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待时机
夏日午后,阳光慵懒,尚书府的芙蕖院格外宁静,只有小厨房里碗勺相碰的清脆声。
刘妈妈靠在竹栏边打盹,迷迷糊糊地被惊醒,狠狠白了小楼一眼,将声音压得只有两人听得清:“跟你说了多少遍,轻点,别总是笨手笨脚的!夫人有了身孕,觉浅,扰了她,当心老爷撵你出去。”
小楼嘿嘿傻笑,继续去弄青梅茶了。刘妈妈瞧她没心没肺的样子,虽不高兴,也知再说无益,就随她去了。这丫头憨是憨了些,可在厨艺一道上,却着实有天分,任何菜式一学就会,且味道总比师傅多那么一些特别之处。
夫人孕吐甚是厉害,厨子施展几十年功力,每日不带重样地精心烹饪,可没一道菜能让她吃超过三口的。偶然吃了小楼做的一道桂花糖藕,夫人直到放下筷子,竟一口都没吐。
老爷重赏了小楼,当日便将她从大厨房调到了芙蕖院的小厨房,伺候夫人的一日三餐。
青梅茶煮好的时候,夫人也醒了。丫环凝香来到厨房,不同往日,取了茶点便走,今日她唤了小楼同行,道是夫人的意思。
两人。起到了夫人所住的碧落居。小楼来尚书府已经两年了,这却是她第一次见到府上的女主人,礼部尚书陆大人的正室,也是唯一的妻。
在帝都,陆大人和陆夫人的恩爱是人人皆知的。陆大人位居高位,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之事,更何况如今膝下还无子。
可连皇帝都忍不住为他子嗣担忧时,陆大人却道:“臣此生得夫人—人,白首不相离。若上苍怜惜,必会赐臣子嗣,臣不强求。”见他如此,皇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面前的陆夫人笑盈盈地打量了一番小楼,褪下手腕上的白玉镯,拉着小楼的手,替她戴上,柔声道:“谢谢你啦,你做的饭菜很好吃。”
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但容颜却宛若不解世事的少女,柔嫩纯真,娇憨可人,声音更是清脆软滑,像春日林中最美妙悦耳的鸟鸣声,听了只觉心旷神怡。
这样的女子,世间怕是再无第二个了,也难怪陆大人_颗心都在她身上,容不下第二个女子。
小楼心里这般想着,脸上还是傻傻地憨笑,一脸欣喜地摸着温润清凉的白玉镯。
陆夫人看她高兴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她怎会知道,眼前的这个傻姑娘并不傻,在小楼戴着白玉镯的手腕衣袖里,藏着一支箭,五步之内即可取人性命。
而这支箭,小楼是要刺入这座府邸的主人,礼部尚书陆行云的咽喉的。
二、旧仇
小楼的母亲,叫霓裳,是敦煌最美、舞跳得最好的女子。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小楼的父亲谢长风奉命守护大月朝西北疆域,抵御昆夷外族的入侵。大军驻扎在敦煌城,一次偶然的机会,在酒楼中跳舞的霓裳认识了前来饮酒的谢长风,两人。见倾心。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她跳舞,他舞剑,感情逐日增深。她见他剑舞得好,缠着他教。他放声大笑,说女孩子舞什么刀弄什么枪,学个保命技能便足够了,于是教了她一箭封喉的袖中箭术。
那些日子美好得就像大漠的海市蜃楼,霓裳以为能一直到地老天荒。可有一天,谢长风告诉她,他要娶亲了,新娘是他小时候定下的,两家约好等她一及笄,两人便成亲。
“我不能娶你,做妾亦是侮辱了你,想必你也不愿的。你是这大漠的风沙,不是笼中的雀儿。此生我定尽我所能,让你自由自在、一世平安。”他说。
