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奇形怪状的乌云在天上缓缓移动,月亮时隐时现,天地间时明时暗;微风吹过,玉米叶沙沙作响,露珠淋在脸上,凉爽而滑腻;活蹦乱跳的蛐蛐在身边鸣叫。
我偷偷看了一眼关到静音的手机,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这就是说,我俩已经蹲守了四个多小时,可是传说中的鬼还没有出现。我有些不耐烦,压低声音说:“李所长,这鬼今天晚上不会出现了,不如回家喝两杯。”
李所长是我的同村同学,他正全神贯注地透过玉米秸的空隙盯着土路那边的一片坟地,他声音更低,坚定地说:“肯定出现,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在咱们这里是鬼节,家家户户都上坟,有那麽些好吃好喝的贡品,鬼能不出来享用吗?”
所长的话刚说完,对面的坟地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咳嗽,惊得我浑身一颤头皮发麻,左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胳膊,右手攥紧了一根半人高的棍子。所长生气地推开我的手:“你是个村长也这么胆小?待会可别往死里打,我还要审讯呢。”
又是两声沙哑地咳嗽,我们警惕起来。坟地的后面是一段段方圆五里的古城墙,这些据说是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城墙约有二十多米厚,上面长满了各种刺藤和矮树。小的时候,我和李所长还有李小英经常爬上去玩耍。我们城南村的所有坟茔都绵延在城墙根下,其中还有一座石头垒成的土地庙,小庙是何时所建连村中最老的长辈也不知道。除了逢年过节或是新死了人,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再加上三年来经常有一女鬼出现,更是人迹罕至。据传,此鬼还做过救人的好事——在一个漆黑的夏夜,有一个本村的美女下夜班时,被几个流氓劫持到坟地里想轮奸,姑娘大声喊叫,眼看就要遭到强暴,忽然从坟堆里跳出来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几个流氓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老同学,你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吗?”所长伏在我的耳朵上问。
“你、你、你看看,那不是鬼是啥?”我这个新上任的村长吓得结结巴巴地说。
李所长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从土地庙后面一蹦一蹦地出来一个瘦高的黑影,她先是停下来像是看看四下里有没有人,然后又一蹦一蹦地向前行进。在一个大坟堆前,她停下来弯腰捡拾着什么,然后坐下来咳嗽几声。她开始吃东西了,像是啃苹果的声音。
我问带枪了吗?所长说,带了;我说,你瞄准了她的腿,先打她两枪,咱再上去;所长说,抓活的,还得录口供哪;那我先用棍子打昏她,所长说坚决不行;我焦急地问,该咋办?所长胸有成竹地说:“我以最快地速度把鬼逮住,你以最快地行动打亮火机,照亮鬼的脸,服从命令,上!”
说时迟那时快,所长一个箭步从玉米地边越过土路,飞一般奔向女鬼。那女鬼见势不妙刚要站起身逃跑,所长一个扫堂腿将她撂倒,单膝压住鬼的腰部,咔咔铐住鬼的双手。我也不赖,迅速用棍子压住鬼的脖颈,致使那鬼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月亮透过乌云的空隙照亮了鬼的身形,这鬼身材瘦高衣衫褴褛,白色的头发乱蓬蓬地铺了一地,她使劲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快说,哪里的人在这里装神弄鬼,扰乱社会治安。”所长厉声呵斥道。
我使劲踢了鬼一脚恶狠狠地骂道:“到底是人还是鬼?报上名来!”
女鬼无计可施就呜呜地哭起来,痛苦沙哑的声音在坟地里回荡,让人恐惧又让人可怜。我们把她拉起来,撩开她的白色长发,打亮火机照亮她惨白的脸。我们都同时惊呆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站在我们面前的女鬼竟然是儿时的玩伴,从小学至高中最要好的同学,美丽善良的李小英!
“小英,怎么会是你呢,你不是死了三年了吗?”所长惊诧地问。
我是愣怔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不禁惊疑地问:“李小英,你真的不是鬼,你真的没有死,你是怎样活过来的?”
