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厚得像一团团黑色的棉絮,很快遮住了毒辣辣的太阳,天地间一片墨色,隐在这墨色中的小山村死气沉沉树影摇曳,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山那头偶有红光一闪,很久才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有惊鸦从树枝上掠起,呱呱叫着消失在墨色里。
村口开始有人影晃动,脚步飞快地窜进村子,村东村南到处是从田间飞奔回来的村民,村里渐渐有了动静,呼儿唤女声,吆喝牲畜声,收衣声,塑料遮盖声,抱柴声,物品的撞击声,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小孩子的哭闹声,牲畜的嚎叫声,一时间小村里像一锅煮沸了的水,翻腾着,喧闹着。
天上像盖了一层厚厚的黑棉被,小村黑得有如夜色,沉闷的空气挤压着小村,村里又一次渐渐地安静下来,低矮的屋檐下开始亮起昏黄的灯光。没有一丝风,黑暗中连树都停止了摇晃,像等待着最后的审判。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似乎有妖魔鬼怪正在这黑色的宁静里瞪着血红的巨眼在窥视,似乎世界末日即将宏大地展开,山会崩塌,房屋会着火,炙热的巨石会从空中掉下来。
房屋,树木,圈里的牲畜,躲在屋子里的人,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蓦地,一道道闪电从翻滚的黑浪般的云端劈下来,把小村照得忽明忽暗,接着如风似浪的声音由远及近地滚滚而来,及到近处便有如千军万马在奔腾一般,树木的叶子上,房屋的草节上,墙头的苇席上,篱笆倒扣的水桶上,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就像有无数支箭射在上面,形成了宏大的交响,远处近处很快一片水声,不久就有山体的滑坡声,石墙的倒塌声不断传来,村边的小溪里更是传来了隆隆的水声。
人们都躲在屋子里静静地分辨着各种声音的方向来源,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有如古树错乱的根系把整个小村照得透明了一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穿透了人们的耳鼓,那巨大的声波击在窗纸上,哗哗啦啦久久不息。
“这个大雷好像击中什么了。”人们都缩在炕头上悄悄地议论。
“肯定有东西成了精,老天爷来收它了。”
“好像村东头老于家。”
“我听着也象,今年开春我还在老于家院外那棵大杨树下看见一条大黑蛇,头上冠子都长出来了,一准成了精了。”
“老于家儿媳妇不孝顺,是不是遭雷劈了。”
“那动静象他家。”
老于家于成仁和媳妇马兰也在议论:
“这大雷劈在哪了,好像就在咱这。”马兰说。“如果把西边棚子那个老不死的劈死也就算了,可别把院外那头猪劈死。”
“你说啥呢!”成仁显然有些不爱听“我老妈没做过缺德事,你干嘛咒她。”
“我咒她了怎么着?你敢犟嘴了是不!”马兰凶巴巴地对成仁说:“还不下地看看去!”
“我就不去,要去你去。”成仁的犟劲上来了。
“你个挨千刀的,我还能指望你点啥!”
马兰说着下了地,找了个化肥袋子在封着的一头窝了个角顶在头上,外面的雨还在瓢泼一样地下,但天已不似刚才那般黑,马兰直把裤腿撸到大腿根,然后出了门。院子西边是一间厢房,成仁的老娘一个人住在里面,院子的东面是一拉溜的偏棚,里面备着柴草、农具和一口红漆的大棺材,外边的天虽不似刚才那般黑,但雨仍在哗哗地下,积水已经淹过脚脖子,哗哗啦啦流向院墙边的水眼,平日里马兰见到那口红棺材就发毛,在这样的天气里更让她心中忐忑,可路过偏棚时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向里面张望,一道道闪电把偏棚里照得忽明忽暗,借着闪电的亮光,马兰分明看见一双手从棺材里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棺材沿,那是一双枯瘦得有如干柴节的手,褶皱的黑皮下骨节清晰可辨,那双手抓在棺材沿上,有如两只硕大的毒蜘蛛,随时会弹跳起来。马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赶紧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定睛去看,一个披头散发花白的头颅正缓缓地从棺材里冒出来,闪电的强光忽明忽暗地把一个硕大的怪影映在偏棚的墙壁上。
“我的妈呀!”
马兰惊嚎一声瘫倒在地上。那个怪影已经慢慢地从棺材里站立起来,颤巍巍爬出棺材,嚓嚓几道电光映在怪影身上,看不见脸,只有硕大的乱哄哄的花白头发,一双黑手正从肥大的深蓝色的寿衣袖口里伸出来,那怪物似乎已经看到了雨水中跌倒的马兰,开始蹒跚地走过来。
“别过来,你别过来!”
马兰声嘶力竭地惊呼着,但那怪物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走过来了,向马兰伸出了鹰爪一样的枯爪。
“妈呀!”
马兰一声惊呼吓得昏死过去。
待马兰幽幽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云雾缭绕的屋子里,莫非已经到了地狱鬼府?马兰一时醒不过腔来。
“你俩别抽了,快出来抬猪!”是村北二楞的声音。
“二楞也死了吗?”马兰想:“他是怎么死的呢?”
