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鲜的干尸
黄媛变成了个植物人,没有知觉,小小的身子裹在被子里,妩媚的眼大睁,目光里看不出灵魂存在的迹象。
黄媛是张煜的妻子,张煜是我的好友,他是个优秀的植物学家。他的妻子变成了个植物人,这是不是很具讽刺意味?
张煜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他和我说,在十来天前的半夜,妻子突然脑中风,虽然紧急送往医院治疗,可她的大脑皮层还是受到了严重伤害,再也没能醒过来。
“她会醒过来的,她的病不是绝症,我相信只要好好照顾,她一定有康复的一天!”张煜有些木然地对我说。他四方的瘦脸搭配一副黑框玳瑁眼镜,使他的头像一块孩子玩的卡通积木。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就在这时,我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老邹,有大案子发生,快点过来海天宾馆这里。”
匆匆与张煜告别,我从郊外驱车飞速赶往案发地。
我是个刑警,这十来年,也见识过无数的古怪案子,但我还是被海天宾馆811房发生的这桩案子惊呆了。
整个宾馆的八层都已被警方封锁,拉起了警戒线。我迈步走进811房时,先是嗅到了奇异的香味,让人禁不住要深深呼吸。
房间里没有我臆想的血浆纷飞的凶杀场面,酒店宽大松软的床上横躺着一具干瘪的人尸。我走近了看,那是怎样一具可怖的干尸啊!皱巴巴形似骷髅,只是还覆盖着完整的皮肤。尸体的血肉、水分完全失去了,就像一张平摊开来的人形比萨饼。如果将其摆在展览馆,对参观者说这是几千年的古尸,人们恐怕也会相信。
没有挣扎,没有搏斗,屋里一切东西井然有序。据宾馆前台的服务员回忆,死者今日凌晨时分登记入住,怀里半拖半抱着一名绿色长发、发际还插着形状奇异的一朵红花的女子。
女子像是喝醉了,闭着眼垂着头,将脸贴在死者胸前。他们在办理登记手续时,服务员嗅到令人迷醉的浓香从女子身上散发,她脑袋上的花形极似一张女子的红唇。
我查看了宾馆监控,监控显示,死者拖抱着女子进了电梯,在电梯厢里与她热吻,又从电梯里走出,穿过长长的过道找到房间,开门进入。
之后的监控里,再没发现那绿发女子的身影,她进了房间后便像是失踪了。如此看来,此女有最大的作案嫌疑。但她究竟用了何种手段,竟能在短短的时间里让死者变成一具干尸?她作案后又是如何逃脱的?要知道,海天宾馆的监控设施还是很完备的,而宾馆的外窗装有只够一个成人拳头探出去的防盗窗。
据宾馆方面说,811房的客人直到下午4点还没退房,服务员去敲门,里面也没有回应,服务员就掏出钥匙开门,却怎么也开不了。这意味着门从里面被反锁了。宾馆方面害怕客人出了事情,他们说不清楚,于是就报警。门是被警察打开的,开了门就见到床上死者的惨状。这个说法被出警的派出所警员证实了。
房间里没有采集到女子的指纹、足迹、头发、脱落的角质皮屑、分泌物、汗渍等任何东西。但我还是在现场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迹象:房间的窗子开了道一指宽的细缝,正对着这道缝隙的防盗窗格栅上有一处沾了少许碧绿的汁液。
经尸检,死者骸骨表层及内部周身各处密布细如毛发的小孔,有许多孔是穿透性的,孔里有少量白色的类似植物根须的东西存在。
死者名叫顾彬,我跟我的同事走访调查后,发现此人案发的前晚去了一家名叫“夜魅”的酒吧玩,他在这家酒吧邂逅了一名妖精般迷人的绿发女子。两人喝了大量的酒,女子醉倒,顾彬便带女子去宾馆,之后,这桩诡异的凶案便发生了。
绿发女子身份神秘,不是“夜魅”的常客,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又去了何处。
二、美人草
我请张煜帮忙化验那些绿色汁液及白色根须的成分,他答应了。张煜住在城市的远郊,在一座小山脚下,他租了农家的两层小楼,还带一个不小的院子。他的屋子及院子都被各种植物充满了,郁郁葱葱,高低错落,芬芳四溢。
张煜去了实验室,我替代他陪一会儿他的妻子,我又一次看到了黄媛。这回,她靠坐在床上,像一截木头。我试探地叫:“黄媛,黄媛!”她充耳不闻,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种香,正是我在凶案现场曾嗅到过的。
我将手指在她睁开着的眼前晃动,她的眼球也跟着我的手指转动,这是条件反射。我又去拉她的手,她竟将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我将她从床上扶起,替她套上鞋,试着拽她前行,她竟真的开始慢慢地挪动脚步。
由于挨得较近,我嗅到那浓郁的迷人芳香正是从她身上发出。这让我很疑惑:为何她身上会有这种香味?
