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9年2月份白石村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大雪封山直至3月,地面积雪厚达一米,家家户户都门扉紧掩,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断不会出门。
一大清早,村长张国强把家里最厚实的大衣裹上,向家里人交代几句便出了门。他要到张德华家去,那个瘸了一条腿的鳏夫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寒冬,在昨晚咽了气。
张德华家算是整个白石村最穷的了,说是家徒四壁都算留了点面子,那个屋子根本不能住人,墙是破的,屋顶是漏的,门合不上,窗关不了,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用?叶铺底的木床,上面还得挤三个人——张德华,他那半瞎的娘,还有个刚刚七岁的儿子。
先到一步的村支书张全友立在屋里抽着烟,因为屋子里有风,他点烟的时候浪费了好几根火柴。昨晚他来过一趟,正是他发现了呼吸衰竭而死的张德华,寻思着夜已深,他把张德华从床上搬到地上之后就没别的动作了。回家路上去村长那儿通告一声,两人商量白天再想办法处理尸体。冻得跟块腊肉一样硬邦邦的张德华就那么冷冰冰地放在一块门板上,床上是他娘和儿子张涛,两人依偎在一起,眼睛不知应该往哪儿瞅。屋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恐怕是张涛因父亲的死而吓得尿了床。现在是最冷的时节,别说是这种穷苦人家,就算是村里的有钱人办丧事都不一定有人愿意来帮工。张国强不知这丧事应该怎么办,更不知道留下来的老人和小孩应该怎么处理。
“一把火烧了吧。”张全友在一旁抽着烟,默默地来上一句,“至于老的和小的,直接报给上头,看上头怎么说。”
这并非只是个建议,而是最佳方案。
“还是叫村里人都来一趟,看着我们烧,也算是举行了仪式。”张国强补充。他做事仔细,不想留任何话柄在他人手里。
“这样最好。所有人都挨个通知?那个刚来的小学老师呢,也一起叫上?”张全友把烟掐灭。
张国强点头:“叫上,全部叫上,毕竟是我们村最穷的一户人家。现在当家的死了,全村都来看看剩下的这孩子,同情也罢,可怜也罢,以后总归都得帮衬着点。”
张全友说了声“行”,便紧了紧衣领,推门出去了。
张涛从张全友进屋开始就没挪过地方,他一直蹲在被子里,看着眼前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商量怎么处理自己父亲的尸体。奶奶的手捏着他冰凉的小脚,想给他捂热乎一点儿。现在就只有奶奶同他相依为命了。
下午出了点太阳,但还是冷得厉害。全村大概一百来口人都聚集在张德华家门前的空地上。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已经把地上的积雪扫干净了,张德华的尸体就摆在正中央,被一圈干柴包围着。这个天要想烧尽怕是有些困难,张国强一咬牙浇上半桶煤油,掏出火柴盒,想了想,交到张涛手里。
白石村的传统,一旦有人离世,若是土葬,最后一捧土得由后人撒,火葬的话点火的也得是后人,后继无人就由最近的一个后辈来,。总之,彻底切断逝者与这世上联系的,都必须是自家的后生。
张涛会用火柴,但他一直犹豫着不上前。他的年龄太小了,根本无法理解为何自己要干这种事。
村长蹲下身子,在他耳边向他解释,他的爸爸已经死了,所以他们要葬了他,作为他的儿子,张涛必须要点火。
“要不然,叔叔给你把火柴划着,你直接扔到上面就行了。”张国强朝张涛手上的火柴盒伸出手,不料张涛却紧紧抓住不松手。
“你想自己来吗?”张国强有点诧异,“行,你想自己来就自己来。但是你得抓紧时间,再耽搁一会儿天就要黑了,到时候你爸就燃不尽了。”
把张涛往前推出一小步,张国强退回人群中,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男孩儿慢慢朝柴火堆走去。
“等等!”
