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三是个渔民。独居在那远离城市的小渔村里,以打渔为生。
张老三曾经住在海边的大城市里,只不过,由于种种难以言明的原因,他放弃了大城市的生活,只身一人躲到了广东乡下的某个偏僻的小渔村当中。
他有一艘小渔船,一个破渔网,几支破鱼竿,就这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独居的日子原始而逍遥。好在他并不觉得孤单,他天生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当初来到这里,便是为了逃避城市里的喧嚣与尔虞我诈。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像东晋时的五柳先生。都是出身于衰落的世家,爱书,爱酒,爱自然,而不为五斗米折腰。
张老三曾经是个知识分子,他的小房子里,缺电器,缺家具,就是不缺书。当年他来到渔村时,除了一车的书,其他什么也没带。
张老三不是在大海里的小渔船上打渔,就是在破旧的家里看书。似乎除了这两件事,没什么能让他感兴趣的。他偶尔也会划着小渔船,沿着海岸线划到邻村的港口边,卖点海鲜,换点生活必需品。
这天张老三发现家里油盐酱醋都快没了,便打算去邻村换生活必需品。
他划着那艘小破渔船,船舱里放了两大桶海鲜,它们还在桶里扑棱扑棱着,很新鲜。
他按照往常的路线,先往南,再往西。一大早,海上的天空很晴朗,是个好日子。张老三心情也不错,哼起了当年喜欢的小曲儿。
往西渐行渐远,张老三突然发觉沿途有些不对劲,原先北边的海岸是一路都是沙滩的,而此时北海岸上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树林。怎么会长树呢,这里的海边沙质不好,椰子树都不长的。张老三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
前些时候还去过隔壁渔村的,按照张老三的划船速度,划个半小时就能到目的地。而今天他似乎划了十分钟还不到。
路线绝对没错。
张老三心里想着,难道这是时空错乱了?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里,绝对没来过,也从来没听邻村的渔人说过。且向前划吧!张老三心想,实在找不到路了,就上岸问问人家。
不料再划十分钟,北海岸还是大片大片的树林。
张老三把船划到岸边,上了岸。
真乃人间仙境也!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大片大片说不出名字的树,大片大片的花瓣飘零下来,张老三看得人都呆了。海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呢,这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常识。
此时的张老三已顾不得多想,径直往丛林深处走去。
渐渐地走出树林,一片田园风光映入眼帘。横平纵直的田地,黄黄绿绿相间,甚是美丽。田间小道边长满了蒲公英,风一吹便到处飞舞。再往前走,传来几声狗吠,间或听到有人的咳嗽声。
张老三笑了笑,好久没见过这等景象了,是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么?村落隐藏在人烟罕至的地方,外人难觅其踪,此番让张老三偶遇见,孰非张老三之缘耶?
再往前走,屋舍渐现,炊烟袅袅,往来穿梭的都是干活的农民,他们穿着古代的服装,或男或女,皆长发盘起,老人孩童,怡然自乐。
有人看见张老三,便好奇上前,问曰:汝武陵人耶?何以再来此地?
张老三回答说自己是邻村渔民,非武陵人也。忽想起五柳先生桃花源记中写道,入桃花源境的是一个武陵渔夫,想来这里真的是千百年前的桃花源么?在被前人偶遇见后,再沿原途已不可寻见,不料千百年后,桃花源仍在,却在这等时空让张老三遇见。
一番询问之后,此处男女老少,皆笑脸相迎,邀张老三进屋,各家都杀鸡割菜,做一番美食送与张老三。
张老三也从众人口中得知,此地名曰桃花源,当真是五柳先生笔下的那处。当年自武陵人意外闯入后,至今无人得访,千百年后张老三意外出现,众人皆以为是武陵人再次寻来。
而桃花源人也确实不知现在何年何月,生活习惯与古人无异。
张老三在此住了三日,便欲离开。有一老翁告诉了张老三离开桃花源的路线。
张老三按原路返回树林,回头见无人跟随,拔腿便跑,沿途树林虽美,却无心逗留,好不容易跑回海岸边,见渔船还在,冲上前去,慌张划走,一路向南。按照老翁告诉的路线,张老三不多时就见到了熟悉的海岸线。
张老三心中忐忑,想起三日来在桃花源的所见所闻,虽是一派田园风光农家乐趣,然而想起个中细节,心中寒意陡起。
于是加快了划船的速度,不多时划到了该去的邻村海港。
平日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张老三,见到港口熟人,连忙跳下船,船上鱼桶还不及搬下来,便抱住熟人大口喘气,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熟人见张老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忙问其发生了什么事。张老三告诉熟人前后大概经过,如前文所说。
张老三哀声叹道:“历史的潮流推动我们人类文明进化,就算与世隔绝,桃花源又怎能改变历史的规律,千百年来不变?就算不变,又怎能至今只有两个人遇到过?”
