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百超站在江堤上,身前是呈45度向下倾斜的巨大斜坡。由水泥和石块砌成的鱼鳞状坡面一直延伸到江边,在即将插入江水时兜起,形成了一条一米宽的沿江小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栏将它与幽深的江水隔开。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残照下,青灰和血红的云块纠缠在天际,仿佛在相互侵吞与扭打。张百超望过去,江边人迹寥寥,小路上散落着几条人影,无所事事地凭栏远眺。在他正下方,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安静地蹲在江边,仿佛在朝江水里窥探着什么。不远的江面,一艘黑色的渔船一动不动地伏在水上,如同一块静默的斑点。
张百超把目光朝江的尽头投去,在视线能够抵达的最远处,江水拢聚成细细的一束……突然,他听到下面起了一阵骚动,原本散布在小路各处的几个人呼喊着,不约而同地朝他下方奔来。张百超短暂地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这些人奔跑的原因——刚才蹲在下面的两个小男孩不见了,离岸边三四米外的江面上,有两朵水花在翻腾。
张百超顺着斜坡上的台阶快步跑下去,男孩落水处已经围拢了五个男人,伏在栏杆上望着载沉载浮的两个孩子,却没有一个人下水援救。见张百超跑过来,几个人齐刷刷将目光对准了他,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黑瘦男人焦急地冲他喊道:“你水性怎么样?能不能下去捞人?”
张百超迟疑地摇摇头,在游泳馆的水池里他倒是能游上二三十米,不过在如此深阔的浑浊江水里,他的确没什么把握。更何况现在已经是暮秋时分,江水已经有了刺骨的寒意。水面上,四只苍白的小手胡乱抓挠着,瞬间沉没下去。
“别他妈见死不救啊!”瘦子挥舞着两条细长的胳膊,仿佛一个乐队的指挥,“咱还是不是男人?还是不是人?两个孩子就快淹死了,咱就围在这儿看?我也就是不会水,哪怕稍微会一点儿狗刨我就下去了。”他的目光在几个人的脸上游来荡去,“就没一个会游泳的?”
一个头发卷曲的胖子虎着脸,仿佛最后下定了决心,弯身褪下肥大的汗衫和短裤丢在脚边,抬起头憨厚地对众人说:“我水性一般,没什么把握,顶多救一个,有没有愿意跟我一道儿下水的?”
他身边那个穿着印有硕大狼头黑T恤衫的年轻人举起了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跟你下去,行吗?”
胖子像是受了感动,亲热地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随后把目光转向张百超:“你呢?会游泳不?也下来搭把手吧,咱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张百超看看其他人,除了那个不识水性的瘦子,只剩下两个老者,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一个腰身佝偻,两只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紧紧抓着栏杆,眯着眼睛朝水里张望着。另一个满脸通红,鼻头尤其红艳,一看就是刚喝过酒,嘴里不知在叨咕着些什么。看这两位老先生的尊容,根本无法指望他们下水救人,胖子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来问他。
张百超实在不好回绝,想想三个人一起下水,问题应该不大,于是硬着头皮点了头。
胖子露出笑容,也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跨过栏杆,深吸了一口气后跳入江中,水花四溅。黑T恤青年紧随其后,轻盈地一个猛子扎下去,没入水中。张百超脱掉外套和皮鞋,慢吞吞地钻过护栏,也跟着跳下去,一阵刺骨的寒意瞬间击穿了他的身体,他全身的肌肉似乎紧缩成一团。
夕阳只在天边的低处留下扁扁一条红亮,如同手电筒电池罄尽前挣扎发出的一线红光。黑黢黢的水面上,那两个小男孩早已不见踪影。张百超挥动胳膊奋力划水,朝方才男孩冒出水面的地方游去。
“哗”的一声水响,胖子在他身旁钻出水面,踩着水冲他喊道:“估计是被水流带走了,你再往前面游游。”说完如同一只胖企鹅般扎入水中。
张百超茫然地朝江心游了十来米,呛了一口水,他手忙脚乱地紧划几下水。灰暗的江面在他眼前宛如冬天的夜空一样幽深,似乎在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延伸,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他感到一阵眩晕,牙齿咯咯地打起战来,口腔里仿佛一面小鼓在敲。他慌乱地转了一圈才找到岸的方向,可江岸仿佛极其遥远,护栏后那三条人影——瘦子与两个老人——都静谧不动,在昏暗的天色中显得面目不清,仿佛被黑暗吞没了。