人群中传出不熟悉的声音。
“你们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是那个昨天才来的老师。
“你们怎么能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点火烧自己的父亲呢?这件事一定会在他心里留下阴影,他今后肯定会很后悔的。”沈老师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张国强和张全友互望了一眼,不知这个新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村的传统,哪里是什么道德不道德,几百年都这样过下来了,大家都是这样的。沈老师,你是外来人,你不理解很正常。”张全友对沈力说道。新来的沈老师是山那边的一个县城出身的,他自然不懂白石村的这些规矩。
“但是,这样也太残忍了,他才几岁呀,怎么能让他干这种事呢?”沈力坚持自己观点。
“你这话也太过了吧,怎么就残忍啦?都说了这就是一传统,我们村的人很善良的。”张国强向沈力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拦住他。
张涛并没有注意在他身后发生的一切,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面前的柴堆上。盯着火柴盒好一会儿,他抽出一根火柴,在盒子左侧划燃,橘黄色的火焰非常温暖。他吸了吸鼻子,最后再望了一眼张德华那张发青的脸,把火柴扔进干柴堆里。
大火立刻燃起,瞬间就将张德华整个吞噬。周围人都安静下来,恢复葬礼该有的庄严肃穆。沈力也不再争辩,他立在那里,看着大火前那个小小的背影,觉得莫名难过。
好温暖呀。
张涛微闭着双眼,感受火焰燃烧带来的热度。
父亲生前从未带给他一丝的愉悦,与他有关的日子满是贫困和寒冷,即便是在日头高照的盛夏,他也觉得冷如冰窖。如今他死了,张涛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还有解脱。
这还真是讽刺。
张涛回头看了看那片身着黑衣的人群,歪着小脑袋思考。
奶奶,你什么时候才会死呢?
02
两年后张涛升入小学。可巧,他的班主任就是当初强烈反对张涛点火烧自己爸爸的沈力。
“想不到一转眼你就念小学啦!咱俩还真是有缘!”
沈力笑嘻嘻地握了握张涛的手。过去的两年里沈力一直在接济张涛和他奶奶,虽说全村都在帮忙,但最卖力最上心的还要算沈力。就连这次小学分班沈力都有暗中操作,他直接给年级主任打了招呼,把张涛分到自己班上,平时好照顾他。
“你还真是充满善意呀,对这小子还真是好。要我说,适可而止就行了,你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吧。”年级主任对沈力的行为有一些不理解。
“你别说,我还真想照顾他一辈子。他奶奶今年开春被落石砸死之后他就完全成了个孤儿,我眼瞅着他也怪可怜的,自然能帮忙就帮忙呗。谁让我心善呢?”沈力朝主任作个揖表示感谢,然后便往张涛家方向去了。现在是晚饭时间,他去看看张涛有没有吃饭。
“沈老师,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我家的。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张涛把窝窝头从锅里端出来,再拿出一小碗咸菜。
“你就吃这些吗?”沈力用手指指那两个寒碜的小破碗,“走走走,上我家吃去,你正在长身体呢,怎么可以吃这些东西呢?”说完便要扯着张涛的手臂出门。
“不用麻烦了。”张涛轻轻地甩开沈力的手,“我吃这些就行了。沈老师,我真不想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
沈力摆摆手,露出微笑,
“谁叫我心善呢。”
张涛看着一脸微笑的沈力,没有回话。
不知为何,看到沈力脸上那已经见过多次的笑容,张涛心底竟生出一股厌恶。
请你离开我的生活吧。我只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
学校的生活简单而枯燥,张涛在班里尽量不说话,因为一贯的苦日子,他变得自卑而内向。考虑到张涛的家庭情况,学校给他免去一切学杂费,并让他每天都能免费在师生食堂用餐。前面的福利是村长去说明要得的,后面一条则是沈力去争取的。
开学一周之后,沈力决定在班上公开竞选班委。
张涛想要竞选班长,他想要通过当班长改变自己现在的性格。沈力主动询问张涛班上哪个同学看起来比较有责任感时,张涛向沈力说明了想法。这并非是为了提前打个招呼好让沈力帮他得到这个职位,他只是想从沈力那里得到一些建议。
出乎张涛意料,沈力一口否决他想当班长这个念头。
“你怎么会有想当班长这种念头呢?当班长可是很麻烦的。”
沈力皱着眉,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虽然麻烦,但是我想要试试。”
张涛小心翼翼地说。
“不行。”沈力一脸不悦,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想帮我做点事嘛,但是当班长这种事还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好的。张涛,你家里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当班长很花时间很费精力,说不定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还得你自掏腰包,你想想你自己,你每天放了学回家还得自己做饭,自己收拾屋子,这种情况下你还要当班委,若真当了的话你哪来的时间学习?要知道,读书可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要不好好读书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和奶奶吗?”
