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7岁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胎生,哺乳纲,灵长目人科物种,会笑,直立行走,全身有206块骨头。
27岁之后,我发现自己除了这些,还拥有一个别人所不具备的功能。
田岷每个月都要出差,长则半月短则数天,这种状态从结婚没多久就开始了。最初我是委屈的,后来我安慰自己说,他这么辛苦工作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于是渐渐体谅了他。
2008年5月24日那天早上,田岷跟往常一样用散发着清新牙膏味的吻跟我告别,拖着行李箱上了那辆黑色的切诺基。如果不出意外,一小时后他将登上飞往昆明的航班。通常田岷在抵达目的地后会打来电话,跟我报个平安。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度过的,因此我有理由相信,这次也是一样。
我简单地吃过早餐,抱着纸巾坐在了电视机前。韩剧里的爱情总是那么缠绵绯恻和催人泪下,擦干眼泪想想自己,会觉得自己一直都生活在蜜罐里。
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我擤了擤鼻涕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好,请问1526610****的机主田岷是您什么人?”
“他是我丈夫,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这里是荣民医院,我是杜逸风医生。田岷先生在桃园路出了车祸,生命垂危,请你马上来医院办理相关手续……”
“你们搞错了,我丈夫现在应该在飞机上。”
“可是,我是从现场遗留下的这部手机里翻到你的电话号码的!”
我半信半疑的我赶到了荣民医院。急诊室里,一个浑身漆黑的人躺在床上,脸上只剩下几个骇然的黑洞,就像一截烧焦的木头。
我只看了一眼便退了出来——他怎么会是我的田岷呢?那个明眸皓齿、俊朗潇洒的田岷?
杜逸风,那个瘦高的医生拦住了我,给我看现场拣到的那部手机。天下有很多人都可以拥有这款手机,但外壳上贴着我和田岷的大头像的却只有这一部!
田岷,他不是去昆明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背道而驰的桃园路?
打电话去航空公司求证,今天的航班果然没有田岷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临时改变了计划,更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发生了车祸,我只知道我们的生活从这一刻开始堕入了地狱——杜逸风医生告诉我,即使治好了他的伤,容貌却毁了。车子撞到护栏上时油箱爆炸起火,致使田岷全身烧伤度达到了60%。
手机是撞击时甩出来的,所以得以幸存。
2
“求求你恢复他原来的样子,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像溺水者抓住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杜逸风。杜逸风摇头:“排除昂贵的手术费用不考虑,植皮术多是采用自己的皮肤,以保证皮片成活,很明显病人身上的皮肤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无法获得足够的皮源支持。”
“用别人的皮肤可以吗?”我的心一动。
“原则上是可以的,不过有可能发生免疫排斥反应,从而导致功亏一篑。”
“也有可能成功对不对?”我打断了他的话,“杜医生,我愿意为我丈夫提供皮源……”
杜逸风吃惊地瞪着我:“你知道60%是什么概念吗?供皮区切下皮肤之后会留下无法挽回的创伤,这意味着你的身体将覆满了丑陋的瘢痕,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非常残酷的!”
“谢谢你的提醒,我不怕。”我左右环顾了一下,从桌子上的托盘里抓起一柄锋利的手术刀抵在胳膊上。
“你干什么?”杜逸风变了脸色,“有话好好说,快把刀放下!”
他一定认为我心智疯魔了,不惜以自杀要挟他罢。我笑:“别紧张,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杜医生,你知道动物的再生功能吗?”
“当然知道,作为避敌的方式,抛肠、断腕是低等动物常用的手段。比如海参吐掉肚肠,螃蟹自断钳子,壁虎自断尾巴,这些保护性的反射不会有任何致命的伤害,因为不久后它们的伤口就会愈合并长出新的部份……”
“杜医生,如果我告诉你,我也跟这些动物一样具有再生的功能,你信吗?”
27岁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胎生,哺乳纲,灵长目人科物种,会笑,直立行走,全身有206块骨头。
可是就在半年前的一天,我突然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为了迎接出差归来的田岷,我在厨房里忙得飞起来。一个不小心被菜刀割伤了手,大朵大朵的血珠涌出来,就像树枝上沉甸甸的果实。我用纸巾裹住伤口,去抽屉里翻创可贴,可是当我打开纸巾时不禁大吃一惊——伤口竟然不见了!手指完好无损,纹路清晰,完全不像刚受过伤的样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晚上讲给田岷听,他笑我看韩剧看傻了,产生了幻觉。可就算是我产生了幻觉,那张被鲜血染红的纸巾是怎么回事?是鸡血或是鱼血吧——田岷替我分析。也有几分道理。
一个月后的某天,客厅里的灯泡坏了,我踩着椅子去换。不料椅子突然翻了,把我从高空摔了下来,额头撞上茶几。对着镜子查看伤口时,我再次发现一件瞠目结舌的事情:那条伤口,那条伤口竟然像是有了生命,正缓慢地、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向中间聚拢,最后嫩红的肉芽仿佛契合的齿轮一般紧紧拥抱在一起,融为一体——几分钟之后,伤口离奇地消失了!不仅如此,就连毛孔、肤色都没有丝毫的异样!
