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外公,常年卧床,对于他我真的没有什么印象。那时候农村喜欢生一大堆,母亲是兄弟姐妹里的倒数第二,加之父亲的晚婚,似乎到我能有意识地认识幔帐后那个干瘪老头儿的时候,他就把根扎在充斥了中药味道的老式木床上,怎么都不愿意起来。
不知道我的出生所包含的意义,幼年的我体弱多病,体虚到七岁还在尿床。买肉还要配给的年代,连糖块都是奢侈的享受。我三岁那年,被一群年纪大点的孩子从玩耍的板车上推下来,压断了一条腿,医学解释是关节粉碎性骨折。家里的小山村医疗条件恶劣,只能放在国道边居住的外婆家养病,需要每天打针。为了物质奖励那个“不怕打针的孩子”,未嫁的小姨总在我挨针前给我一个糖块,那东西硬邦邦的,一分钱两块,就算一样被打针打得泪流满面,我心底还暗自庆幸:断腿之灾是上天给我的犒赏,断腿的孩子打针前有糖吃啊!
多病,所以怯懦。老娘在旁边的时候凶狠得像老虎,娘不在旁边的时候像老鼠,兼而更加乖张。
小孩子的骨伤其实好治。那次的意外,让村里所有板车上的孩子都回家挨了顿死揍。所以,我就算康复也被大家孤立了。
母亲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堆花花绿绿的毛线,把我的新毛衣编织得象孔雀的羽衣。不是吹牛,小时候我也曾经唇红齿白,在一堆被太阳晒得木炭一样农村娃娃里,突出得象个洋娃娃。我没有朋友,因为乖张,我生气的时候还咬人!
一个人在早春的鱼塘玩,新绿的草丛下有小小的木耳,农村叫‘地木耳’,采摘的时候忘记雨后的草地十分的光滑,油菜飘香的时分我开始飞翔得很优美,落在鱼塘边几米高的水坑里。那天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我更愿意当一条鱼。母亲的教育方法很简单,别人不可以欺负我的,但是我出错的时候她还是打得很专心。我奢求早春的太阳能比三伏的更加强烈,可以在回家前把我的新毛衣贴身的捂干。我怕挨揍!
春天里,荒了的田里开了那么多不知名的小花,就来了蜜蜂。看蜜蜂采蜜的时候我笑了,冷过了身体开始瞬间炙热,然后体内某一部分开始漂移,在我晕倒前,清楚地看见它脱离我身体那部分,如烟……
二
不知道中国的茅山之术有多少科学成分在里面,我的某些长辈精于此。比如收惊、止血,比如给女人治疗月经疼痛。不需要望闻问切,注视对方一番,冷淡说道:“你回去吧,到家睡了一觉就不疼了!”传说那效果是异常的灵验。我理解不了,因为我的构造实在与女子大不相同。
我莫名而来的那场怪病,逼得母亲丢下农活带我赶回娘家。请别人要花钱的,外公也略懂皮毛,自然找他。
外公清了下嗓子:“他的魂魄丢掉了,回家给他喊魂吧!” 给了妈妈一块奇怪的石头后,躲在幔帐后的外公,自顾不暇地咳得几乎背过气去。
妈妈的娘家,其实是在国道边的镇上,下嫁到爸爸家的山冲里。就地域而言,多了不少委屈。
“家里没人守,山路黑得早,回去吧。”外婆对于这三天两头回门的闺女,实在没有新礼物赠送了,用旧牛皮纸包把干菜塞到妈妈怀里,转头问:“你家大妹子呢?”
“送到云姐家寄读了。”母亲依旧有着娘家做女儿时的臭脾气:“那妹子脾气犟,看着就讨嫌!”