江水上漂浮着细碎的树枝和草杆,在他嘴边一荡一荡,张百超渐渐感到头昏脑胀,浑身的力气也像是被冰冷的江水吸走了。他决定放弃,正要朝岸边游去,忽然感到右胳膊被人一把拽住,他惊叫了一声,仓皇地回头看去,黑T恤青年在他身后冒出一颗黑糊糊的头。他脸上挂着一层光亮的水膜,水波在他脖子下方缓缓荡漾着,他用耳语般的声音问张百超:“你往哪个方向游呀?小孩在前面呢。”
张百超大口喘着气,由于寒冷,脸色开始发青:“我……我真顶不住了。救人就拜托你们了,我得……我得回去。”他想挣脱胳膊上的那只手,但那五根钢筋般的手指却掐得更紧了。
张百超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眼里透出灰蒙蒙的困惑。
那人的身体隐没在水下,仿佛只有一颗头颅孤零零地搁置在水面上,他背后是一望无际幽暗的江水,以及哗啦哗啦,缥缈的水流声。年轻人歪着头,像是很不理解地望着张百超:“谁批准你上岸的?”他的眼睛闪着奇异的亮光。
张百超双脚蹬着水,年轻人疯狂的眼神令他惊恐而茫然。他再次甩动胳膊:“你放开我,我……我要上去。”挣扎中他又呛了一口水,痛苦地咳嗽起来,他感到自己快喘不上气了。
胖子一下下划着水,从后面的黑暗里慢慢游上来。
“怎么回事?”他游到张百超面前,“不救人在这里闲聊天,小孩都淹死了。”
张百超如同见到了救星,更加使劲地挣扎着,满脸苦相地对胖子解释道:“我不行了,可是他拉着我不让我上岸。”
“你不行了?你说的‘不行’是什么意思?”胖子眨巴着细长的眼,疑惑地问。
“我以前就在游泳馆里游过,这里水太……太凉,我……没劲了。”张百超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
“你这是游泳技巧的问题。”胖子在水中一浮一沉,转向年轻人,“他是不是技巧问题?”
“嗯,就是技巧。”年轻人点头表示同意。
胖子转向张百超:“我跟你说,好多人就是这么在江里淹死的,本来就不会游,可人家一劝就下水,到后来只好淹死了。”胖子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张百超另一只手腕。
一阵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张百超全身,到这时他才真正觉察到不对劲,他的眼睛由于惊恐而瞪大,声音也在寒冷和恐惧的双重夹击下支离破碎:“你们……到底……想……想干什么!”他挣扎着扭头朝江岸上眺望,但看到的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
胖子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他在笑:“马上你就要死了。你怎么死的呢?你是因为抢救落水的小孩,最终体力不支而被淹死的。不过呢,你不会白死,两个小孩安然无恙地被我一一”他用水淋淋的胖手指指年轻人,“和他——”又指指不远处那艘静默在暗影中的黑色渔船,“一起救上了那艘船,但非常可惜,你却不幸遇难了。岸边的老头亲眼目睹了你救人牺牲的壮举。”他像是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问张百超,“这样的悲剧为什么总是会发生呢?”
“我衣服里有钱,还……还有个手机,都给你们。你们要是嫌少我还可以回家给你们拿,放过我行吗?我又不认识你们,害我干什么呀?”张百超哭着哀求,温热的泪水滚落江中,为这条冰冷浩荡的水流增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热度。
胖子不再理会张百超,他对着同伴点点头,对方立刻意会,两人深吸一口气,一左一右夹着张百超沉入水中,江水无孔不入,像万千小蛇游进张百超的口腔、喉管、食道,进而充满了他的肺叶、胃、肠,他的腿在水下剧烈地蹬了七十多下,然后逐渐慢下来,直至停止,然后他便像一片枯叶似的悬浮在浑浊的江水中了。
两人浮出水面,游到那艘黑色的渔船边,胖子伸手敲敲船帮,船舱内走出一个穿白衬衫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小男孩。中年人把男孩一一抱进江里,他们马上像小鸭子似的熟练地划起水,同两个男人一起向岸边游去。
五分钟之后,他们上了岸,这时岸边已经多了一些人。
两个小时后,张百超年迈的父母赶到江边,在一团乱糟糟的声音里,一个人凑过来告诉他们,他可以帮他们打捞儿子的尸体,不过需要收取一定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