霓裳也相信他是真心的。可是,他不懂,女子一旦将心给了一个男子,便收不回来了。
霓裳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长风想劝,她却一抹眼泪,转身而去。
大月朝西北将军谢长风的婚礼盛大而隆重。霓裳装扮成舞女的样子,混在迎亲队伍中,等待着那个靠近新娘的机会。
五步之内,一箭致命,只有这个莫名冒出的女子死了,长风才会回到她身边,霓裳心想。
只是,从旭日东升到落日西沉,霓裳没有等到靠近新娘的机会,等到的却是敦煌城的沦陷。
谁都不知道那些昆夷人是如何从天而降的,一夜之间,便破了固若金汤的城池!原本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西域天堂,眨眼之间便成了尸骨堆积、寂静无声的人间炼狱。
霓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她疯了。_一般去找寻谢长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敦煌城下,她找到了浑身是血的他。
谢长风的意识已模糊,只喃喃地在霓裳耳边说了一句:“不可能的……敦煌城的兵力分布和机关……明明只有我—人知道……”
谢长风死了,霓裳抱着他的尸体,也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直到夜幕降临,霓裳嘴角忽然勾起一个笑,她俯下身子,在谢长风耳边轻轻地说:“我本应随了你去,可我肚子里有了你的骨肉。你在地下等等我,等养大这个孩子,报了你的仇,我便来寻你。”
大漠风沙急,小楼出生,小楼长大,霓裳死去。
死前,霓裳告诉小楼,她打探了十多年,背叛长风的人,便是曾今长风麾下的偏将、如今的礼部尚书陆行云。她要小楼发下毒誓,杀了陆行云,替父报仇。
至于为何是陆行云,霓裳没说,小楼也不知了。于是,她带着这个毒誓,和重重谜团,来到帝都,入了尚书府。
三、流言
小楼在尚书府呆了两年,在下人们的口中,陆夫人极为心善,陆大人一心为国尽忠,对下人虽有些严厉,却也不是胡乱定人生死之人。尚书府是个礼义之家。
可是,小楼却总觉得这个花团锦簇、平和安详的园子透着诡异。
这里的下人鲜少谈论八卦,尤其是陆大人和陆夫人,更是绝口不谈,只是尽职做好本分,尽心伺候主子。
小楼曾隐隐听闻,以前有个小丫环,茶余饭后说了几句关于陆夫人逗猫儿的趣事,第二日,那丫环便不见了。
小楼奇怪,在尚书府,她从未见过什么猫儿,连误入的野猫都未曾有过。陆夫人什么时候逗过猫?
因着小楼的吃食做得极合陆夫人的胃口,陆夫人也颇喜欢这个傻姑娘,便常唤小楼去说话解闷。
有次四下无人,小楼说起小时候养猫的趣事,陆夫人听了一脸羡慕:“我也想养只猫,可大人说他一碰猫毛就全身起红疙瘩,府里就从未养过猫。”
小楼依旧傻傻地看着陆夫人,她的眼千干净净,清澈见底,如同她的笑一样,发自内心,真挚纯洁,未带一丝敷衍与隐瞒。
除非陆夫人是一个极高明的说谎者,否则便是此事本就如她所说。无论哪种,小楼都更加奇怪了。
夏去秋来,陆夫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小楼来荚蕖院也有些日子了,却从未见过陆大人。
听陆夫人说,陆大人很忙,日日都是早出晚归,连休沐之日也不休息,说是跟皇上奏请过,这些日子忙些,在陆夫人分娩时,便能好好陪陪她了。
小楼听了´憨憨地跟陆夫人说陆大人对她真好,心里却想着,替父报仇的机会,看来只能在陆夫人生孩子的时候了。
只是,小楼皱眉,她想起了府外一个更为骇人的传言:陆夫人乃妖孽转世,生儿皆为死胎。