伏在妈妈的背上,回家的山路也一样的漫长。我家养了条黑狗,乡下人起不了什么好名字,就叫‘大黑’,它总是能跟在我们身后从家撵到几里外,被母亲喝止在去外婆家的半路的那个歪脖树下。平时我们从外婆家回来的老路边,大黑就应时地从草丛跃出,摇头摆尾地扮可爱。
那天,那刻,风起的时候,天莫名的阴了。
“黑!”走乏了的妈妈,放下我一边喘息一边吆喝。熟悉的草丛里大黑没有出现。
遥远的草丛里,忽然出现的那个女娃娃,梳理着她长长的秀发,脸瘦瘦的,很清秀,笑着看我。
“妈妈,我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妹子对我挥手。”我说。
“小兔崽子,这么点点大就知道喜欢妹子。”妈妈给我擦下额头的冷汗,阴风袭来的时候,忽然一怔,脸色苍白:“那妹子……那妹子,和你打招呼的妹子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力气抬手去指,草丛里那漂亮的女娃娃菀尔一笑,化做一抹青烟隐入草丛。
妈妈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蠢东西,那里是一个坟头,哪里来的妹子!”背起我就跑。
我的泪滚滚而落的时候,负我奔跑的妈妈没有看见。天很冷,伏在妈妈瞬间潮湿的背上,我理解不了,夜鸟一声利啸中,胆大异常的妈妈为什么在那一刻流下那么多冷汗。
漂亮的女娃娃呢?
她又出现了,悬在半空,裙带飘飘。远远的对着我笑,笑容如花,脸白如纸……
三
为什么刻意把母亲的那次病情安排在清明前后,我很多年都不能释然。母亲三天后能爬起身的时侯,先把我沾满阴沟污泥的衣服放在塘边浆洗。
母亲回娘家带我看怪病,耽误家里的农活,爷爷追着上了坟山,对受了惊吓逃回家的母亲开始谩骂。公公骂儿媳妇本没有什么错,但是精于口舌之快的长辈,每每骂人总先殃及对方女性的长辈,其文采多少年后无人能出其左右。愤怒的母亲冒犯了暴躁的公公,爷爷几扁担把母亲打成重伤。有时候我想,我们娘两个受伤的时候,爸爸在哪里?
我的衣服,是爷爷打妈妈的瞬间弄脏的。那一刻,杂木扁担挥舞成弧线,圆月弯刀一般的绚烂,母亲那一声惨叫中,我扑倒在家门口阴沟里。为什么我永远不是鱼呢?泥鳅黄鳝也好。
因为我的衰弱无力,母亲先把我用布绳绑在椅子上,放在鱼塘边的阳光下,她才放心下到水面边的石阶上洗衣。每每回望,笑了:“你再不中用,也是我的儿子,知道吗?”
衣服真的很脏,入水的瞬间就开始冒出可疑的气泡,泥汤四散,浮在水面成了怪异的图画。我仔细地看,一会儿便形成了一张脸,会笑。她有飘飞的长发吗?
“等你那死鬼老爸拿了布票回来,妈妈扯了的确良给你做新衣服。”母亲自语的背影有点抽搐:“这衣服太脏了,妈妈现在没有力气,洗不干净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哭过的样子,她怎么了。
硬了的冷饭是没有味道的,妈妈丢了几块在大黑的破饭碗里,挑剔的畜生闻闻走了。
从我家土屋飘来的中药味道香得有点怪异。好心的邻居带我过去扒了几口热饭,摸摸我的脑袋,叹口气,土砖造的房子本来是门对门。邻居喊:“老妹子啊,身子不方便,就顺便在我家吃点。”没有反应。
吃完了,邻居把我放在我家门口,转开走了。
前天的剩饭干脆没有炒,放点冷水泡一碗。浊酒,七毛五分钱一斤,妈妈抓过酒碗瞪我一眼:“小崽子,你,会喝酒吗?”我摇头,她冷笑中一饮而尽:“滚!你是哪里来的野崽子,我儿子很能喝的!”
悲伤的季节,雨在无声处纷纷而落。
夜好黑,缩在床角的我,真的不相信还会有阳光。
“这孩子又死到哪里去了?”妈妈可能醉了,她把门踢得砰砰作响寻我的时候,我躲在老式木床的幔帐后瑟瑟发抖。那天赤脚踩在泥地上的滋味让我记得很多年,真的很凉爽,只可惜夏天还离得那么远,连一夜都如此漫长,长得到不了头。
雨夜里是谁的哭泣?是奶奶。爷爷喝醉后最大的乐趣是打老婆,偶尔也会拿儿媳妇练习一下武功的。妈妈三天前的运气实在不够好。
四
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就躲在被窝里看窗外。家里的房子是土砖的,花开的时候,很多辛勤的土蜂就在泥坯上打造自己的住房梦想。我最小的叔叔也就和姐姐一般的年纪,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放学后就躲在我家屋子后面用瓶子抓土蜂。我那时候个子不高,总幻想长快一点,和小叔叔一样高,能用妈妈装西药的瓶子堵住土蜂的退路。
“给我玩一下吧。”
“才不给你,你又不管叫我叔叔。”他很成熟地用油亮的袖子擦鼻涕。本来到了嘴巴边上的那声叔叔又被我咽下去了,那个年纪的我,笑起来就开始恶毒而促狭:“你在我家屋子后面乱转咯,我让我家的蛇咬你!”