熟人不解。
张老三便把桃花源中的三天详细道来。
第一日,便是初到源中之日,众人为张老三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吃饱喝足之后,便带张老三在桃花源里闲逛。所到之处与张老三上岸以来见到的没什么不同,只是田地的尽头总是树,花瓣凋零甚是美丽,一到这里众人便把张老三带回。
张老三便问起桃花源为什么会在这里,众人便回答说,早前来到桃花源中时,只因此处土地肥美,树木庄稼长得特别好,在此安家之后,发现此地桃树长得尤为旺盛,遂取名桃花源。村中有人因要画桃花源的地图,便把桃花源整个走了一遍,突然发现桃花源已四周环水了,这时才发现这不单纯是一块土地,而是一个能移动的孤岛,有时停在陆地上,与陆地融为一体,有时飘零在水上。桃花源里有规定,非特殊事情不能靠近桃林,因此从未有人发现桃花源与寻常陆地有何不同。
众人也问了张老三世外的事情,皆感慨世事无常。
晚上张老三睡在了一位老人家里。夜里蛙叫虫鸣,生机勃勃。睡前喝了一碗老人熬的安神汤,张老三早早地便睡着了,不料夜里却腹痛难忍,想来是白天吃了太多的油腻食物,便冲向屋外茅坑,解手完后,张老三清醒了许多,放眼望去,忽觉田野中到处有灯火游离,甚是诡异。或许是萤火虫吧,张老三这么想着,回到屋中,却发现老人不在。躺下之后辗转反侧睡不着,便提起灯笼,到屋外走走。
忽然有一灯火靠近,张老三凑上前,发现是白天看见的一个青年。但见他手提灯笼,双目紧闭,缓步向前。张老三心中大惑,上前拍拍青年的肩膀,却见青年毫无反应,继续挪动步子,缓缓向前走去。
张老三想,或许这青年有梦游症吧。再往别处走走,却到处见到手提灯笼紧闭双眼缓步前行的人。原来出了茅坑时所见的诡异灯火,是到处走着的人们手里提的灯笼光亮啊。张老三心中更加疑惑了,这么晚了,整个村子都梦游么?再走下去,夜风骤起,张老三出来时衣裳单薄,这时更觉寒意逼人,连忙回到屋中,躺到床上,这下是再也睡不着了。
凌晨时分终于有了睡意,张老三昏昏睡去。早上到处鸡鸣,直把张老三吵醒了,坐起身来,只见老人已经在生火做饭。张老三好奇,便问老人家他晚上干什么去了。
老人笑道:“天黑便睡,鸡鸣而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晚上出去梦游去了。
第二日白天里,众人仍是热情款待,鸡鸭鱼肉,样样都有,闲时与张老三聊起生活在此地的惬意,但叮咛嘱咐多次,要张老三出了桃花源万万不可告诉其他人,以免世外庸人打扰了他们的清静。张老三见众人坦诚,便斗胆问道,夜间见诸位提灯笼游走于荒野,所为何事?