就在这时,张煜从实验室出来,看见我牵着黄媛的手在房间里走,他只是表情淡然地站住身子,说:“谢谢你帮我带她散步。”
张煜说,他作了仔细的检验,那些汁液及根须应该是来自一种名叫“美人草”的植物。该植物生长于南美热带雨林地区,植株窈窕似女人胴体,花开娇美如美人红唇,散发出的芬芳如兰似麝,很是好闻。
他带我去楼顶的花房,在那里我看见了一株美人草,果真如他所描述,一株高约1.6米的植物种在一个直径跟高均1米左右的巨大圆形花盆里,花株婀娜,顶部开了朵硕大的奇花,花形酷似唇形,红得如血似火。
美人草的花香很浓,香气馥郁好闻。我记起来了,这种香与海天宾馆811房案发现场,以及张煜的妻子黄媛身上的那种香味相同。
张煜用小刀在美人草的植株上轻划了一下,碧绿的汁液就从它的伤口处流了出来。张煜用小量杯接了少许,又轻轻刨开花盆的泥土,我看见许多条细小的根须扎在泥土里。
在张煜用刀割破美人草的植株时,我看见整株花剧烈地颤抖、扭曲,它像是感觉到了痛。我感到十分诡异。带着采集的两样标本,张煜让我跟他到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张煜使用复杂的实验设备将美人草的汁液与根须,和我交给他的类似物作了对比研究。
我目睹整个过程,发现两者的各项数据完全相同。我问:“在本市其他地方还有人种植美人草吗?”张煜摇头说不清楚。
我喃喃自语:“难不成这美人草成了精,跑出来害人?这也太荒诞了点。”张煜说,在南美雨林地带,的确有这样的传说,一株年深日久的美人草幻化作女人,诱惑人类的男人。但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我问张煜,黄媛身上怎么会有美人草的花香?他说,美人草的花带有异香,他常采集花心里的露珠,洒在澡盆中为妻子洗澡。
三、死去的妻子
从张煜家出来,我感到十分迷惘。海天宾馆的干尸案,像是走入了歧途,我没有半点头绪。
回到警局,我却得到一个消息:我的同事从夜魅酒吧那里拿到了案发前晚的监控录像,录像里有那绿发女子的身影,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脸部五官。
我立刻调来录像观看,在纸醉金迷、人头攒动的画面里,我真的看到了绿发女子,她是如此醒目。但是,当我看到她的那张脸时,我愣住了——那张脸太像我一年多前去世的妻子白瑶了!白瑶的死,以及她死后发生的事,至今让我纠结、痛苦。
她怀了孩子,怀孕六个多月时,在她的右乳里发现了一颗鸽蛋大的瘤。我们去医院检查,医生说那个瘤是恶性的,必须立刻做手术。
白瑶不甘心,舍不得腹内七个月的胎儿。她对我说,邹真,再有两个多月,孩子就要降生了,也许,我可以等孩子生下来后再入院治疗。
正是这母爱的牵绊,耽误了治疗的时机。一个多月后,恶瘤在她的乳房内急剧变大,并扩散到了腹腔。
我们不得不采用剖腹产,将孩子拿出来。我们的孩子从母腹出来后,连一声啼哭都没发出,就死了。而白瑶在随后的治疗中,苦苦煎熬了半年,也撒手人寰。
白瑶去世后,我给她办了隆重的丧事。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在火化的前一晚,她的尸体竟在火葬场的停尸房里离奇失踪。
火葬场没装监控,但在火葬场外的路上有。监控录像显示,一个身形很像白瑶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路上,向远处跑去,身形僵硬。
刚开始我还有些惊喜:这世上死而复生的事虽少,但还是存在的,难道白瑶复活了?