不对,这好像是自己的家,自己正躺在炕上,地下的木凳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村南的喜旺,一个是村西的有财,两个人正吸着旱烟。
已是傍晚时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有夕阳映在窗上,窗外哗哗啦啦还是一片流水声。
“来了!来了!”喜旺和有财听见二楞呼喊起身出了门。
被劈死的果然是自家的肥猪,猪窝边的大杨树也被雷劈得一片焦糊。二楞、喜旺和有财是来帮着屠戮猪来了。
听到屋里马兰有了动静,有财又转身进来。
“嫂子醒了,真是人吓人吓死人啊!”有财把事情经过粗略地和马兰讲述一遍又出去帮忙收拾死猪。
原来这马兰并不孝顺,常给婆婆气受,婆婆早想一死了事,这天便趁着成仁两口子下地干活偷吃了两包鼠药,谁知人老糊涂,又没有牙齿,鼠药包又小,两包鼠药包装完好地生吞下去,然后穿了寿衣躺进棺材等死,左等不死,右等不死,便迷糊睡去,过了晌午被雷声惊醒,饥饿难耐,便爬出棺材准备找些食物,正巧撞上吓得跌倒的马兰,她本想上去搀扶,就这样硬生生把马兰吓晕过去。
雷劈死了自家的肥猪本就让马兰心痛欲绝,又气愤老婆婆吓到自己,马兰便撒起泼来。
“我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屋外众人都忙着摆弄死猪,没时间理会她,她便越发哭闹起来。
“我吃点鼠药死了算了,和你这操蛋老爷们过日子生不如死啊!”
过了很久忙着摆弄猪的众人才发觉屋里没了动静。
“二楞,你进屋看看,你嫂子又闹啥令呢,怎么没动静了。”成仁说。
二楞便进到里屋,发现马兰直挺挺躺在炕上,身边放着两包鼠药,二楞赶紧上前用手去探马兰呼吸,却已经气息全无。
“大哥不好了,嫂子吃药自杀了。”
二楞的一声惊呼,吓坏了屋外众人,连遭变故成仁已经昏了头脑,甚至忘了悲切,一屁股坐在地上愣头愣脑没了注意。
“大哥别愣着了,你先去纸扎店买纸人纸马,顺便报丧,连带把明天搭灵棚挖框子的人一并找了,这里我们先把嫂子搭下来,今晚由我们先守着。”还是喜旺遇事不慌忙给成仁出主意。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成仁不敢怠慢,爬起来进屋看了一眼炕上直挺挺的马兰,便抹着眼泪出门去准备一应事务。二楞、喜旺、有财三人胡乱收拾了猪肉,打开屋里前窗,以防马兰最后一口恶气留在屋里,又卸下一扇门板,把马兰搭下地来,扯下白被里从头到脚给马兰盖好,头前点上长明灯,由二楞和有财守着,喜旺出去捡了一些猪碎肉胡乱炖了三人充饥,然后三人便抽着旱烟守起灵来。
一弯残月挂在小村上空,暗淡的星辉透过撑开的纸窗照进屋来,地上雪白的被里遮盖着女尸,女尸头前的常明灯忽明忽暗,把坐在边上的三个人的怪影歪歪斜斜映在墙上,偶有夜猫飞过墙角发出鬼嚎般的鸣叫,阴森诡异的气氛压迫得三人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咱别干守着了,天亮还早呢,咱仨打会牌也好消磨一下时间。”有财打破这紧张的气氛提议说。
“也好,再点根蜡,就在炕沿玩会。”二楞表示赞同。
于是有才、喜旺脱鞋上了炕,二楞找出蜡烛扑克站在炕沿跟三个人玩了起来,纸牌果然很有吸引力,几圈下来三人争执、嘻笑、叹息,完全沉浸其中。玩着玩着喜旺抬头看了一眼炕沿的二楞说:
“你俩等会,我出去方便一下。”
说着反扣纸牌,蹑手蹑脚下了地。二楞见有财只顾低头摆弄自己手里的牌,便偷偷翻过喜旺的牌来看,趁有财没注意又迅速扣好。这时有财似乎也理好了牌,抬头看了一眼二楞说:
“你先等会我也去方便一下”说着也把自己的牌扣在炕上蹑手蹑脚下了地。
哈哈,二楞心中暗喜,走吧走吧,我把你俩的牌都看了,你俩输定了。喜旺手里有大猫,但单牌太多,有财有一套五十?,但他手里的对太小,我有小猫和一套五十?,我应该这样这样出。二楞合计着,为自己的诡计暗自庆幸。可是左等不见两人回来,右等不见两人回来。这俩人怎么了,掉茅坑里了吗?二楞琢磨着回头一看,正和一个从自己肩膀上看牌的人迎了个照面,这个人身披白被里,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纸牌,不是马兰又是哪个!
“我的个妈呀!诈尸了!” 二楞一下窜到炕上,也不知是哪来的劲,略一蹲身就从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哐啷一声掉进窗根的棒子栏里,只觉脚腕一疼让他动弹不得,便顺势趴在棒子栏里,借着星辉,他看见棒子栏外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拖着一个人在蠕动,咔嚓一声一条白森森的胳膊便被扯了下了,然后是滋啦滋啦的撕扯舔舐声,想来喜旺和有财都遭了毒手了,吓得二楞浑身筛糠几欲昏厥,偷眼一瞄一个圆滚滚的人头又滚了过来。
“妈呀!”
二楞一声惊呼连滚带爬逃出棒子栏,跌跌撞撞逃出了老于家。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老于家死人的事,但死的不是马兰,而是于成仁,二楞好不纳闷。便随了村民们前来观望。一进院就听见马兰一声高一声低的在哭号,一个纸人乱糟糟被撕碎在棒子栏边,于是二楞明白过来,一准是昨晚成仁买了纸人回来放在屋外又出去找帮忙的人,那纸人本是用白面和成浆糊湖扎而成,被狗撕扯了舔舐浆糊罢了,倒险些把自己吓死。那么马兰怎么又活了?成仁怎么又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