众人不解,曰白日劳作辛苦,夜间自然是卧床而眠。
张老三见夜间之事无一人知晓,便不再提了。只是整个村子都梦游,实在是奇怪。
这天傍晚,众人又是早早回了各家,张老三住进一户年轻夫妇家中,见年轻夫妇在院中杀鸡,忽觉这二日来实在是麻烦了大家太多,便想过去帮帮忙。走上前去,见小妇人手执菜刀,猛向鸡身剁去,不料鸡身扭动,刀刚落下就刮到小妇人手背上,小妇人手上忽地涌出许多鲜血,到底是妇人,受了惊吓,忙喊丈夫过来。青年回屋拿了干净白布,将小妇人手背裹起,甚是心疼。
张老三更是过意不去,执意要自己动手杀鸡,青年欲上前阻止,但张老三实在是不让,青年便说,只砍下鸡的两条腿便可,万万不可剁了鸡头。
张老三虽觉奇怪,但主人家这么要求,也不好违背。便剁了两条鸡腿递给青年,那只没了两条腿的鸡兀自流着血,小妇人便拎起鸡翅,扔进鸡圈当中。张老三往鸡圈里瞧了几眼,这对年轻夫妇,鸡圈里也不过三只鸡而已,其中还有一只剁了双腿做了晚饭的。
晚饭确实有一盘鸡肉,张老三边喝酒边吃肉,好不快乐。
这天晚上,年轻夫妇依然要张老三喝碗安神汤再睡,张老三假装喝下,趁夫妇不注意,又吐了出来。
晚上,张老三躺倒床上,被子蒙在头上,只露出双眼悄悄瞧向门边。大概过了一个钟头,只听见门开的声音,张老三连忙悄悄起身,远远地跟上。只见年轻夫妇双双提了灯笼,缓步向外走去。屋外景象与昨晚无异,张老三心中惊惑不已。
一路西行,渐渐地走到了树林中。月光下,只见林中花瓣仍在凋零,景象凄美,张老三不禁感慨,哪来那么多的花瓣够这些树一刻不停地掉的?提起灯笼,张老三凑上前去,仔细地瞧了瞧花儿,后背发凉,陡然升起一种恐惧感。当下不敢在林中逗留,慌慌张张返回田间,四下里都是诡异的灯火,张老三这才感觉自己哪是来了传说中美好和睦的桃花源啊,这简直就是诡异的原始村落啊!
张老三再也不想多想,只愿立刻回到年轻夫妇屋中,蒙起被子睡了再说,慌不择路的时候,突然有个人拍了怕他的肩膀。
张老三吓得魂不附体,手中灯笼噗地落地,静静的夜幕里只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此间秘密非汝等凡人所能探寻,早日回你居处,远离桃花源罢。”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张老三听见人声,这才敢回过头来,见是白天所见的村中的老翁,印象里此人说话做事非常沉稳,常常独来独往。张老三更是诧异了,便问老翁,“为何旁人皆梦而你独醒?”
老翁连声叹气,这才将桃花源的秘密告诉了张老三,并要张老三等天一亮就赶紧回自己该回的地方去,不要再在这里逗留。老翁嘱咐了回去的方法,如果没有这个老翁,张老三是不会顺利找到回去的路的。
说到此处,张老三仍是浑身颤抖,熟人忙拍肩安慰,相约先回村吃顿饭,饭间再聊此事。
到了熟人家里,熟人之妻已做好了饭菜,当中便有一盘毛豆炒鸡块,张老三一见,俯身便呕。一番清理之后,张老三才平静下来,同熟人继续谈起桃花源中之事。原来那晚张老三遇到老翁之后,便回到了年轻夫妇家中,听了老翁所说的桃花源秘密,心中惴惴不安,怎么都睡不着。直到鸡鸣之前,才听见门外声响,年轻夫妇已经回来了。张老三躲在门后,只见他们双目紧闭,站立在屋中不动,直到第一声鸡鸣响起,两人忽地一同睁开了眼睛,便如睡醒了一般,又走向柴房,想是去生火做饭去了。
张老三说到此处,拿着水杯的手又开始抖了起来。
熟人问道:“有什么不对劲的?”
张老三深吸一口气道:“那个小妇人的手,白嫩光滑,哪里还有白天剁鸡腿时被切伤的影子!原先裹在手上的白布,也被拆下了。正常人有那么快的恢复能力吗?”