沈力还在那里劝阻,张涛脸上的表情从抱有希望变为冷淡:“我明白了,沈老师,我不会再有这种想当班委的念头。”
“你明白就好。”沈力一脸欣慰地点点头,“我也是为你好呀。”
“嗯,我不会当班委了。”
张涛扯了个冷笑,
“这辈子都不会。”
在白石村中心小学,通常一个老师从一年级接手一个班开始就会一直带到小学毕业。张涛在沈力眼皮子底下念书,不怎么喜欢说话,也不怎么参加班里活动,终日捧着书本,但他和周围同学相处得挺好,从不和他们发生任何纠纷,平时也算是有几个可以放学后一起玩的伙伴。
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情,兴许张涛会继续这样的日子,直到毕业。
三年级上学期,张涛所在班级有一名同学摔断了腿,班委号召班上同学都把零花钱拿一部分出来给那位受伤在家的同学买点东西。大多数同学都毫不犹豫地把兜里的零花钱掏了出来,班长走到张涛座位边上时,他却连掏兜这个动作都没做。
前两天买了本作文书把钱都花光了,村里的补助金还得下周才发,张涛手里头连一分钱都没有。但是,自尊心极强的张涛根本不愿说出“我没钱”这种话,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不看班长的脸。
张涛的行为显然触怒了班长,她认为张涛就是故意不配合她的工作,一番劝说无果后,班长找到沈力,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他。
“同学们,有件事老师一直没有告诉你们。现在,老师必须要说出来了。”
听完班长的“小报告”,沈力从办公室出来后直接来了班上。张涛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班上的张涛同学,他的身世,真的是非常不幸……”
没有一丝保留,沈力将张涛家里的情况和盘托出。在全班同学惊异与同情的注视中,张涛羞得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理解张涛同学,都能帮助他,让他能够感受到班集体的温暖!”这看似善意的号召,传入张涛的耳中却成了一把无形的尖刀,将他那低入尘埃的自尊心大卸八块。在那一刻他明白,他的小学生活,再也不能如往常那般平凡与普通了。
果然,自从沈力在班上讲了张涛的家里情况后,班上同学对张涛的态度都不一样了,那些以前不怎么和他说话的同学都主动和他聊天,即便明明没有话题也会故意找话,谈话的内容无非就是“有困难你找我我可以帮助你”之类的,有几个女生还会从家里带吃的给他,甚至还有人直接给他钱,让他去把已经破掉的书包换下来。每次面对同学们的各种善举,张涛都会脸红到脖子根,他无一例外全都拒绝,但沈力都会让他接受。
“你何必害羞呢,大大方方接受同学们的好意吧,你看班里的同学多善良呀。”沈力站在讲台上,脸上依旧是那善良的微笑。
张涛尴尬地笑笑,五指蜷曲,紧握成拳。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之所以会拒绝并非是因为害羞。
而是因为耻辱。
03
小升初考试结束后,张涛去了县里一个小餐馆打工。成绩已经出来了,全乡第一的他可以不缴纳任何学杂费进入县一中念书。他已经想好了,不去申请学校的助学金,努力读书把奖学金拿到,再加上政府每月发的救济金,他一个人过活是不成问题的。
离开白石村,离开沈力,离开那群“善良”的人,这便是张涛最大的愿望。
自从三年级时沈力在班上将他家庭情况说明之后,张涛就再没过过一天舒坦的日子。原本沉默寡言的他更是连话都不敢说,放学后也不愿和别的孩子玩,自觉低人一等的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他从早到晚都在学习,也就只有在学习时,他能找到些许自信,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怜。
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这辈子不能就这样过了!