鲜少有人知,但并非无人知,陆夫人曾生育过两个孩子,只是孩子一落地便死了。
四、生孩子
立冬过后不久,陆夫人分娩了。
小楼终于远远地见到了陆大人,那是个身形挺拔、斯文俊秀的男子,他皱着眉头、一脸焦虑地在院中走来走去,不是传闻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稳重样子。
整整两天两夜,陆夫人的孩子仍旧没有落地的意思。陆夫人从一开始的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到如今的一直沉睡了。
稳婆见此觉得不妙,跪在陆大人面前说只能看天意了。陆大人大怒,撵了稳婆下去,大步进了产房,握着陆夫人的手失声痛哭。
“都是我不好,本就不应让你受这生育之苦。师傅曾言,学了此术,便断了子嗣,这是天意。我却不信,硬是要跟这天争一争,失去了两个孩儿还不甘心,如今这般,我倒宁愿躺在床上的人是我。
”瑶碧,你我夫妻十六载,真的忍心抛下我而去吗?我们不要孩儿了,就你跟我,一生一世,好不好?你咬咬牙,把腹中这团肉去了吧……“
陆大人说得肝肠寸断,神智大乱。小楼一步步靠近。
两人只有一步之遥,他却还未发觉小楼。小楼眉宇一沉,提袖射箭,却不其然对上陆夫人蓦然睁开的双眸,眸中渭水涟涟。她心一慌,手抖了下,箭偏了那么一点,可还是射入了陆大人的颈中。
陆大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小楼,下一瞬间,陆夫人低声吼叫,却是孩子要出来了。陆大人顾不得小楼了,动手将孩子一点点扯到人间。
小楼站在一边,愣愣看着陆大人血流如注的脖子,他怎么还能撑得住呢?
孩子终于出来了,却是一身青紫,早已死去。陆夫人又昏了过去,陆大人苦笑两声,忽然将目光对向小楼。
刹那间,小楼似被点了穴道一般,不能动弹,脑中的记忆迅速消失。待脑中空白一片时,又忽然有新的记忆涌上来:
时光倒退,陆大人愤怒进入产房,陆夫人听到丈夫的呼唤,一用力,生下了一个男孩。男孩白白胖胖,很是健康。
这时候,黑衣刺客进入,射死了陆大人。陆大人临死前吩咐小楼,好好照顾夫人和孩子,小楼立重誓答应。
终于,小楼能动弹了。
她看到床上躺着昏迷的陆夫人和一个放声大哭的孩子,陆大人倒在地上已经死去。
陆大人的死,皇帝大怒,立刻派了大理寺彻查。小楼也被问话了,她说是一个刺客忽然进来,射死了陆大人。
大理寺的人觉得疑惑,且不说尚书府的守卫向来严密,刺客来去无声的可能性极小,为何这刺客单单留下了小楼—人?
小楼也觉得奇怪。她是来刺杀陆大人的,且机会都在眼前了。为何会被人捷足先登?可记忆清清楚楚告诉她,确实是别人完成了她—直想要报的仇。
更让她奇怪的是陆夫人。陆大人死了,这么大的事,她竟没掉一滴眼泪。
里里外外,丧事都由老管家一手操持,并不曾向陆夫人禀告。而陆夫人却好似不知道这件事似的,呆在她的芙蕖院中,过着怡儿的平静日子。无人谈起陆大人,她也不提。好像,她并没有陆大人这个夫婿一般。
一切,诡异得骇人。
陆大人的出殡之礼,在七日后举行。
在灵柩将出门的时候,还在月子中的陆夫人裹着厚厚的银狐裘袍,由凝香搀扶,忽然出现在了大厅前。她容色淡淡,声音亦是无喜无悲:”我与老爷夫妻一场,这最后一程我送送他吧。“
老管家急忙阻止,说天寒地冻的,夫人又体弱,还是别去了,但拗不过陆夫人。
老管家只好作罢,吩咐下人准备妥当,护送陆大人的灵柩去往北邙山。行到山下,阴沉沉的天,开始飘落细细的雪花。
又经一番复杂仪式后,灵柩被抬入墓中。匠人按下机关,墓门缓缓落下。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从小楼视线中飞速掠过,是陆夫人!