小叔叔便脸色惨白地奔逃。他装土蜂的瓶子却落在地上,我认真看过,塞进鲜活油菜花的瓶子里面象个水晶的宫殿,囚禁其中的土蜂却徒劳地用大脑袋顶撞着玻璃伺机逃亡。
我认识大灰应该从去年冬天开始。大灰就是蛇,妈妈给它起的名字。
七十年代的冬夜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疯子,刮北风的夜晚,他们满山乱窜,凄厉的歌声尖利得象哭。记得有一次,一个疯子窜进家里抓我,母亲便母鸡护雏一般和对方厮打。漆黑的夜晚,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得疯子雪白的长衣舞动如蝶。我就躲在木床后面的幔帐里,痴痴地旁观着争斗。幔帐经常晒的,但是上面挥之不去的霉臭会弥散几个季节。
“啊!”疯子忽然尖叫着挣开母亲,蝙蝠一样地扑向屋外无尽的黑暗。
母亲来不及拍打身上的尘土,拨亮油灯,卧房的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卧了一条尺余的蛇。大黑总在适当的时间跑出来表现勇敢,对着那蛇呲牙低吼。被母亲一脚踢出去:“滚,废物!”
“儿,别怕,它叫老鼠孙,是咱们看家的蛇,专门咬老鼠和坏人。”母亲向蛇走近的时候,蛇慢慢转身,顺着墙壁滑上房梁。“大灰,冬天就住在梁上的草里吧,那里暖和。”母亲喃喃自语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是小飞,蛇怎么可以叫大灰呢?
飘摇如豆的灯光,大灰闪亮的眼睛闪过的那丝暖意,让我记得很多年。母亲关紧门窗后,很快就有了均匀的鼻鼾。大黑在冬夜里的呼吼,让我想到了狼。
“晚了,都睡吧。”我说。
大灰悠闲地悬在横梁上,毫无声息。
五
我家后面的竹子,是爸爸早年去别人家挖的竹根种下,添土。蔓延的竹子萌芽的速度实在太快,干脆忘记谁是他的真正主人。山林是分了的,我家的山林和爷爷的靠在一起,我很细心地把长到他家的小笋一颗颗踢断,然后细心地撒上半泡尿。
“小兔崽子,在哪里,又尿床了,看我抓到你不打死你!”母亲的怒吼破坏了我的兴致,我撒丫子开始奔跑。
关于幼年的记忆,我一直在奔跑,要不跑去喜婶家那里,要不去五叔叔家。五叔其实是亲叔,他性格沉默,但从不骂我。
向下走便是喜婶家的禾场,他家前彬哥哥挡住我的去路,说:“小子,今天不许你在我家吃饭!”
我一贯的表情肯定楞在原地,眼泪委屈地在眼睛里打转。
“没出息!”前彬哥哥拉我到水杉林的一角:“我妹妹还说长大了嫁给你,做好事。你算是男人吗?”