我不得不相信自己拥有了一种神奇的再生功能。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田岷,因为我只想做普通人,享受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愿意被别人当成异类看待。
3
为了证明我没有撒谎,我忍住疼痛,用锋利的手术刀在胳膊上划下一道伤口。一切如我所述,伤口在几分钟后愈合,如同最初一样完美无缺。
杜逸风的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我的再生能力可以为田岷提供取之不尽的皮源。”我说。
幸运的是经过化验之后,我的条件与田岷完全符合。
三个月后,我们进行了第一次皮肤移植手术。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我躺在冰冷的铁床上时还是心悸不已。因为除了拥有异于常人的再生功能之外,我其他的一切都跟普通人一样,会疼痛,会恐惧。
手术结束后伤口剧疼,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样。那是因为创口的面积太大,愈合缓慢,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煎熬才逐渐恢复了原状。
手术很成功,我身体的一部份与田岷水乳交融。这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幸福感,还有谁能像我们这样亲密无间呢?然而想要恢复田岷的原貌,无疑是一个艰辛而漫长的过程。这对我的心理和身体都是严峻的考验——频繁的手术透支了我的体力,破坏了新陈代谢的平衡,从而影响到了我的再生能力,令我的伤口愈合得越来越慢。
杜逸风在一个晚上来看我,拎着一桶鸡汤。脱下了白大褂的他,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温和。
“就算是为了田岷,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他关切地说。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香滑的鸡汤了。为了支付庞大的手术费用,我卖掉了公司和房子,搬进了这间逼仄的小屋。我甚至恨不得自己不吃饭,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给田岷用。
经过十几次的植皮手术之后,那个明眸皓齿、俊朗潇洒的田岷终于回来了。
田岷不知道,他身上60%的皮肤来源于我。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他真相,因为我需要的不是感恩,而是平等的爱情。可是很快我发现他并不快乐。我知道为什么,他虽然挽回了容貌,却失去了事业。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同样是致命的。
一天傍晚我约会了杜逸风:“听说现在人体移植器官十分短缺,一颗肾脏价值几十万,是不是?”
“你又想干什么?”杜逸风紧张地瞪着我。
“很简单,我想要卖掉一颗肾。”我开门见山地说。
“你疯了,你不能这么做!”杜逸风激动地抓住我的双肩,“肾脏的手术太复杂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给你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而且万一你的再生功能失效了呢?”
“我想过了,就算失败了一颗肾脏也可以活。”
“你很需要钱吗?”杜逸风歇斯底里地问。
“是的,我丈夫需要一笔很大的启动资金。我爱他,我愿意为他付出。所以请你帮我!”
“不,我不能看着你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杜逸风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如果你不肯帮忙,我就自己去找客户。我知道网上有很多贩卖人体器官的公司……”
杜逸风气急败坏地拦住了我,“你不能去,你会把命丢在手术台上的,而且一旦被对方发现你有再生的能力,那么你的处境就会非常危险,他们很有可能将你禁闭起来,当成他们取之不尽的货体和摇钱树。”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傻丫头,既然你心意已决,还是我来帮你吧。
4
我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绿色手术衣、白色大口罩的杜逸风推门进来,托盘里长长短短的器具在无影灯下闪着砭人的寒光,就像一堆噬血的怪物。
”你真的决定做这个手术了吗?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虽然你天赋异禀,但手术同样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杜逸风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的,我知道。“我坚定地点头。
”可是,你真的认为金钱比健康更重要吗?“杜逸风激动地抬高了语调。眼镜后面的眼睛盛满了疼痛而愤懑,就像一个家长在斥责少不更事的孩子。
”不,是田岷的快乐比我的健康更重要。“我笑着纠正,”你知道,为了他我什么都肯做。“
杜逸风无奈地摇头。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腰上多了一条丑陋的伤疤,就像趴了一条可怖的蜈蚣。
我能感觉到,那个缺失的部分正在艰难地生长,拔节,膨胀。经过七天的煎熬,我获得了一个崭新的肾脏。然而再生的过程同样消耗掉了我很多的能量,令我的身体非常虚弱,聊以安慰的是我收到了一张30万的银行卡。
我拿出五万给杜逸风,他拒绝了。
”我不是吸血鬼,我只是被你感动了所以才帮你。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杜逸风说,”不过我有个请求,可不可以让我研究一下你形成再生的原因?“
我同意了,这也正是我最为不解的谜题。
当我把三十万钞票堆到田岷面前时,他开心地笑了。我有点失落,因为他的眼睛里只有红彤彤的钞票,并没注意到我憔悴的脸色。
几天后杜逸风打来电话,他激动地告诉我,经过鉴定我的身上带有壁虎的基因。
众所周知,壁虎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跟我的情况十分相似。不过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的基因是如何到了我的体内呢?
