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篇,说的都是不很愉快的事,由于那是离开学校之后的最早社会经验,印象特别深刻之故。死亡,是人人必然会有的结果,由于死亡之后情形怎样,临死之前的感觉如何,都不能有言传或文字传之故,所以,每一个人对死亡,都有神碟和恐惧之感。这是无可避免的事,除非真是勘破生死,了然无惧,那只有非常人才行,寻常人是做不到的。
生平,有三次濒临死亡的经验,生死真正只在一线间,临死之前的感觉,其中两次都一样,但值得记述一下。
两次面临生死大关,都是水厄,也就是说,有两次是差一点在水里淹死的。
第一次,时间还记得极清楚,是一九五一年三月八日。那一年三月七日,从上海到苏州,住进了位于关门外北兵营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第四院」的宿舍,当天下午,就搭马车,在市内痛快地游了一阵,在玄妙观饱食各种咸甜点心,初次离开生活了十六七年的上海,只觉无处不新鲜有趣。
第二天,本来应该参加什么少红讨论的,但生性自由散漫,偷偷溜了出来,跳上了一辆马车,直赴虎丘,去游名胜古迹。
三月八日,江南的天气还相当冷,身上「装备」甚多,外套是一件童子军的制服大衣,穿的是长统胶靴,因为天正在下雨。
在到虎丘之前,先到西园看罗汉,沿途走小路时,埤到了一个骷髅(江南乡下,葬地凌乱,每有走小路见尸骨的情形),到了虎丘,在生公说法石上坐了片刻,便从那刻有「虎丘剑池」四个大字的月洞门中,走了进去,只见窄狭的潭水,黑黝黝地,并不是十分起眼,抬头望,是西施吊桥。
在洞门口徘徊了一会,看到右边近断崖处,潭水甚浅,穿的又是长筒胶靴,足可涉水而进,寻幽探秘一番,于是,小心翼翼,右手扶山壁,踏着在水中的岩石,向内走了进去,走进二十来步,已到尽头,停了片刻,转身,再走回来。
谁知进去时,右手扶山壁,比较能着力,出来时,变成左手扶山壁,全然无可着力之处,心中已经发慌,而浸在水中的石头上面十分滑,一脚踏不住,整个人,就在完全来不及想一想发生了什么事之际,一下子就滑进了剑池的水中。
当时,全然不懂游泳,衣服又多,再加上长靴,在变故之后,另一个感觉,是身子一直向下沉,当然,口鼻之中,都有水灌了进去,怪的是,忽然睁大了眼,看出去,是一片碧绿无边无际的碧绿。当其时也,更怪的是,神智极其清醒,心地也十分平静:原来我要死在苏州,原来我要死在苏州!除了这一点,什么也不想,真是平静之极,比起现在午夜梦回,思潮起伏时,不知平静了多少。
那时,身体在做什么动作,也完全不知道,突然之间,手像是抓到了什么,接着,就被人拉了上来。那位救命恩人的名字是孙丕烈,据他说,在月洞门口听到了一下呼叫声,才看到我堕水的,但自己真是记不起曾在堕水前发出过呼叫声的了。
这时,自然有不少人围了上来,几个苏州老人都说剑池水深两丈,常淹死人,没听说过落了水又被救上来的,真正命不该绝云云。全身湿淋淋回宿舍,尚未正式开学,已被公开点名批评了。
那位孙丕烈先生,时有往还,忽然一次往访不遇,原来已因「召妓」罪被判徒刑,自此下落不明了。
在死亡的边缘,心境竟然极度平静,毫无恐惧感,而当时又是确知自己会死的,这只是个人的经历,未知其他濒临死亡经历的人,是不是也一样,倒真希望有机会切磋交流一番。
第二次差点被淹死,是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扎特旗了,有一条河叫绰儿河。那时,已学会了游泳,颇得自然之奇趣。
那天在接连几天大雨之后,又去游泳,谁知河面增阔,河水暴涨,但是却不知道河水变得这么湍急,在河滩下水,水才及腰,已站立不稳,心知不妙,已经被水冲走,湍急的河水中还有大小漩涡,一路翻翻滚滚,被冲向前,眼看一座相当大的木桥,迎面而来,非撞在桥柱上不可,双眼一闭,心中想的是,毕竟还是死在水里!心境还是一样平静无惧。
可是,到了桥柱之前,忽然并不撞上去,在旁掠过,就着百分之一秒的机会,抱住了桥柱,捡回了一条命,已被冲出三公里有余了。这次经历,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作「船到桥头自会直」,大抵是由于水流的关系,或许是由于命不该绝。
两次面临死亡,都十分平静,想想,好好活着,心境又何必激动紧张?
不过,想想容易,做起来却千难万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