但是,我始终没等来白瑶回家,对她遗体的寻觅也始终没有半点消息,这成为我心中一个永久的结。
所以,看到出现在夜魅酒吧的那个极像白瑶的绿发女人时,我越发坚定了必破此案的决心。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查个水落石出!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休息,脑袋一沾枕头,就呼呼睡去。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白瑶和我共枕而眠,她紧紧地搂着我,嘴唇贴在我耳边轻唤:“老公,老公……”
她满头绿发,脸色煞白,头上还开着一朵唇形的大红花,浑身散发着迷人的芬芳。她似乎絮絮地跟我说了很多话,可我一句也记不住。
后来,白瑶掀开被子,要离我而去。我急了,伸手去拉,这一拉使我从梦中醒来。
一醒来,我就发现了房间内的异样。我嗅到了美人草的芬芳,我看见身旁的被子被人掀开,床褥上有一个清晰的人形凹痕。
我一跃而起,冲到窗子边。窗帘还在摇曳,窗子被拉开一道细小的缝隙,在铝合金的窗框边沿,我又发现了痕迹新鲜的深绿色汁液。
我将窗子拉开,向下探望,只见一些绿色的花草灌木正在晨风中晃动。我飞步下楼,在楼下仔细寻找那些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却什么都没发现。
四、暗杀
梦见白瑶,以及醒来之后的诡异发现,打乱了我的心。之后的几个夜晚,我期待白瑶能再次悄然来到我身边,但她再也没有出现。
这时,身穿便衣潜入市内各家酒吧查案的同事们又有新的发现。他们在许多家酒吧同时发现了有绿色长发的女人出没,这些女人身上的香味,都跟海天宾馆811房怪案现场的气味相似。这些女人都很年轻,打扮时髦,举止妖冶。
我的同事跟她们攀谈,问她们用的香水是从哪里买来的。她们说是从淘宝网上买的,那家网店的名字叫“极品女人香”,香水牌子与店名相同,店家声称可以寄小瓶试用装,用了觉得不错,再正式购买。
这些女人便都申请了试用装,用过后都觉得不错,便下订单购买。价格还算公道,另外还赠送纯天然绿色染发素。
经调查,这些女人的家庭背景和个人身份,都没什么可疑之处。那么,值得怀疑的就是那家“极品女人香”网店的店主了。
我们警方怀疑,这家店主即便不是凶手,也应该与凶手熟识。这是典型的欲盖弥彰,似乎想要搅浑水,让我们找不到案子的真相。
我上网去找这家网店,发现它刚刚在两天前关闭。网店注册人的身份不明,货物邮寄地址不明,线索再次断掉。
这让我十分郁闷。这晚,我疲惫地走出单位,驾车回去一个人的家。行至一处路灯坏掉的小路时,一个人猛地从路旁斜刺里穿出,吓得我赶紧刹车,但似乎还是撞到了什么。
车子停下,我钻出来,到车前查看情况。刚走到车头处,我就觉得身后有异样。我扭头一看,一团黑影轻飘飘地来到我身后,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后心一凉,我马上反手向黑影施展一招擒拿手,他一闪,远远躲开去。
我摸了后背一把,却抓到一个刀把子。这时,我才感觉到疼痛,发现我的心脏已被一把刀贯穿前后,血正从血槽里激射而出。我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五、种人
再次睁开眼时,我眼前有些蒙?,觉得自己的躯体已不受控制,脑袋以下全无知觉。“不!这一定是还在梦中。”我告诉自己,咬咬舌头,是痛的,可我还是无法动弹。
眼前的景象却渐渐清晰,我一下瞪大了眼:在我前方的不远处,是张煜。他抱着他的妻子黄媛,把她放进一个硕大的圆形花盆里,然后拿起一把铁锨,开始往花盆里填土。
他这是要干什么?谋杀自己的妻子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清晰地记得,那团黑影用刀刺穿了我的心脏,我不可能活过来的!