小楼大吃一惊,老管家急忙叫人去拉,可下人只碰到她身上滑如水的裘袍。这个还在月子中的女子,竟如银狐一般,转瞬之间便已冲进了墓里,而此时,墓门已快合上了。
谁都不敢进去,为免墓室被盗,墓是封死的,墓门一落下谁都进不去,自然,也不可能出得来……
雪越下越大,众人纷纷离去。小楼走在最后,回头望了孤坟一眼,心底莫名地泛起一股酸意。
这一场复仇终于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可小楼却依然不明白,陆大人是如何害死他父亲,而她为什么没能亲手杀了他为父报仇?
这些谜,已随陆大人的死,深埋地下了。小楼轻叹一声,迎着风雪飘然离去。
五、往事如烟
墓门背后,长明灯影影绰绰,照着墓中的一切。
陆夫人跪坐在陆大人的灵柩边,嘴角弯弯,就像往常一般,笑得娇憨纯真。
当年,她本是要做谢长风将军的夫人的,可陆大人却用织梦术盗取了谢将军的守城之法,引昆夷人人敦煌城,害死了一城的百姓和将军,却唯独带走了她。
他那么坏,可对她却是真心的好,护得她滴水不漏。只要是有了伤心事,他就用织梦术,删去她所有悲伤的记忆,换成喜悦或平和的,让她一直生活在小女孩一般纯净快乐的世界里。
所以,敦煌城血流成河的惨剧,她忘了;她两个孩子和最喜爱的猫儿的死,她也忘了。
他都要死了,却拼着最后一口气,硬是删掉了她生下第三个死胎的记忆。他害怕前两个孩子惨死之事重演,早就让老管家准备好出生不久的婴孩,如果她生下的孩子是活的,那个孩子就用不上,若仍旧是死了,就用那个孩子替代。这一切,只是怕她难过罢了。
所有的事他都做得很圆满,除了她的记忆,甚至连府中之人的记忆也都删、更改。可他没想到,这世上,懂得织梦术的人,不仅仅只有他一人啊!
织梦之术,乃西域最古老的秘术之÷。习得此术之人,能自由穿梭于任何人的脑中,探得其中记忆,甚至修改记忆。
可若一个懂织梦术的人进去另一个同样懂得织梦术的人脑中,却是无法修改那人的记忆的。
这是小时候,教她织梦术的老人说的。只是,她那时年幼,学得也不甚用心,织梦术只学了皮毛。
所以从敦煌城破那日起,他很轻易地修改她的记忆,一直到他们第二二个孩子落地死去。剧烈的悲痛,终于使她回想起了织梦奇术,回想起了过往所有的记忆。
那一刻,她本应该恨他的。可看着他满脸胡茬、疲惫不堪的脸庞,她却只有满心的怜惜。
也罢,她就当自己不会织梦术,也不知他会织梦术,任他用他的方式守护她,而她也以她的方式爱惜他。墓中越来越闷,她的意识也渐渐开始涣散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初到大漠,准备亲事甚是无聊,便带了丫环去街上玩。在酒肆中,她正看一个绝美舞姬跳飞天舞看得出神,隔壁桌忽然传来吵闹声。原来是一位客人忘记带钱了,酒保却不依不饶。她喊住酒保,替那客人付了钱。
那客人愣愣瞧着她,她朝他笑了笑,他霎时红了脸,左鬓处透出一块异样的红来,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蝶儿。
她吃了一惊,忽然想起那个教他织梦术的老人曾说过,他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大徒弟是个男娃,生得甚是俊朗,左鬓处有一个小小蝶形胎记,在脸红的时候才会露出来,很是奇怪。
原来师傅口中的师哥就是他呀。正想着,眼角却扫到她的未婚夫婿谢长风将军正朝酒肆走来,她笑着朝他挥挥手,像只兔儿似的逃走了。
酒肆中,飞天舞已跳到结尾,而她与他的故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