我才不要呢,前彬哥哥那细瘦的妹妹花儿比我还大月份。“男人要什么样子?”我用袖子抹了一把将要流出的眼泪。
“是男人就要喝酒!”这位哥哥其实也就大我三四岁,拿起酒碗的豪气能让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年龄。
一碗红薯浊酒,半个生红薯。他喝一口酒咬一口生红薯,然后递红薯给我,我没有接,只是拿了酒碗狠狠喝一口。前彬哥哥认真看我,在等我吞酒后咳嗽的样子。而我却什么事也没有。
“现在,你有点算男人了。”前彬哥哥有点失望,把酒碗递给我:“不过,你要小口点喝,我好容易才从家里偷出来这么点。”
多么美好的春天啊,野花绽放得吱吱有声,两个屁大的孩子躲在新绿的水杉林一醉方休。
不知道怎么被喜婶婶和母亲一起把我们抓获,两个巧嘴巴的姐们仔细地争吵,似乎绝交。直急得拖着喜婶衣角的花儿默默流泪。
“不吵了,还是我儿媳妇疼我!”母亲逞完口舌之利后抱住花儿狠狠亲一口,丢还给喜婶,哈哈大笑:“现在,老子回家喂猪,你老老实实把女儿给我养漂亮了,那可是我家将来的媳妇儿。”
我被娘扯着耳朵回家的时候,喜婶子说:“你臭美去咯。将来做不做亲家还不知道呢!”喜婶一边骂着,一边拉过花儿细心梳理她的头发。酒醉的前彬哥哥兀自躺在阳光下的稻草剁上,打着猪婆鼾口水横流,不再惯常的帅气。
六
母亲去田里插秧的时候,我就得在家里守着锅。锅里蒸着猪尾巴,外公说是偏方,能治好我打小流口水的毛病。春天的阳光下,发黑的垫被挂在高高的树杈,上面是我尿了又尿的成绩单,南风里飘荡如旗。隔着自家的篱笆可以注意到爷爷家的桃树,落英缤纷。
“爱孙。”奶奶在篱笆的另外一边:“你妈妈的病好点没有?”
“不太好,我妈妈晚上要喝酒才不疼!”
“这死老鬼,媳妇是别家的女啊,他也敢下这么重的手!”奶奶低声骂了数遍,看看周围没人,偷偷递给我一片酸枣粑粑:“要乖,好好看家,别乱跑。妈妈身体不好,你再惹她生气她又会打你的。”奶奶的酸枣粑粑是世上最好吃的,她想隔篱笆摸摸我的脑袋,够不到。爷爷又骂上了,奶奶急急地闪开一边,给青菜浇水去了。
瓶子的土蜂,死也没有逃出小叔叔制造的宫殿,陷在瓶子中,陷在瓶子中未曾委顿的油菜花的样子,它再也看不见。
五叔背着一身泥浆的母亲提前回了家。母亲被爷爷毒打的旧伤因为冷水一激,和大家本来说笑着就突然晕倒在春泥中。
“我的猪尾巴还没有蒸好呢。”我给叔叔倒水时喃喃着。
“你娘现在没力气打你了,快去找叔公!”就象不少老辈人精通茅山之术一般,叔公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在田边一喊,老两口裤脚没有放下就跑来了。
叔公望闻问切中,暴躁的叔奶奶跳着脚,要去找爷爷理论:“有这样做公公的吗?我们女的就不是人了!”
“坐下,人家是咱亲哥哥,再错也轮不到你去教育他!”叔公的脸难看得一拉,叔奶奶小心地坐下,叔公叹口气。叔奶奶抓着母亲的手,叔公轻轻拍叔奶奶的手,叹口气:“唉!他不好,咱记得以后千万别刁难自家的儿媳妇就好了。”
母亲其实也醒了,两个女人一声声唏嘘,反倒是叔奶奶泪流满面。
“叔叔,”五叔轻声问叔公:“那嫂子这病?”
“找赤脚医生吧。”爷爷叹口气:“这是真的伤了筋骨啊,封建迷信治不好的。”
“我儿子总是尿床,一哭一晚上。”母亲拉我,我怯怯躲开,她望向叔公:“这受惊中刹的事情,您总是要帮忙的!”叔公点头应承了。拉我手的时候,我头一次拒绝了他的示好。把手藏在背后,那里捏着一个布人,我在上面写了亲爷爷的生辰八字,扎满针孔!
七
姐姐远比我勤快,学校放春假的时候就要洗衣做饭,占着一个大人的名额踉跄在水深及膝,去插秧。娴熟地散开捆秧的稻草,分开一撮撮的秧苗,把新绿插得水田里横平竖直。抬头休息的时候远远叫在鱼塘边玩耍的我:“别乱跑,水里有水猴子!”那年,姐姐八岁,在生产队认真干一天可以得四工分。那个年代啊,呵呵。
汲汲菜老了的时候,地木耳也没有了踪迹。家里仅有的两只芦花鸡穿行在田园山川,我看它们亲切,再晒几天太阳,它们就可以下蛋了。晚上母亲煮的当归煮鸡蛋香得要命,蛋都是我吃的。大黑叵测地跟踪在两只母鸡身后,摇头摆尾。
传说五婶是五乡八里最漂亮的美女,而我却看不出。一直躺在躺椅上的五婶,面带菜色的脸被一大块布包了大半,她对我招手:“飞,过来,姑姑教你识字!”