那天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年轻夫妇已经把饭菜做好,张老三只喝了点稀粥,便借口说晚上睡得太死,想出去走走,年轻夫妇再三嘱咐不可乱走以免迷路,张老三点头答应,待走出门口,便拔腿跑开,沿途避开人多之处,按照昨夜老翁告诉的路线来到了海边,一番曲折之后回到邻村海港。
此时张老三已没什么胃口再吃东西,看见盘中鸡肉,又想起桃花源中剁鸡之事,强忍恶心,告诉熟人,“早上我借口出门的时候,路过年轻夫妇家的鸡圈,无意中向圈中瞥了一眼,不料……”
“不料什么?”熟人忙问。
“鸡圈里仍然有三只鸡,并在鸡圈中走来走去。”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熟人仍是不解。
“原先我已经说过,年轻夫妇家中有三只鸡,第二日晚我去他家中时,看见小妇人在剁鸡,还剁伤了手,虽然她第二天手上就没任何伤痕了!后来我也上前帮忙剁了那只鸡的两腿,也就是说有一只是没有腿的,并且被小妇人扔进了鸡圈里。那第三日,何以出现三只鸡在鸡圈中来回地走?”
熟人恍然大悟,感到一阵惊慌,“怎么会有这种事?!”
张老三继续说道:“当时我略微仔细地看了一眼其中一只不一样的鸡,它走路很是颠簸,两条腿明显和另外两只不一样,似乎更细弱了些,而且鸡毛也分布不均,我能看到它腿上的毛在逐渐变密。”
熟人之妻说道:“刚被剁了腿的鸡,一夜之间就长好了腿,那他们家岂不是有吃不完的鸡腿了?”
熟人作呕道:“你愿意吃这样一夜之间就长好的鸡腿?这鸡也太变态了吧!”
于是这顿饭,鸡块再没人去吃了。张老三想到自己在年轻夫妇家还吃了那么多鸡肉,胃中酸水便要上涌。
“桃花源到底有什么秘密呢?”熟人之妻憋不住心中疑惑,想快些知晓。
张老三便把那夜遇到的老翁所说之言细细说来。
原来这桃花源虽已存在了千百余年,但从来只有一代人,他们不能繁衍后代,却都保留了初入桃花源时的体征。也就是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活了千百岁。虽然没有新的人口诞生,却也没有人口减少,因为他们实在是死不了,不论是多深的伤口,都能以不正常的速度长好,这里的人也从来不会生病。他们刚来桃花源时,还没有人发现这事,几年过后,这里的女人发现自己脸上再也没添过皱纹,心中甚是欢喜,只道桃花源中水土养人,然而令人担忧的是这几年从来没有一个新生儿出世。再后来过了几十年,都没有一个人诞生,没有一个人死亡。桃花源的人感到了未知的恐惧。曾经有人想自杀,割了自己的喉咙,不料不久后被人发现,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的喉咙上一道疤痕都没有。曾经有人外出砍树,不料斧子落下砍断了半个脚掌,脚上流血不断,却不觉得有多疼痛,回家后将伤口裹好,不过七日断了的半个脚掌又长好了。此类事情在桃花源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次,众人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了家禽身上,被杀了的只剩头的鸡,还是活的,在地上挣扎数日便再长出一个新的身子,于是此后桃花源人再要吃鸡,便只剁肉质更美的鸡腿,这样鸡第二日就能再长出双腿了。
说到这里,张老三打了个颤,“遇到老翁的那晚,我不是去树林里看了一圈么。月光下树林里花瓣飞舞,景象非常凄美,然而我却在想,这些树一刻不停地掉花瓣,怎么不见树上花瓣变少呢?待我上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鲜艳的花朵每掉下一片花瓣,后面就毛茸茸钻出一团嫩芽,迅速伸展成一个新的花瓣,逐渐可见花瓣筋脉延伸,花色变红,过不了数秒花瓣再次掉落,再长出,如此循环。而地上堆积满了厚厚的花瓣,我能看到它们慢慢地融进泥土里。之后遇到老翁,他还告诉我,这里的人一到晚上,就会不由自主地起身到外面游荡,第二日又浑然不记得自己夜里去了哪里。”
熟人问道:“那那老翁呢?为何不和其他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出去游荡,反而清醒着洞察这一切?”