“李哥,王哥,我真的是李小英,我不是鬼,我还活着呀。”李小英激动地哭起来,她瘫坐在地上。
我们爱怜地分别坐在她身边,开始倾听她那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
六年前,李小英在县政府做文秘工作,她才华横溢美丽善良,赢得很多男士地青睐和追求,其中不乏几个实权人物对她馋涎欲滴,极尽骚扰之能事。可是,李小英对所有的追求和骚扰都置之不理,她只想好好工作,安安稳稳正正经经做人。天有不测风云,偏偏事与愿违。有一天,几个实权人物和一群富豪级的人物大摆筵宴,点名要她陪酒作诗跳舞助兴。如果拒绝,将被扣掉半年工资;如果到场,将有五千元的现场奖励。她家中那相依为命的母亲正住院治疗,她多需要钱啊,可她这一去就成了羊入虎口。故事大全
酒至半酣,各位权贵们丑态毕露,把个根本不会喝酒的小英灌了个烂醉。待她醒来,发现一张超级大的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个光身子的男人,她知道自己被轮奸了。此后的日子里,她开始了上告上访之路,可是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尾随着,最后被县里的人强制押回来。两年的时间没能告倒别人,却把自己弄得臭名远扬,到处都是谩骂的语言和鄙夷的神色。她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决定自己惩治那些流氓,于是手提菜刀见着他们就砍,然而一个人也没能够伤到。后来,她被定性为精神病患者押回城南村,又因经常拿菜刀乱舞,村里人人害怕,上级部门决定把她严禁关押。
城南村后面有一眼多年前废弃的枯井成了关押她最好的地方。为了保险起见,派出所请村中最好的铁匠打造了一副上好的脚镣锁住她的双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可以不拷双手以便能让她吃饭。那眼枯井足有十几米深,为了以防万一,又弄来一块足有二百斤重的大磨盘压在井口上,石磨盘的中间有一个碗口大的磨眼,这样可以让她唯一的亲人,久病在床的妈妈给她送点吃的。她从秋天开始遭受坐井观天的苦难,妈妈拖着病歪歪的身子给她送一日三餐,妈妈实在来不了的时候也会求好心人代劳。她望着碗口大的一块天听着妈妈心痛的哭声,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疯掉。
当地上传来不间断地鞭炮声的时候,她知道是过年了;可是妈妈再也没有来过,她饿着肚子等啊等啊。终于有一天,村里有几位好心的长辈来告诉她,妈妈在大年三十晚上死了,是大伙凑钱火化埋葬的,就埋在城墙根的土地庙后面。在此后的日子里,村里也有好心人隔三差五地给她送点吃的东西。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的时候,她知道是夏天来了;倾盆大雨落地的声音,她听得真真切切;雨水从石磨的缝隙间流下来,越来越大,淹没了她的双腿;她想今天就是去见妈妈的日子了,于是双手合十伴着雷鸣高声祈祷:老天爷,求求您,让我变成鬼吧,让我的鬼魂惩治那些恶人、帮助那些好人吧!
雷声消失,雨停了,一线阳光斜射下来。她突然发现身下的浑水打着漩涡慢慢下降,最后形成一股溪流从井壁的一个小圆洞流走了。她神使鬼差般地弯腰低头细看那小洞,然后用枯瘦的手指去挖。令她惊异的是,那洞口越来越大,竟然能弯腰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双脚锁着,只能往前爬。她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也不知爬了有多久,突然看到一线强烈的阳光射进来,还有一丝丝清新的空气钻入肺腑。待到眼睛适应了光线的刺激,她迅速爬近那个小小的洞眼,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抠开了一个像人头一样大的洞口。啊!她万万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可是理智告诉她,自己不能公然出现在人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痛定思痛,她决定不做白天的人而是做黑天的鬼。就这样,她耐心地等到了夜深人静才偷偷钻出来,她立刻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明月西挂,天地间如同白昼,古城墙雄伟而立,不远处的小河水潺潺流动泛着波光,土路那边的玉米地里传来夏日的蛙鸣。她惊奇地发现,让她重新来到人间的洞口就在城墙根上,离洞口十步远的地方就是土地庙,而在洞口和土地庙之间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土坟。她猛然一阵心痛,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久违了的泪水泉涌而出:妈妈呀,不孝女儿来看您啦!
不知不觉之中,乌云消散,圆月西垂,眼前万物清晰可见;小英银发闪闪,泪光盈盈;我们这三个儿时的好友一时间无言以对。沉默了好一会,我说:“可惜啊,你出事的那几年我正在南方搞房地产,李哥在武警部队服役,根本不知道你遭受这样大的磨难。后来听村里人说,那年夏天的几场暴雨后,关你的那眼枯井塌陷了,那块二百多斤重的石磨掉了下去,喊叫你很长时间没有回声,确定你早已死亡,大伙请示了派出所,说就把这眼井当做她的家吧,于是用新土填满了。我和李哥是去年春节才知道你的遭遇的,小英,现在好了,你李哥是刚调来的派出所所长,我是新上任的村长。”
李所长神情凝重,缓缓掏出钥匙打开小英的手铐,怜悯地说:“小英,别做鬼了,跟我们回家吧。”
“李哥、王哥,我还是做鬼吧,我怕是做不成人啊,我怕呀。”小英畏缩着身子说。
“小英,现在你什么也不用害怕,一定要相信国家的法律。”李所长郑重地说,可是小英还是无奈地摇着头。
我诚恳地劝她说:“小英,最起码你应该相信我和你李哥吧,既然天意让我们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地方相聚,那就是缘分,让我们像小时候一样,来,哥背你回家。”说着,我弯下身。
小英迟疑了一会,终于俯身趴在我的背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