那张相片中的侧影又是谁?
10
待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吴光寝室之时,他正在母亲的陪伴下收拾个人物品,似乎正准备搬离寝室。虽然还有几个月才论文答辩,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他苍白憔悴依然如故,只是多了点认命般的麻木和沉默,机械地跟随着母亲的举动。母亲整理书籍,他也整理书籍;母亲收拾衣物,他也收拾衣物。
只是,他总是偷偷瞧着窗帘飞舞的露台,样子畏缩。
听到我的声音,他不得不回头,用故作平缓地语调对我说道:“霍疏影同学,你好。谢谢你这些天来的帮忙,不过我已经不要紧了,请别再为我的事情奔走,就到此为止吧!”
他边说还是边偷看着露台,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露台上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我将自己手机中翻拍的照片交给他,“学长,至少你看看这个吧。”
他勉强一笑,说道:“信里说了,三天不转发就会遭遇到不幸。看吧,我已经遭遇到不幸了,这果然是一封传递不幸的信件!我已经听天由命了,别管我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个跟踪你的男子是谁吗?”
他犹豫着接过我的手机,只看了一眼照片,就忍不住双手抱头,坐倒在自己的床铺上,连呼头痛。
吴妈妈看过之后讶然道:“这……这不是叔叔家门外吗?”
她的话更加肯定了我的推断,我上前握着吴光的肩膀,硬要他冷静下来,说道:“学长,你还没有想起来吗?那个戴着棒球帽的矮个子男子就是你啊!”
吴光突然呆住了,他双眼闪动,刹那间好像领悟了什么,随即晕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十三年前的那天,十二岁的吴光第一次来到D村。午饭后,他在叔叔的院子里乱晃,正巧遇见抓了条毒蛇的赵德海得意非凡,要求母亲为自己照相。好友马如牛和徐胜梅当然也在其中。
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吴光无意中被照相机捕捉到了在槐树下的侧影,从此和这三个孩子牵扯在一起。
而生命有如烟火般短暂的杜陌,也恰在此时出现了。
三人不喜欢杜陌,拒绝和他一起玩耍,并且向着村外走去。
当时吴光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或许是好奇,或许只是纯粹地想随便走走,不知不觉竟然跟着三人来到了事发的池塘口。
赵德海一直在把玩毒蛇,最后反被蛇咬了口腿肚子,当即脚一软滑入池塘中,马如牛和徐胜梅惊呆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杜陌及时跳入水中救起赵德海,但是自己的双腿却被水草缠住,最后倒在池塘中。
马如牛和徐胜梅只关心自己的好友,抬着赵德海离开,根本没有考虑过杜陌。等到杜妈妈来寻,才想起杜陌或许溺毙。
两人当即串通了口供,自称一直在池塘捉蝌蚪,这都是为了避免警察调查池塘而做的设计。三家家长也互相约定,绝口不提杜陌。
这一切都在警方调查前都已经安排停当,他们根本没想到身后还有个吴光目睹了一切。
青涩偿还一生
吴光从小懦弱胆小,等到他回过神来去池塘查看,已经不见杜陌的身影,不知是水草缠绕的紧还是他身子沉重,直到十三年后,他的尸体才浮出水面。
当场目睹意外令吴光颇受刺激,他匆忙回到叔叔家后就高烧不止,据说这是胆小之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当晚就回了市区。
这场发烧持续了大约一周,之后吴光就将D村的事忘记地一干二净,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去过。
大约在两个多月前,吴光在母亲无意中带回的《松江XX报》上看到了马如牛为救学生殉职的消息。正如马爷爷所说“报应”一样,吴光潜意识中的不安与内疚被激发了,他写了一封厄运连锁信给自己,要求自己转发给马如牛等三人,作为一种提醒。
然而这只是他潜意识的所为,他本身却并不知情,反而为收到这样一封怪异的信而忧心忡忡。
当他没有依照信中的吩咐转发信件时,他的潜意识就让自己遭受到各种“不幸”,如花盆掉落、被人推倒、水中下毒等。而事实上,凡是他遭受“不幸”时,根本没有目击者。
“不幸”的顶点就是戴着棒球帽、穿着卫衣的矮个子男人。
吴光身高将近一米九,因此他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超过一米六。他在D村的那天,刚好身穿的就是卫衣,头戴棒球帽。
那个一直跟踪他,如影随形的矮个子的男子,不就是吴光潜意识中愧对的“良心”吗?
“你怎么判断那封信是我寄的?”
一周后,吴光在学校心理系教授的辅导下,总算心智恢复正常,人也逐渐走出连锁信的阴影,当然在D村的记忆也尽数恢复了。他还随我去见了邵警官,将当年的案件一一指认。
他向同寝室的何季等学长道了歉,不过因为他曾经的情绪失常,大家多少有了芥蒂,他还是打算住回家。
由于毕业论文进度严重拖沓,他最近在图书馆朝九晚五,拼命地找资料、写文章。
“其实你没发现那封信的信戳上留有XX邮政局的印记吗?”我哑然失笑,“那不正是城东那边吗?那里不是学长的家吗?”
吴光叹了口气,说道:“我后来在报纸上看到说那几个被马如牛救起的学生连马如牛的葬礼都没有参加。父母们还说怕吓着了孩子。真是报应。”
这个世界上,有些恩情十分沉重,令人难以承受,无法回报。然而这绝不是忘恩负义的理由。青涩时代欠下的巨债,足够偿还一生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