张老三道:“他的确是桃花源中最不寻常的一个人,他会衰老,但却又比我们正常人缓慢得多,他说他刚到桃花源时还是个孩子,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老人了。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发现村中陆续有人夜里不睡觉,跑到外面乱走,白天又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不睡觉的人逐渐变多,还正常着的人便告诉那些不睡觉的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他们也预料到自己未来也会变成这样,于是到了最后,所有人夜里都会出去游荡,所有人第二天醒来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自己肯定是出去了。除了他。他是最后一个清醒着的人,但他与众人保持了距离,并且不告诉他们自己晚上是唯一一个不会夜游的。”
“原来你每住到一户人家去,睡觉之前都会被灌一碗安神汤,原来是怕你夜里发现他们的秘密。”熟人之妻说道,“那他们又为什么要打着灯笼梦游,这也太诡异了吧。”
张老三喝了口茶,理了理思绪,又开始了诉说。
“这也是桃花源中的规定,起先有人开始梦游时,清醒的人不留神遇到,总是会被惊吓到,于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梦游之人梦游时提盏灯笼,以提醒清醒之人不要靠近以免被吓坏。”
后来有一个武陵渔夫意外来到此地,但他并没有发现这些怪事,当年也是老翁劝告他尽快离开,并告诉了他离开之法。
“这个老翁又是谁,为什么要劝你们离开。”熟人禁不住发问。
张老三说道:“老翁对我说,那个武陵人的到来,打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步调,桃花源人在那里生活了太多年,每日所见的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几百年来早就厌倦了,这时突然来了个新面孔,当然希望他留下来陪他们。武陵渔夫在桃花源过了两天后,老翁就听到有人讨论想尽一切办法把他留下,别让他跑了。老翁实在不忍心多一个人过这种变态的生活,便想办法让武陵渔夫离开了。”
“所以你去了之后,他们特别热情,敢情是想把你给永远留下了啊!老三你差点就能永垂不朽了!”熟人想到世外之人百年之后,张老三还像千年王八一样在桃花源里好好地活着,便哈哈笑了出来。
张老三苦笑一声,“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诡异,我逃还来不及!当初来到这的海边,就是想一个人清静地度完余生。”
熟人想到些什么,便问张老三:“那个桃花源是否还能再次找到?何不带些科学家去调查研究那里的怪异情况呢?为什么千百年来只有你和那个武陵渔夫遇到过?”
张老三叹气道:“那老翁说了,桃花源是一个活岛,靠近陆地便与陆地融为一体,然而它自己又会移动,就像一艘缓慢行走的大船一般,几百年后又会移到水中。至于为什么只有我和古代的武陵渔夫遇见,想必科学也解释不了吧,说不定这个桃花源就是个小型百慕大三角,或许是时空错乱了。我也不可能第二次找到桃花源了。武陵渔夫不就是个例子吗,他离开了桃花源后曾经带当时的官儿去寻找,不料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熟人与妻都很惊讶。
张老三在熟人家中歇息了一晚,平复了心情,第二天就划船回去了。
张老三回到家中,连忙把他当年带来的书统统翻了出来,翻了许久,终于翻出几本想要的书来,心中欣喜,微微一笑。
这书,正是当年张老三在S市生化研究所任所长时所搜集的医学宝典。
想起自己在桃花源的惊魂三日,心中颇感世事无常。好在虽然隐居渔村多年,但日日夜夜不曾停下看书,当年的知识还扎根在脑海里不曾忘记。果然有些事情躲也躲不过,张老三决定重新面对尘世了。
他将空徒四壁的小房子收拾了一番,找出当年收藏起来的衣服与包。这是一套体面的套装,包也很整洁,都是当年夹在书堆里运过来的,只怕自己有一天要用到。张老三换了衣服,收拾了必备物品以及那几本书,便上路了,出发去了S市。
找到研究所的时候,门口保安认不出他,拦住了要登记来者姓名。张老三朝保安室玻璃窗里瞧了瞧自己的模样——除了衣包整洁,脸上却是胡子拉碴的。在渔村八年,一次镜子都没照过。
张老三去附近理发店理了发,剃了胡须。再回来时,保安盯着他愣了半晌。
“张所!”保安眼里噙满了泪水,接过张老三手中的包,紧握住他的双手。
“这次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老赵,这几年你还没怎么变样子!”张老三心中一阵感动,想起当年受苦受难的时候,老赵一直不离不弃。
一阵寒暄之后,张老三进了研究所,与所里众人一一相见。来到自己当年的研究室里,将周围窗帘拉好,准备好一切仪器,拉开包,取出一个物体。
这是一块石头,看起来很普通,但它却是来自桃花源的。那日众人带张老三出去闲逛,张老三见田间小路上到处都是这种石头,便偷偷藏了一块在身上。
经过许多天没日没夜的奋战,张老三得出了研究结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石头里的元素,是地球上不存在的。也就是说,这石头来自外太空里。
张老三怀疑这就是桃花源泥土下的构成物。桃花源的地下是一整块的这种石头,石头上布满了厚厚的泥土,表面上看起来这是块普通的土地,但实际上由于这石头密度比水小得多,因此能够整个漂浮在水上,随地球板块的运动而运动。
可是这么大的石头是怎样出现在地球上的呢?是陨石降落吗?