张涛暗下决心。
小饭馆里的工作比较简单,扫地洗碗什么的对于从小就得做家务的张涛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他工作认真卖力,老板和老板娘都挺喜欢他。快满一个月时,沈力居然来了。
“天哪!张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趟来县城是专程参加评教大会的,沈力压根儿就没料到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饭馆里遇到张涛。
同样,张涛也没料到会遇到沈力,他暗叫一声“不好”,但想阻止沈力去找老板已经来不及了。
“你怎么能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你店里打工呢?你这是雇佣童工!你这是犯法的!”沈力大力拍着桌子,非常激动。
老板自然是被吓住了,他瞅了瞅张涛,无辜地说:“可是……可是他说他已经满了十六了呀……他说年满十六就不算童工了。”
“你居然撒谎!”沈力瞪了一眼张涛,“人我是必须要带走的,我也懒得去告你,你以后雇人的时候查看仔细一点儿。”
说完这话,沈力就将张涛强行带走了。张涛在店里打工的工钱一分都没有拿到,他白干了一个月。
在县教育局门口,沈力让张涛在那里等他。
“你要是没钱就给老师说呀,老师可以帮你的,为什么要去打工呢?你这样做知道老师有多难过吗?”沈力掏出钱包,“老师给你钱,你去买个雪糕啥的先吃着,等我开完会出来咱俩就回去。”
张涛连忙拒绝,但是沈力已经将钱塞进他兜里了。拍拍张涛的肩膀,沈力就进去了。
7月中旬太阳很毒,强烈的日光下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能被晒化蒸发,旁边有个报亭,衣着简陋的张涛不好意思进去遮阴,只好傻愣愣地在太阳底下站着。从兜里把那张揉成一团的二十块钱拿出来抻平。张涛看看脚边的影子,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在他倒地的一瞬间,他最后所看到的景象,是那张人民币上人像的笑脸。
那笑脸很熟悉,像极了沈力脸上的笑容,一样“善良”。
初中三年是张涛最快乐的时光,虽然他身上穿的衣服很旧,但却一直很整洁。他话不多,成绩一直非常好,班上同学都很正常地待他,没人知道他的那段“过去”,他觉得每一天都是愉快的。
不过,三年里六次班委竞选他都没有参与过。他很清楚,这辈子他都和班委无缘了。
中考之后,张涛以全校第四的优异成绩直升县一中高中部,但问题也随之来了。
高中部实际上是私人学校,也不属于九年制义务教育,所以张涛必须要缴纳学费,即便是年级第一,都不能免除。
把初中三年积攒的钱都拿出来数了又数,张涛庆幸刚好够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本想着怎么挣点钱把下学期的学费凑齐,半个月后班主任却宣布了一个让他非常震惊的消息。
除了学费和书本费之外,每个学生还要缴纳二百八十块钱的补课费用,用于周末及寒暑假补课。
缴了学费后剩下的钱都充饭卡了,要张涛拿出将近三百块钱无异于痴人说梦,迫于无奈,张涛打了个电话给村长张国强,希望对方能借他点钱。
对方一口就答应了,说明天刚好有人要来县里,就让那人顺便把钱带过来。张涛在电话那头千恩万谢,挂了电话后觉得烦恼烟消云散,心情好了很多,但是,当天夜里张涛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果不其然,第二天来学校的人竟是沈力。
把钱递到张涛手里之后,沈力径直去了张涛班主任的办公室。
没过多久,一个小个子的女生一脸兴奋地跑进教室,屁股刚挨着板凳立马转过头和后面那个女生耳语,眼睛不时往张涛这边瞟,似乎口中所说之事与张涛有关。
晚自习时班主任把张涛叫到办公室,说是有话要对他说。
张涛心里“咯噔”一声,大概猜到班主任要对他说的话了。
“你家境不好你为什么不主动说出来,你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去申请助学金的呀。那个,你抽空回去找你们那儿的村支书签个字盖个章,写份贫困证明,我帮你给学校报上去。”班主任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拿起话筒,让张涛回班上去。
“对了。”
张涛刚走到门口,听到班主任喊他。
“我已经给班委说了,看看什么时候有空,在班上给你弄个募捐。毕竟同学一场,多少还是帮一下你。”
脑袋似乎被榔头砸了,张涛感觉两耳都充斥着“嗡嗡”声,双脚好像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他不知是怎么回到班上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座位上了。
原本闹喳喳的班级因为张涛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又传出赶赶咐咐的议论声,大家的讨论重点一致,都是坐在教室一角的可怜虫张涛。有人传了小纸条给张涛,他无力地将纸条打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你身世真有那么惨?紧接着,又有新的小纸条传来——你真的好可怜呀。你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张涛没说话,他把收到的小纸条都揉成一团,放进抽屉里,低着头,不去看班里任何人好奇的目光,双手捂住耳朵,他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高中三年算是彻底毁了,他已经清楚了。
一周后的班会上,班长组织全班同学给张涛募捐,从班长手中接过用文件袋包着的善款后,张涛站在黑板上,俯视台下满怀善意的“施予者们”。那一瞬间,张涛终于承认:他这一生都无法摘掉“可怜”这一标签,在这个把对他人的同情当作标榜自身善良的世界,如他这等可怜人,每活一天都算是折磨一天。善良的世界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收回你们的善意吧。
张涛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04