“我要叫你婶婶的。”
“现在还是要叫姑姑!”五婶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肚子:“等我把弟弟生出来,你再叫我婶婶吧。”
“弟弟?”我有点迟疑:“凭什么你肚子里就不能装个妹妹呢?”
“肯定是弟弟的,姑姑自己能感觉到。”
“飞啊,将来要带好弟弟,你是哥哥,不许欺负弟弟的。”抽空休息的叔叔第一时间把妻子的躺椅,转动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叔叔连你弟弟的名字都准备好了,叫强。”
我知道这名字其实是叔公翻烂多少皇历才选出的:飞强杰俊。叔公爷爷两兄弟的孙子辈按年纪必须照此排列。
春天的虫子欢快地咏叹着这个多彩的季节,恰恰干扰了我本来就不算灵光的脑袋,五婶教了半天,我也就只能从1划拉到4,4象一面小红旗嘛。
“自己拿个树棍在地上划拉吧,要记住,姑姑要睡一下!”夕阳并不强烈,久病的五婶却面带潮红说:“等我醒来会考你的哦!”我在地上认真划拉1,2,3,4的时候,听见转去后山的芦花鸡骤然发出凄惨的叫声。
蹲久了站起,我眼前一黑。恍惚中,小小姑娘在绿波之中浮萍之上巧笑如花,招手。那手好白:“小哥哥来啊来……”
我举步跟上。
“飞,站住!”
在一双大手一抓之下,我身体已经悬空。叔公说:“爱孙啊,你再走一步就掉水里了!”
躺椅上的五婶呢,手轻轻垂在地上。脸似夕阳唇色乌青,她早晕过去了。
那个傍晚,在叔公的呼号下,鸡不敢鸣狗不敢叫。
“老五,快回来啊,你老婆不行了!”
八
五婶的晕倒,是因为脑瘤发作。精通茅山之术的叔公对于科学也无计可施。
“爱孙啊,你为什么要哭呢?”叔公慈祥的脸,在摇曳的煤油灯火中肃静如神,翻看我的印堂,手心。
小时候,有人叫我爱孙,爱崽,爱弟弟。每至夜半恍惚,我猛然地哭泣,如张雨生的那首大海一般,澎湃激扬而悠长,在江南缠绵多雨的季节能嚎得四乡不宁。我知道他们其实不爱我,若不是妈妈的强悍。我丝毫不怀疑,早就被愤怒的听众掐死了。
恍惚里,小小姑娘和我过家家的,高高低低的坟堆象馒头长了绿毛,她在左我在右,擦得闪亮的铜火锅里面四溢诱人的芳香。举杯,如果那年代有雪碧,我幼年的梦怎么能总是两个毛孩子喝白酒吗?
小小姑娘浅浅抿一口。
“里面什么肉?”我做梦都喜欢吃肉的。
“狗肉!”小小姑娘笑得冷淡。
“好。明天我把我家大黑杀了,我请你。"
“先看看合你口味不?”
淋漓的鲜血翻腾在暗褐的肉块里,那是多恶心的一盆玩意儿啊,再看小小姑娘的脸转瞬如玉,纤纤十指上指甲黑而尖长:“吃吧,你会喜欢的!”
其实小小姑娘的美味,我从来无缘享受,只是她脸色那么一变,我家的垫背就倒霉的湿了一片。而我就那么欠抽,今晚会她,明晚会她。
叔公问清楚我受惊的那个坟场的具体位置,叹一声:“冤孽啊!”他远望窗外:“那家女娃娃是冤死的,怎么被你小子撞到了。”
“叔叔,很严重吗?”
“还好吧,我要公鸡血一碗,黑狗血一碗!”叔公敲敲熄黑了水烟:“我已经叫他们现在就去杀了我家的公鸡。”
“不能杀大黑!”旁听的姐姐跃起,堵住母亲向外走的脚步。
我凑到母亲的身旁,母亲坚决地把姐姐推倒在一边:“狗重要,还是你弟弟重要!”