“张煜,住手!”我大喝。张煜扭过头,笑着看了看我,说:“邹真,没想到你这么快便能让你的自我意识清醒。你知道我在干吗么?”
我追着他的话尾巴问:“你在干吗?”
张煜继续往花盆里填土,额头上滚下晶亮的汗珠,他一边填土一边说:“春天了,我把妻子的尸体种到花盆里;到了秋天,我便能收获一个全新的妻子!”
这话带着神经质的哲理味,是由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改编而来的。但是,如果这笑话里的场景真的在现实里呈现,那它就变成了恐怖故事。
他一定是杀了成为植物人的妻子,然后将她埋进花盆,给某种植物做花肥。我听说,植物汲取了人尸的养分,会生长得越发妖异、茂盛。
我有些明白了,从背后捅我刀子的黑影一定是张煜,他之所以要杀我,是因为海天宾馆811房的诡异杀人案是他做下的。可是,张煜如何能够将自己化装成一个妖冶的女郎呢?
我脑子里正纷乱地想着,却理不出个清晰的头绪。张煜已将那只放了他妻子尸体的花盆填满了土,来到我身边。他用藏在眼镜片后的深邃目光盯着我看,说:“邹真,你心里此刻一定是很迷惑,想问什么就问吧,趁我心情好。”
我脱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海天宾馆那桩杀人案,是你做的吗?你用了什么手段将死者变成了一具失去全部血肉和水分的干尸?”
张煜摇摇头:“我没杀人。杀人的,是你的妻子白瑶!”
“白瑶?难道她真的没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不,她死了!但在白瑶弥留之际,我曾去看望过她,我在她体内留下了一点东西,让她的尸体起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她自己跑出了火葬场,然后我将她接到了我这里。”
张煜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他的长篇大论,让我听得心惊肉跳。总结起来,大概是三点:一、经过多年的潜心实验,他在一项远超当今科学观念和道德伦理的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这项研究就是,将已死的人当作种子,埋进土里,利用他配置的土壤与药物,使死人像植物一般重新生长出来,死而复生。
二、我的妻子白瑶被他如法炮制,最后白瑶长成了一株美人草,她可以随意地在人形与植物形态之间变换。在她的自我意识刚刚复苏后,她就从张煜的实验室里逃了出来。她要寻找我,却在庞大的城市里迷了路,在深夜时分进入到夜魅酒吧,被一个好色的家伙灌醉,带入了宾馆。在那家伙要对她实施强暴时,她身体的自卫反抗,使自己瞬间植物化,通体长出无数的锐利根须,扎进了那人的身体,将他的血肉、水分在短短数小时内吸干。然后,她从窗子的缝隙里逃走了。
三、这桩谜案吸引了警方的严重关注,而我在此时找到他,请他帮忙检测警方在宾馆窗子找到的绿色汁液,以及从那具干尸身上发现的根须。尽管他不动声色地骗过了我,可还是不安。他害怕我发现他的秘密,为此,他使出了数个脑残的花招:让白瑶夜晚潜入我家,迷惑我的思路;在网上贩卖“极品女人香”香水,赠送绿色染发素,专门卖给那些时尚女性使用,而那些人最爱去泡吧。但张煜知道,我对他太熟悉了,我对他已略有怀疑,如果任由这种怀疑继续扩大,对他将是一场灾难。于是,他选择了将我杀死。
“你死了,邹真。原来的你,已彻底地从这个世界消失!”张煜笑着对我说。
我对张煜所讲的事情,完全持怀疑态度,冷笑道:“人死了还会有意识吗?还能和你进行如此深刻却荒诞的探讨吗?”
张煜不说话,他搬过来一面镜子,放在了我面前。我看见,在镜子里出现了一棵生长在一只巨大花盆里的圆溜溜如包心菜的绿色植物,并无旁物。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