纠结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年前的一天,我在打扫卫生时看见一只壁虎从窗缝溜了进来。我一向很怕这种丑陋的东西,于是挥舞着笤帚想要赶走它。可它怎么都不肯离开,反而爬进了厨房。我跟进去,意外发现了一幕感人的场景:原来柜子下面还有一只壁虎,它的脊椎被一枚钉子压住了,活动不得。而刚刚进来的这只,则把叼来的食物喂进它的嘴里。
这间房子装修之后搬进来已经三年了,也就是说这两只壁虎相濡以沫、不离不弃了三年,这简直比我看过的任何一部韩剧都要感人。我不禁肃然起敬,帮它们拔掉了那枚钉子。它们终于获得了自由,离开时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充满感激。
仔细想想我的再生能力就是从那之后开始拥有的,莫非这是它们感恩的馈赠?
尽管我和杜逸风都认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除此之外找不到更为合理的解释。
5
田岷的确是个经商材料。我用肾换来的那三十万,很快令他重新杀进了商海。当然我们的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他无休止地出差,我百无聊赖地看韩剧。
正当我为他的生意走上轨道而高兴时,意外再次发生了,一天田岷苦着脸告诉我他被骗了,血本无归。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我又去找了杜逸风。杜逸风拗不过我,只好再次摘走了我的一个肾。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田岷最近非常不顺,为了帮助他走出困境,我只好一次又一次躺上冰冷的手术台。
频繁的手术令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垮了下去,可田岷却对此视而不见。他出差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每次回来都只是伸手跟我要钱,却从来不打听这些钱的来历。好像我是提款机,只有弹尽粮绝的时候才会被想起。
他的眼睛越来越贪婪。
他的表情越来越冷漠。
他蘸着唾沫兴高采烈地数着红彤彤的钞票时,完全像一个陌生人。
我的心渐生悲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
有一天田岷突然一反常态地打来电话约我出去吃饭,我不禁受宠若惊!我换了衣服准备赴约时,却被杜逸风堵在了门口。
杜逸风给我看一个东西,是偷拍的DV。
原来田岷一直都在骗我。他早就发现了我再生的秘密,因此编造各种谎言骗取我的信任,然后用我卖器官的钱在外面跟情人挥霍。
杜逸风说,那个女人跟他在一起几年了。他的出差是借口,真相是去跟她鬼混。车祸发生时他正赶往情人家的路上,而手机里最后一个通话的号码也是那个女人的……田岷住院后杜逸风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她,但是却被她无情地拒绝了,之后才翻到了我的名字。想不到田岷一出院马上又跟她搅在了一起。
更加令人震惊的是,田岷和那个女人准备将我卖给贩卖器官的黑市集团……
”你知道吗,他们已经收受了定金——吃饭只是个借口,推你入火坑才是真正的目的!枉你为他付出那么多,真是不值得。“杜逸风忍无可忍地说。
我的心就像千万把锥子戳着一样,就算躺在手术台上,被冰冷的手术刀剥离皮肤、摘除肾脏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疼痛。
原来我一直为之努力的爱情,只是一个美丽的泡沫。人生不是电视剧,却比电视剧更狗血。
我躲了起来,没有去赴那个饭局。
几天后我在电视上见到了田岷和那个女人,他们已经变成了千疮百孔的尸体——全身的器官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丑陋的躯壳。收了定金却交不出人,黑社会没那么好骗。
我的眼泪掉下来。
杜逸风为我递上纸巾,轻声说:”别难过,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自切和再生的过程,爱情同样如此。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崭新的生命覆盖过去的伤口,不是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