张老三头疼起来。这天他跑到S市图书馆中,翻阅各种历史典籍。果然,秦朝史书记载,“某年某月,天降飞石,耀眼异常,是夜亮如白昼,后不知所踪。”推算时间,正是在桃花源人入源之前几十年。
看来就是这样了。张老三猜想这块陨石降落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表面覆盖了厚厚的泥土,并长出了大片大片妖娆的桃林,由于这种陨石的特殊放射性,所长之物都很肥美,流水树林,吸引了当年那批想隐居世外的人去了那里定居。
后来桃花源经过百年千年的运动,逐渐偏离原始之地,但一直在人烟罕至的地方出现,因此鲜有人发现此地,而即使发现,也难逃一劫——张老三还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晚他进入桃花林的时候,捡了几片桃叶塞在口袋中,想着出来后一定要研究一番。他检测了桃叶的成分和元素含量,发现这种桃叶含有剧毒,并且会释放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一旦被人吸入,就会经过化学作用产生大量二次毒素,麻痹人的神经系统,造成失忆,甚至威胁生命。桃花源周围桃林数里,如果有人意外闯入,吸入毒气,回去后便患了失忆症。
那为何武陵渔夫与张老三自己没有失忆呢?张老三想了想他们的共同点,那就是两人都是渔民。
他再次研究起来,是了,长期以鱼为主食的人体中某种化学物质含量很高,正好解了桃林毒气的毒性。而桃花源人也知道这桃林的毒性,因此一直规定不可靠近桃林,以免患了失忆症。有外人进入桃花源,桃花源人当然大异,反而盛情款待,认为他们是上天派来陪伴他们的。
而桃花源人常年不死有伤也迅速长好的特殊体质,张老三仍是不明白。他从包中取出一块布。正是当时小妇人剁伤手背时青年裹在她手上的白布。布上沾有小妇人的血渍,那晚张老三跟踪年轻夫妇出去时,发现小妇人手上白布脱落,于是捡起来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张老三提取了布上的血液样本。经过多日检测研究分析,张老三再次得到一个结果,他的心里骤然发凉了。
原来,张老三发现,白布上的血液里含有一种异常活跃的病毒,张老三称之为V病毒。V病毒不需要依靠寄主便能自己生长,本来血液已干,V病毒活性大降,张老三无意中往血液样本中滴了点水,不料却观察到有一种物体在迅速分裂,以几何倍数迅速增长,这就是V病毒,这种病毒活性太强,才两个小时,观察皿里已经长出了一层细胞组织,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只要一个晚上,观察皿里就会长出一堆肉来。张老三赶紧用吹风机烘干了观察皿里的水分。V病毒活性立刻降低。
还有许多张老三无法解释的现象。张老三翻出带到研究所来的几本书,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医学宝典,上面记载了许多史上医学怪事。张老三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将书一一翻过,看到当中记载的一件事,内心已无法用震惊形容。
原来书上说,唐朝有一男子,自称已经活了五百多岁,有神医为其检查身体,称此人脉象不似常人,异常活跃。此事传至皇宫之中,宫中有人欲求长生不老之术,将此人请来,初时不信,欲辨真伪,然而此人却能将东晋年间至唐朝之事一一说出,比史书还要详细。于是当朝者向其求长生不老之术,此人却说自己也不知不老之术,只是待到孙子老死,自己也没有变老,实在是不知为何如此。当朝者不信,认为欺君,遂将此人斩首示众。
南宋有一壮年男子,有人孩童时见他这般年纪,待老态龙钟之时,此人仍与孩童时所见无甚异样,依然是壮年男子模样。便问他何以如此,此人只说已看透尘世,想死而不能,实是痛苦,但求一死而得解脱。
其后仍有类似记载,张老三心中认定,此人就是当年去过桃花源的武陵渔夫,因吃了桃花源的食物,便也感染了V病毒,因此体质异于常人。那么自己呢?是不是也感染了V病毒?张老三心中大惊,想到一法,便割了自己一刀,果然伤口过不多久就自己愈合了。
看来自己晚上也可能会出去梦游了!而自己却不知道!