大黑的死没有观众,姐姐擦干眼泪:“你怎么能叫妈妈杀大黑!”
“知道我们家的芦花鸡,为什么少了一只吗?”我的笑依旧恶毒而促狭:“是大黑吃的,那天我看见它很晚回来,嘴上还有鸡毛!”
叔公旁观两个孩子的争吵,把姐姐拉进怀里:“乖,别哭了,不就是一条狗嘛。我家的小狗下了,爷爷给你再抱一条。”
“不!”姐姐愤怒地喊道:“我只要我们家的大黑!”
“小丫头,你弟弟从小心计就这样狠,你斗不过他的。”叔公那夜望向我的眼神,怪异而怜悯。
九
不能亲眼目睹叔公那场为我而做的招魂法事的盛况,有些遗憾。不过那晚,一直被我的嚎叫破坏睡眠的邻里仍然不得安宁。母亲满面喜色地冲进屋里,将外公所赐,又被叔公加工过的石头暖暖地塞在枕头下:“儿啊,等下娘在外面叫你一声,你就应一声,知道吗?”然后出去了。
母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毒血一样的月色中:“飞啊,你回来啊!”走一路便喊一路。
我渐渐地答得困了,又被摇醒,是姐姐说:“快应啊,妈妈的嗓子都快喊破了。”姐姐专注地盯着我脸上的变化:“你应得多了就好了!”
“你不恨我害死了大黑?”其实一直到她嫁出去,才开始叫她姐姐。
姐姐咬咬唇说:“明天我去上学了,你吃狗肉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南方的雨季为什么那么悠长而恶毒,妈妈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啊!
“飞啊,你回来啊!”
“哎!”
为了我那场人鬼不宁的怪病,母亲和叔公动用家族的力量放干了门口鱼塘里的水,淤泥正中一件女娃娃的花棉衣猛然暴晒在阳光下,那样时髦的款式竟然没人认领,让叔公唏嘘不已。
母亲将花棉衣用长竹篙挑到岸边淋上煤油,烧尽后,重重地松了口气。
干得见底的鱼塘里的鱼肥啊,村民们拿着盆啊桶啊,捕捉着大自然的恩赐。我趁母亲不注意跳进烂泥中,抱住一条叔公追逐了很久的大白鲢,谁打鱼的主意我咬谁。
“老大媳妇啊。”叔公豪爽地笑了:“我这爱孙还是这样飞横跋扈,怕是全好了。”
偶然再碰到喜婶家的花儿,她却再也不追在我身后撵着我,要我陪她玩了。我问:“花儿,你怎么不理我了?”花儿冷冷地说:“叔公把你的八字烧在那个小女鬼的坟上了,你是有媳妇的人了,我才不和你玩!”
“我也不稀罕和你玩了,看你瘦得像根柴火棍一样,一点都不漂亮。”我尽量装得潇洒地扬长而去。小帅哥不尿床不夜哭后,我如花似玉的童年,却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阴婚,变得不招美貌小姑娘待见了。
五婶脑瘤切除手术成功,出院的时候大肚子已经鼓到天上去了。
奶奶家的桃树结的果实一定很好吃,只是最后两个桃子被霸道的小叔抢走也没有我的份。奶奶看看篱笆外的我,再看看大我五岁的小叔叔,惆怅地说道:“爱孙啊,奶奶明年给你偷偷留个最大的!”
才不稀罕呢,那天我拣了一个最大的桃核,细心地挖洞深深地埋进地里,每天都去那儿撒泡尿。初夏,蛙鸣,我看着小桃树的幼苗茁壮成长。我默默地说:“小桃树啊,快快长啊,将来结了大白桃,咱吃一个丢一个,也不给他!”这个他指的是小叔,谁让他从不让着我。
母亲天黑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我蹲在墙根抽搐。
“儿啊,告诉娘,谁欺负你了,我刨了他家祖坟!”
“我又看见了……”
“什么?”母亲终于从嘴拙的我那问清楚,我看见那东西是游移不去的小小姑娘,不禁在风中打个冷战:“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我看见她去了五叔家!”
“这下可完了!”母亲颓然地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几天后,强出生。
几月后,五婶死亡,死因诡异。