高考后的志愿填报张涛完全按照沈力的意思,报了免费师范生。
“不枉咱村里人这样待你,你也算是知恩图报了。”
张涛去大学的那天,全村人都来村口送他,已经年老力衰的张国强拉着张涛的手说。
“是呀,张涛,毕业之后你就回来当老师,跟我一样,当一个心善的老师,把学生都教育好。”沈力接着说。他还在中心小学当老师,现在在带四年级。
张涛微笑着回应他们,等到大巴来了,他上了车,朝着村口的村民挥挥手,算是和过去告别了。
要真能这样和过去说再见就好了。张涛头靠在玻璃窗上,无奈地笑了。
大学生活与中学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张涛的闲暇时间很多,他可以连兼几份职来赚取生活费。申请了助学贷款后,他的经济压力也没那么大了,不过一想到毕业要还款,他就觉得必须得更努力地挣钱才行。
同时,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没怎么和异性接触的张涛发现,自己对班上一个叫王百瑜的女生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情愫。
询问了寝室同学如何和异性接触的相关技巧之后,张涛买了两张电影票,把王百瑜约了出来。
王百瑜也是个农村出来的女孩,她对物质并没有什么苛求,看电影时没有要求买爆米花之类的零食,看完后也没有提议去吃路边小吃,只让张涛把自己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就让他回去了。
张涛觉得王百瑜很懂事,也很善良。她的善良与同情、可怜无关,那是一种打从心底希望对方好的善意,她把对方当作是与自己同等的人,而并非把自己捧作施予者,对方则是接受者。张涛渴望多年的温暖,终于在王百瑜的身上找到了。
一来二去,张涛和王百瑜熟络了很多,在大一下学期开始时,两人确定了恋人关系。
虽然和王百瑜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但是张涛每和她多待一秒,心中的罪恶感就增加一分。
他还没有告诉王百瑜他的家庭状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最后,让张涛最不期望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替他说了。那个人,便是沈力。
“我这是为你好。”
特意从白石村来大学探望张涛的沈力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要是现在不给人家姑娘说清楚,指不准你俩谈婚论嫁时人家家里反对,到时候你肯定更加难过,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说清楚了也可以看看那姑娘本质,她要是不愿意继续与你交往的话那就说明她不善良,这种心肠不好的女孩也就没必要在一起了。你听我的话,我怎么会害你呢?”
王百瑜的确不愿联系张涛了,但原因并非是他家境不好,而是张涛的刻意隐瞒。她并不是嫌贫爱富,她只是不满张涛对她的不信任。之前王百瑜也问过张涛的家庭,但是张涛都故意找其他话题来转移注意力,而现在张涛的小学老师来告诉她实情,还指责王百瑜花钱太多给张涛增添负担,这实在是让她无法接受。
“难怪我一直问你你的家庭状况你都不说,原来你是防着我?你以为我是那种拜金女,知道你的身世后就巴不得像躲瘟神一样躲你?我告诉你张涛,你太让我失望了!别拿你自己那点肮脏心思来衡量别人,咱俩没法处了!”
这便是王百瑜对张涛说的分手词,之后她的电话张涛怎样都打不通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毁了我的生活呢?”
张涛双拳紧握,全身颤抖。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什么叫毁了你的生活,老师这不都是为你好嘛!”沈力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受自己照顾多年的学生竟会说出这种话。
“是……是……你为我好……好得不得了……谢谢你的善意……谢谢……”张涛往后倒退几步,稳住身体重心,看着沈力的脸,似乎还重着两个人。
那是张涛的爸爸,还有奶奶。
我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而已……只是,普通人的生活……你们,你们为何要阻挠我?
张涛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他终于下定决心。
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心狠,我要把你铲除掉,就像铲除爸爸和奶奶那样,让你从我的人生中消失!
隔了几日,有警察来学校找张涛。
“这个人你认识吗?”警察把一张照片递给张涛,“他被一名打鱼人在江中发现,通过他身上的证件初步判定是你的小学老师沈力,据说他前几天来学校找过你。”
“是吗?”
张涛面露悲怆,一脸遗憾:“这真是太不幸了,他可是一位非常善良的老师呀……”
创作谈:
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因为被毒虫爬了脸而险些毁容。班主任老师刚刚毕业,本着一番好意,她号召班上同学捐款给那位本身家境就不好的女同学。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位女生满脸通红地接过班主任手中的信封,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
后来她的脸好没好我并不知道,因为那个学期结束后她便转了校,我再也没见到她。我只知道,在那学期期末的教师测评上,那个女生给班主任的评语是四个字——多管闲事。
但我仍然记得那个下午,我们五十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一脸圣洁地望着脸上疤痕满布的少女,殊不知那些自以为是的“善意”,敲碎了一种叫作“自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