张老三连忙问保安老赵,自己在研究所埋头研究的这些晚上,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老赵说,只见你那研究室的灯亮着,没见有什么不正常的。
张老三略放了下心,想来大城市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夜游症发作。那那个武陵渔夫呢?他晚上也会夜游而不自知的吧。
张老三不愿再多研究这事,立时收拾了行李,准备再返回渔村,不论是否会不老不死,也一个人过下去罢。
几个小时后,飞机抵达沿海某城市,张老三按照当初来的路线,找到了自己所住的渔村。这天他想去找邻村熟人寻求帮助,拜托他将此事保密。
天已渐黑了,张老三划着小破渔船到达邻村海港时,港口已经没什么人了。凭着印象张老三摸到了熟人家中,敲敲门,却不见有人应答,他在周围走了几圈,想看看熟人是否就快回来,不料,一幕场景惊呆了他。那个熟人和他的妻子,两个人双目紧闭,缓步向前行走,漫无目的。
张老三神经简直快崩溃了。他知道了。
他在熟人家门口坐了一夜,鸡鸣之前,只见熟人夫妻两人缓缓开门进了房间。
天一亮,张老三便拼命敲门。熟人开门,见是张老三,笑问道之前那事有什么结果了吗。
张老三抓住他的肩膀问,“你多大了?”
熟人笑道:“我?三十七岁。”
“是现在的年龄,还是刚进桃花源时的年龄?”张老三再也沉不住气了。
熟人笑了笑,把张老三拉近屋中。早饭已经做好,三人坐了下来,却无人动筷。
熟人慢慢将此事道来。
原来,他果然就是那武陵中人。三十七岁那年意外闯入桃花源,回来之后就保持在那个年龄不再变老了,眼见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孙子一一老去,自己却像个怪物不老不死,即使想自杀,也过不了几天就又活了。
唐朝那年被当朝者请去皇宫,后来被斩首,不料头被狗叼走滚落在荒郊野外,每日都感觉身体在滋生膨胀,不过数月已经长出一个新的身体。从此不再敢对外乱说年龄。
后来一直隐居海边渔村,过着远离尘世的朴实日子。元末之时遇到一女,面容姣好,心地善良,甚是动心,但多年来都不敢娶妻,怕独看妻子老去心中不忍,于是想了个法子,从自己身上割了块肉煮予女子吃了,后来成亲之后多年过去,果然未见妻子老去。
说到这里,熟人之妻莞尔一笑。
“那你们知道自己晚上会出去夜游吗?”张老三甚是好奇。
“初时自己并不知晓,后来每天都觉得身上有用不完的劲,那些劲在身体里乱撞,不使出来就特别难受,每晚都梦见自己在外面到处乱走。”熟人无奈说道,“想来就是真的在夜游了。”
事情已经明了了大半,张老三决定将家搬到熟人家附近,这里方圆数里都没有人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不老的异常。需要换生活用品时就乔装打扮一下,也不会常年被人发现是同一个人。
张老三为了记下此事,于是写了篇《新桃花源记》。
熟人看后笑曰:“你这篇,比之我那篇,又如何?”
张老三笑了笑,“当然是五柳先生的更棒。当然,也只有我与五柳先生是知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